2012年01月02日 05:00:11

历史动车将追尾,能否走出死循环?

 

章立凡

 

历史动车将追尾,能否走出死循环?

  一、回顾历史:改革前贤皆寂寞

      延香屋宇久萧萧,普世大同离孛遥。
      万木栋材今兀兀,百年功过已嚣嚣。
      新朝重演周期律,故国轮回改革潮。
      接踵天游归去也,群贤寂寞坐青霄。

  前年冬,我到广东南海凭吊康有为故居“延香老屋”时,步南海先生七十自寿诗原韵,写下了这首七律。改革前贤皆寂寞,从商鞅、王莽、二王八司马、王安石、张居正乃至近代的光绪、康有为等……,中国历史上改革家的结局,要么以身殉职,要么贬窜流亡,要么人亡政息,在这片“思想国家化”的大一统国土上,难以开出绚丽的革新之花。
  
  鲁迅在谈及中国革新之难时曾说:“宋朝的读书人讲道学,讲理学,尊孔子,千篇一律。虽然有几个革新的人们,如王安石等等,行过新法,但不得大家的赞同,失败了。从此大家又唱老调子,和社会没有关系的老调子,一直到宋朝的灭亡。”(鲁迅:《老调子已经唱完》)温家宝总理曾引用王安石的“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以表达改革的决心,如今他的任期行将届满,政治体制改革依然无法启动。
  
  没有科学的历史观,也就谈不上科学的发展观。屏蔽历史齐唱颂歌的结果,是对民族记忆的集体遗忘,不接受失败教训的族群没有未来。强调主体思想的一元化,拒绝承认思想文化的多元性,改革就不会有思想动力。执政理论至今不能自圆其说,既不探索也不争论,又如何能有改革创新?
  
  2012将至,世道浇漓,人心思变,若好莱坞大片中的世界末日出现,或许就蠲免了诸多社会转型的痛苦。而无法回避的现实是,中国的经济周期和政治周期都面临拐点:经济会不会“硬着陆”?政治交棒能否平稳过渡?是人们议论得最多的,这难免令人想起“二黄定律”的老话题。
  
  二、自利型政府,能否摆脱经济周期律?

  经济上的“黄宗羲定律”系指一种周期现象:中国历代王朝为减轻、规范农民的赋税而出台的政策,在初期起到一定作用之后,往往最终变本加厉地加重农民负担,周而复始地引发社会动荡,导致王朝的倾覆,被大思想家黄宗羲称之为“积累莫返之害”。“胡温新政”之初,这条定律引起温家宝总理的重视,政府因此在2004年起减免征农业税,2006年《农业税条例》废止,结束了中国农民两千多年来缴纳“皇粮国税”的历史。
  
  这项制度创新,并不意味着中国走出了“黄宗羲定律”。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不断下降,世界多数国家的农业税已不是主体税收。农业税在我国税收中的比重本来不大,收税成本却很高,废除的只是“鸡肋”而已。“黄宗羲定律”定位于古代农业社会,在工业化、信息化时代的今天,其涵盖面则不仅仅限于农业,也应扩展到工商税收的其他领域。黄宗羲时代,百姓只要供养皇帝一家和一个政府,如今纳税人要供养的,是党、政两个平行的庞大权力系统,外加工、青、妇、民主党派和官办团体等衍生附庸。
  
  财政部刚刚驳斥了《福布斯》杂志“中国税负痛苦指数居世界第二”的说法,但当今中国税负(含各种名目的收费)之重,恐怕国务院也否认不了:生产型企业税负过重是个老问题,加上官商勾结的高利贷盘剥,令民营中小企业不断发生倒闭风潮;就一线城市的房价而言,土地出让金和相关税费占到房价构成的30%-40%,中央政府不断出重拳打压房价,一味挤压开发商,地方政府的高额土地财政收入却不见让利;中国公路不姓“公”,各种关卡收费加重了运输成本,物价上涨的苦果却要消费者承担……
  
  老子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李聃老师总结的这三条,如今一条不少都存在:食税多造成人民饥困、有为(求政绩)造成社会矛盾尖锐、求生之厚(搜刮享受)造成以死维权。
  
  取之于民,用之于官,这就是所谓“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吗?26人养1名吃官饭者、“三公”消费占财政支出37%的政府;不知廉政自律,永远要求别人奉献“道德血液”的政府,高价低效、自觉地为自己谋利益的政府,要想走出“黄宗羲定律”也难。
  
  三、政改停滞:如何跳出政治周期律?
  
