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辰:关于韩寒与成长
进入专题: 韩方之争 ● 牧辰
我是沉默的大多数,一直都是。我想大多数小人物都是这样的,虽然我们的内心都曾经有一个牛逼闪闪的自己,想象过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但终于乖乖上学,乖乖被灌输,乖乖长大,乖乖上班。为稻粱谋,只做关于十八大召开的专题而没有能力去做关于农民土地被强行征用的专题……只有事临己身刺到心肺,才会发出几声微弱的争议,更多的时候,矿难和躲猫猫、动车出轨和捐款修政府大楼、商业红十字会和钱云会……我们只是默默看几眼,感叹几声,小庆幸下自己不是那个倒霉蛋。以局外人的身份看看戏,戏演完了,夹着小板凳走人。也因为这样,对于那些更加勇敢的人,那些离经叛道的少数人,我们常常寄以厚望,想象那是另一个自己,在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就像文人们常常想象曹雪芹是另一个自己,写出了自己想写的《红楼梦》。我常常想象韩寒是另一个自己,在众生噪杂的世界上冷眼看着,嬉笑怒骂,针砭时弊,以一颗清澈的心勇敢前行。那个少年,从十七岁开始,就做了一切我想要做而没有敢做的事情。我们同龄,他辍学、漂泊、写作、练车、唱歌、做广告代言……我上完高中、上完大学、上完研究生、工作……,他长大了,我也长大了。可是他成为了他想成为的他,我却早已不是我想成为的我。
韩寒辍学的那一年,我离家出走。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是一件骇人的事情,而原因只是对自己的老师的反感和对学校死气沉沉的气氛的逃匿。思想政治课的老师说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奉献终身的时候我问他那我爸妈怎么办?于是当我的班主任打算再一次找我母亲谈话的时候,我趁他们的话还没谈母亲的笤帚疙瘩还没落到我身上就悄悄溜了。但没几天就回来了,因为钱花完了。被母亲强行遣送到课堂的时候语文老师正在当堂宣读我的作文。我不记得那作文是什么题目什么内容了,只记得下课后他问我愿不愿意去参加县城的作文比赛,于是我去了,拿了一等奖。一等奖的作文题目我是记得的,那时候全国从上到下正在流行学习什么精神,于是我写的参赛作文是《精神不是时尚》。
那时候我好想辍学啊! 因为我觉得自己完全俯瞰高考并不屑于与此相伴的一切光明前途。而另一方面,严重的偏科也使我有一种倔强的自卑。这种自卑就是我学习差,但我偏不学。仇视老师,挑衅课堂。拿一面小镜子放在阳光下再照射到数学老师的眼睛上使他睁不开眼睛。给老师的后衣襟上贴上各种外号任别人在背后一顿取笑。就是那么坏,想被人重视,但又不屑于去争取赞美。那时候一个男孩子喜欢一个女孩子的方式是欺负她,而一个坏学生引起老师注意的方式也是欺负他。可是我想辍学的想法被专门从城里赶来的父亲扼杀在摇篮中了,父亲听闻了我的劣迹斑斑,丢下手头的工作就赶回乡下,一向宽厚温和的父亲前所未有的严厉,得到我一定会参加高考的承诺后满意回城了。
就是那时候,我读到了韩寒的《三重门》,出于嫉妒,当时我认为,写得不过如此。如果我写,我自然要显摆更多的东西,他一定不知道雾都孤儿奥立弗吧,他为什么不把金色头发的小王子也提一提呢,其实他的某一处用天安门城楼上的造反诗分明更有反讽效果嘛。当时即使在我的家乡甘肃那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人们也对那个荒诞年代里有过的故事耳熟能详。虽然嫉妒,但暗自还是钦佩的,也许是我被高考拖得很累压力很大的缘故,我只觉得他好勤奋,这些本来我也能写出来的东西让他写了。人在那样的少年时代,总觉得自己才是天下老大,谁都不服。那时候的我,总是不服他的。可是那时候的他,显然经历了更多的艰难,孤独,彷徨和迷茫。当我在属于我们的世界里自认为惊才艳艳地和同龄人游戏的时候,他已经在我们的世界之外,和遵守丛林法则的成人世界进行搏斗。他从来不曾说自己受伤,可是怎么会没有伤,不过是他坚强。卡夫卡说过,“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与其说它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当韩寒说出“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当他说出“现在的教育就是大家穿着棉袄在洗澡”,当他说出“只要不要脸,谁一天都能写几十首现代诗。 ”,当他说出“明明下流的人,凑到一起就是上流社会”的时候,年少的他得罪了这片大地上以写作、以教育为营生的整个人群。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才有这样的勇气和无所谓,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任何别的在尘世中打滚了多年的人,都不会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言发心声,作文可以代写,但少年时候的狂妄自大与目中无人,有了年纪的人是代不来的。今天的我已经知道当年的韩寒的确比当年的我有才华,可当时的我是不承认的,只以为他是运气好。今天的我已经知道当年的韩寒辍学行动的确是比我更加勇敢叛逆的,可是当年的我不承认,只以为他是装酷。今天的我开始承认很多当时不以为然的事情,开始知道那些少年时代我们不屑一顾的事物在人生中的分量和意义,所以我们开始向少年时光里草率的批判道歉。所以韩寒向诗人和诗歌道歉。年少的时候,那膨胀的自信和难掩的才气,以及那唯我独尊的狂妄,四十岁的老男人怎么可能代得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开始觉得父亲是英明的,因为那时候的韩寒被老作家们一顿恨批之后,几乎就消失了。我想如果我辍学,生命力其实是很短暂的。可是不记得又是什么时候,这个少年又一次成为公众人物,作为新书的作者,作为优秀的赛车手,作为标榜自己赛车是为了吸引女孩注意的风流登徒子……,可是他的书我再也没看过,《就这么漂来漂去》、《像少年啦飞驰》这些书都没看过,原因是就像王尔德说的,总是二流的艺术得到这个时代的推崇。而我对流行的东西一向保持距离,那时候如果有人跟说他在看韩寒的新书,我会心底觉得他好俗。直到开始看他的博客,我才对这个和我同龄的男孩从内心发出敬意。他的杂文文笔诙谐,思路简单,看似肤浅却直抵人心。就是在他身上,我悟出了古人所说的“大道至简”。于是回头再去看了看他写过书,有些好有些不好,有些纯粹有混稿费的嫌疑,但那些作品都语言风格一致,字里行间透着他惯有冷静旁观的风格,同时又不乏少年人才有的调侃和机灵。当年长一些的人说他的作品是罕见的成熟老练的时候,我感到惊讶。因为那些文字所表达的,正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其实真的不是我们显得成熟,而是你们太幼稚了。我们的上一代人中,真的有那么多人情商和智商不在我们之上,更多人庸碌昏聩不值一提,他们占据着大部分资源,却总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审判年轻人,这不是一个宽容的社会,别人对你的让步不是出于他们对你的爱护,只是出于你自己努力获得的东西足以让他们有所顾忌。想起在一本书中看到E.B.怀特的话:“一些人居高临下的姿态人恼怒,他们认定我们对自由的朴素信仰是不成熟的表现。如果说,认为人应该自由地生活,是一种幼稚的想法,我倒是非常乐意抑制自己的发育,让世界上其他所有人去成长。”是的,我们曾经的年少时光里,早早就看到了这个世界人性的深不可测,看到了大人们各种衣冠楚楚的表演,我们曾经冷笑着拒绝长大。
今天的韩寒,又一次陷入了争论的漩涡,这像缠绕着韩寒的一个怪圈。我们都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一棵在沙漠中的树怎么可以长得比绿洲中的树更加高大。拥有美国著名学府博士学位的方舟子当然不能理解高中辍学流浪江湖的少年韩寒如何可能写出那么多好文章,因为他不曾那么成长。各人在走各人的路,如果方舟子没有被利用,真的只是出于单纯的打假目的的话,他本末倒置的逻辑论证尚且用以自圆其说。而平庸大众内心似隐似现的嫉妒、不平、怀疑却形成了一股可怕的舆论力量,这股力量被利用又是多么让人悚然的结果。不由得想起了阿伦特说过的“平庸的恶”。一帮没有基本理性和判断力的人形成力量,依然可以如此巨大。我相信,这股力量几乎可以达成任何目的。如果邪恶,可以很邪恶,如果脏,可以很脏。当然也可以引导向善,向理性,向最基本的人类之爱,可是我们的土地,是不是真的缺乏这样的土壤?