  “二黄定律”中的政治周期律,出自黄炎培与毛泽东的“窑洞对”,系指历史上的王朝更迭周期。1945年7月,黄炎培在延安对毛泽东说:“我生六十余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见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毛泽东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黄炎培:《延安归来》)
  
  这段对话,不少人耳熟能详。中共在延安时期及建政之初,犹能“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如今的光景则乱象纷呈:不仅外交“求荣取辱”,”内政“政怠宦成”,社会控制力日趋薄弱,“维稳”艰于应付防民。究其原因,是“带路党”没有把中国带进毛泽东所说的“民主新路”,“人民监督政府”的承诺始终未兑现。
  
  “人民监督政府”的架构,早在共和国成立前夕,开国先贤们就已经作了设计。1949年9月通过的大宪章《共同纲领》大宪章第十二条规定:“各级人民代表大会由人民用普选方法产生”;第十三条规定:“在普选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以前,由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全体会议执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职权”。规定各级人大都要“用普选方法产生”,且特指“普选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当然是指“一人一票”的直接选举而非间接选举。
  
  直接普选产生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承诺,历时六十二年未兑现;非但如此,今年区县人大代表换届选举,从中央到地方严防死守,重点防范公民自荐参选,生生阻断了一次从体制监督上自我更新的机会。梁启超说:“我国万事不进步,而独防民之术乃突过于先进国,真可痛哭也。”用纳税人的钱防范监控纳税人,是一大“中国特色”;从虚拟世界的GFW防火墙到现实中的截访、阻选,这样的“维稳”无异于自宫。照此下去,“人亡政息”只是时间问题。
  
  四、前车之鉴:皇族内阁缘何失败?
  
  离当下最近、最有借鉴性的改革标本,是清末“预备立宪”的历史教训。君主立宪也被理解为“虚君共和”,是统治者为避免被革命倾覆,与被统治者订立的社会契约,君主及其家族舍弃部分眼前权益,而与博弈各方长久共享可持续的权益。这种充满政治学智慧的“共存”体制,英国和欧洲的几个王室实现了,日本实现了,而中国却未能实现。
  
  戊戌变法的失败,令抱残守缺的清廷,迅速遭遇了庚子之变的历史惩罚。深重的内忧外患,迫使统治者睁开眼睛看世界,慈禧太后启动了清末最后一轮的改革。君主立宪或革命,是结束当时中国政治危局的两个主要选项。立宪派与以孙文为代表的革命派,展开了一场改良与革命的赛跑。袁世凯等汉族权臣与社会士绅们组成的立宪派内外互动,取代流亡海外的原维新派,成为清末立宪运动的中坚力量。
  
  满清政权和蒙元政权一样。系由少数民族统治多数民族。“团体共治”是其区别于中国历史上其他“家天下”王朝的特色,被钱穆先生定义为最自私的“部族政权”,余英时先生更给出一个引发联想的定义,叫做“族天下”。所谓“自私”,即享用建政红利(血酬)的利益集团,是一个靠种族血缘维系的封闭族群。这种体制,令改革比一家一姓的王朝更加困难。尽管朝廷标榜满汉平等,实则亲疏有别,用人制度上的满汉之争贯彻整个王朝历史。直至太平天国之乱发生,朝廷才不得不重用汉臣,从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到袁世凯、张之洞,汉族官僚集团成为清末朝廷内部洋务运动、军制、宪政改革的主导力量。
  
  如果把清王朝看作一家公司,汉族权臣与皇室亲贵的关系,很像是职业经理人与创始大股东们的关系,这批职业经理人很受董事长慈禧太后的重用,但各大股东家族对他们的崛起高度警惕。义和团事变后,为了挽救大清,大股东家族和职业经理人达成一致,主推君主立宪:从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到1908年出台《钦定宪法大纲》二十三条,宪政开出了正式的时间表。同年11月慈禧、光绪逝世,大股东家族载沣、隆裕两位弱主出任掌门人,形势开始逆转。
  
  弱主的软肋是不自信,越是担心失去权力,就越把握不住机会。在各省立宪派的压力下,朝廷先是把“预备立宪”的时间表由九年缩短到五年,接着在1911年5月裁撤军机处,改为责任内阁制。就在这个改革的关键时刻,部族政权的自私暴露无遗:阁员十三人中,满洲贵族九人,汉族官僚四人,而满洲贵族中皇族又占七人,被人们称为“皇族内阁”。
  
  大凡一个王朝到了末世,总是认定自己的子弟才靠得住。以庆亲王奕劻为首,加上良弼、铁良、善耆等少壮派贵胄组成的“皇族内阁”,其实多是皇亲国戚中的改革派,也的确代表了大股东家族的利益。他们认同君主立宪,却又紧紧防范权力旁落到汉臣手中。这不仅令汉族权臣和各省的立宪派愤慨,也使革命派“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民族主义口号格外煽情。尘封近三百年的民族压迫旧恨,一下子被激活了,朝野间除满族外几乎所有的势力,都希望恢复汉人的国家。“皇族内阁”在错误的时间出台“铁路国有”政策,激发了一场地方性的经济维权群体事件(四川保路运动),并迅速演变为革命。
  
  自湘军、淮军崛起到庚子年“东南互保”,至1908年清政府颁布《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地方自治观念日渐深入人心,市民社会在一些发达地区已经形成。武昌首义一声枪响,各省纷纷宣布“独立”,向号令不出都门的“中央”告别。以汉族权臣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事集团,乘机启动“南北议和”,逼迫清室退位。
  
  为何革命最终跑到了改革的前头?实因“部族政权”的大股东们患得患失,缺乏壮士断腕的决心,令宪政改革功败垂成,最终被职业经理人袁世凯卖了个好价钱。
  
  五、顶层设计:构建公民社会才走得出死循环
  
  2012年,执政党将召开第十八次党代会,各种争论的声音此伏彼起:“击鼓传花”传的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中国应否回归新民主主义宪政?如何通过“顶层设计”推动改革等话题,在执政党内和理论界激发了热议。日前举行的纪念粉碎“四人帮”三十五周年座谈会上,一批关心党国前途的“红二代”,痛心疾首地向决策层喊话,他们以开国元勋后代的血缘情感,质疑腐败和专制违背了建党建政的初衷。
  
  维稳过渡令政改的念想再度搁置。历史需要搅动死水的人,即便大家怀疑个别人以作秀博上位,但一个灿烂的笑容,或许比僵硬的官僚面孔容易亲民,学会打“民意牌”毕竟算一种进步。权力交棒能否启动沉寂多年的政治体制改革?我的观察是“五年看改,十年看埋”,若新核心的第一个任期内不启动政改,也就无须启动了,不妨继续维稳到石化拉倒。
  
  政治体制改革,说白了是个“分蛋糕”体制:有人主张先做大,次在分;有人主张先分好,再做大。问题在于:谁做谁分?民做官分则民怨,民做民分则官愤。须立规则:人民共和,主权在民;官为民仆,主先仆后。还分糕之权于民,唯有行宪政。旧民主主义和新民主主义的目标都是宪政,其主要区别在于后者强调共产党的领导,若政改在未来五年内启动,这也将是执政党死守的底线。
  
  对“新新民主主义”的召唤,也唤醒了沉睡的历史记忆。1945年9月7日,毛泽东曾庄严承诺:“‘自由民主的中国’将是这样一个国家,它的各级政府直至中央政府都由普遍、平等、无记名的选举所产生,并向选举它的人民负责。它将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与罗斯福的四大自由。它将保证国家的独立、团结、统一及与各民主强国的合作。”(毛泽东:《答路透社记者甘贝尔问》)
  
  毋庸置疑,共产党与国民党竞争,靠的是普世价值宣传和民主宪政的承诺,争取了民心争得了天下。江山坐定之后,毛泽东将“民主新路”抛诸脑后,人治取代法治,导致封建主义和个人专断盛行,最终爆发了“文化大革命”那样的民族大劫难。80年代启动的改革开放,虽然使中国走出计划经济,但未能彻底清算封建主义。二十二年来,政治体制改革的长期滞后和权贵资本主义的崛起,令社会出现了倒退,不仅在意识形态领域大批普世价值,甚至连公民社会都成了“西方的陷阱”。对比赢得政权之前的承诺,用“数典忘祖”来形容毫不过分。最大的“敌对势力”在政权内部:如果执政党不对自己的承诺负责,党员不对自己的政党负责,也就没有理由要求人民对政权负责。
  
  面对一个官民“互不负责”的社会,未来改革的“顶层设计”如不以建构公民社会为目标,则仍是一个死循环。问题在于:中国六十年来的教育,仍是前苏联的斯大林主义模式,如同一条标准化生产线,产品都是标准件。这种扼杀个性和独立思考的工具教育,从来就不是为培养公民设计的。标准化产品无论作为领导者或被领导者,都不具备创造性和建设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果从教育制度上就拒绝培养公民社会的践行者,再好的“顶层设计”也只是空中楼阁。
  
  2011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2012年1月1日才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的共和百年。“铁血铸成真大错,头颅拼却反无光”,“无量金钱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这是辛亥革命志士蔡济民书写的悲愤。中国人奋斗了整整一个世纪,仍未实现民主宪政理想,还在走向共和。历史仿佛在一个封闭的怪圈中循环,历经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2012年迎头撞来的,仍是一百年前的老问题。
  
  历史的动车,真要循环追尾了吗?
  
                                        2011年11月17日  北京风雨读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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