博尔赫斯说,世界先变丑,然后熄灭。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在真相显而易见的时候,在那些所谓的质疑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捕风捉影的时候,在方舟子那些所谓的逻辑分析自身都逻辑混乱不堪的时候,仍然有那么多人相信他推崇他,倒韩的声音依然日复一日噪杂刺耳,为什么仍然有那么多人没有自己独立的判断?这些盲目的大众让人灰心,让人不由得质疑这多年的国内教育到底失却了什么?不记得是哪本书看到这样一句话,大意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强者缺乏同情心,而弱者缺乏正常的表达渠道的时代,普通人对此深感无力,不知如何应对,于是强者变成了傲慢,而弱者则充满了偏见。”而傲慢和偏见,都是由于无知啊!质疑了这么久了,最先说是有团队,然后说代笔是路金波,后来才说是韩寒父亲,又说是其他神秘代笔者,这样指天画星星的伎俩里隐藏着什么,难道不令人怀疑质疑者的动机?那么洋洋千言的书,找出一两个勉强的理由做“铁证”,不顾几十个当事人的亲口叙述,不顾当年的同学老师的见证,只去相信一些蛛丝马迹的可疑点,精神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这样去选择?韩父写:“我生于1957年,韩寒之前说我生于1958年,那是他把她妈妈的年龄记成我了。” 朋友们,这个连自己父亲的生日都没记仔细的孩子,你怎么要求他向你复述十多年前的往事丝毫不差?
记得老萨特说:“我尊重一个左派的老人通过他的举止行为教导我的所有右派的生活准则。真实和虚构是一回事,为了感受热情,必须假装热情。人们教导我,我们在世上是为了互相演戏。……我扮演了一个‘不真实的主角’。”韩寒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偶尔扮演了一个不真实的自己,他所有佯装的吃惊和转移话题的调侃,难道你真的认为那就是真实的他?而因此认为他的文章有人代笔?这样的愚蠢真是匪夷所思啊!人的成长是有连续性的,要看懂他,怎么不看他是怎样一路走来的。失忆的社会忘记了韩寒当年和整个文坛的老汉们开骂时的机敏睿智,那样骄傲的韩寒,是不屑于让人去代笔的,即使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如果为他代笔,必定不会以得罪整个文学圈截断韩寒后路的方式写下那些刺骨凛凛的话,没有任何一个父亲敢于冒险将自己的孩子送到万箭齐发的船上,四十多年的生活经验,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那意味着怎样的危险。何况写文字,思想是一回事,见识是一回事,而性情又是另一回事。韩寒文章中从始至终透露着的独特性情,谁能代得了?这件事由人格破产的麦田的一个无厘头恶搞演变为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事件,对韩寒的影响恐怕是深远的,他纵使嬉笑怒骂了这么些年,但这一回,大概需要真正的坚强。韩寒对于时代意味着, 80后一代也有清醒独立的人格,也力图担当社会的责任。像年长一辈中值得敬重的人们一样,我们这一代也为社会的公平正义发自内心的呼吁着,我们不是乌合之众。可是方舟子们,你们不择手段到底是为什么?
最后,我想,人要就自己切身了解的事物独立发言,我说这些,是因为同龄的我们都如此成长,我们反抗着,学习着,思考着。对于广为流传的方舟子此次行动和他的新华社夫人有关的推测,我想这只是推测而已,但如果是真的,我想对方舟子说拉贝莱的一句名言:“学术无良知即是灵魂的毁灭,政治无道德即是社会的毁灭。”作为学术打假的斗士,想必你不会不懂它的意思。而我同时也要对韩寒和所有的同龄人,包括自己说一句:没什么,在见识美丑、分辨善恶的道路上,我们就这样长大。因为知道丑是多么不堪,所以我们要做美好的人。因为知道恶是多么阴毒,所以我们要做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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