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几十年的简易现代主义诗歌观中,人们已经习惯於认为诗歌是应该远离政治、和政治无关的风花雪月,诗人也自觉避嫌不写政治,认为政治之骯脏与诗歌之美不相容。但是他们片面的理解了政治,政治的本来含义除了政府、政党对社会的管治之外,还包含有人民对自身社会的参与和治理,诗人作为人中一员,又岂能视而不见独其身?

 

“把街头还给戈达尔,把诗歌还给政治。”是我2006年写的一首诗《巴黎暴动歌谣》里的句子,我故意矫枉过正,所以才有这么极端的说法。因为在过去几十年的简易现代主义诗歌观中,人们已经习惯于认为诗歌是应该远离政治、和政治无关的风花雪月,诗人也自觉避嫌不写政治,认为政治之肮脏与诗歌之美不兼容。但是他们片面的理解了政治,政治的本来含义除了政府、政党对社会的管治之外,还包含有人民对自身社会的参与和治理,诗人作为人民中一员,又岂能视而不见独“善”其身?

 

诗歌的美难道就仅仅表现为风花雪月或内心之美吗?剧烈冲突的现代历史与政治正正造就出新的美感,也许是愤怒之美,也许是反思之美。是幸也是不幸,当代中国就给我们造就了这样的“机会”,比如说最沉重最不可逃避的六四,把多少人逼成悲天悯人的诗人,又把多少诗人逼回到一个人的基本状态:痛、爱、恨、怒,但优秀的诗人最终仍将凝聚、弥合这些经验,使它成为全新的言说。今年六四祭日前夕出版的《一般的黑夜一样黎明——香港六四诗选》(下简称六四诗选)就是这样的结晶。

 

诚如某诗人所言,为六四写诗是以墨水来捍卫记忆,同时诗歌也因此获得了不同的意义,每个写过、读过六四诗歌的人,都从新认识了诗,它仍可以群、可以兴、可以怨,就如《诗经》中诗的本义。而这本六四诗选明显比此前的六四文学选集更强大的原因也来自于此:它以贴身的热度重新演绎了群、兴、怨,它联系了此时此地的香港民众与彼时彼地的北京民众,又呈现了诗人个体情感与中国人集体情感、甚至不甘于暴政的人类共同情感的互相激荡,最后直面鲜血诉说历史深层中的绝望与希望,是为怨刺的最高层面,诗亦为利器也。

 

古人所谓“哀感顽艳”:伤感打动了平凡以及特异的人。此语既可用于评定一首诗的力量,亦可评定一件公共事件、政治事件的力量,即使这力量来自悲哀。六四如此,当中多少未释怀,以及未厘清的千丝万缕细节与大义,因此书写六四,亦必须有同样的大力量及细致心。六四诗选里的诗人们不负历史之重负所托,率先用他们最自我的笔墨写下了对于最公共的记忆之反应,继而重建记忆,甚至打捞记忆的意义:假如绝望的事情已经发生,幸存者如何追问这绝望当中包含的希望?诗歌不是在维园喊口号,希望也不是呼之便出,但诗人选择面对每个人的精神的自由、文字的独立,那已经是在践行六四精神的一大步。

 

这本六四诗选最与众不同的,就是它的香港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当下、日常性。毫无疑问,六四已经成为香港人最大的“情感包袱”,但这个包袱我们绝对不想轻易卸下,香港式文学书写的日常性恰恰突出了六四之于香港之无处不在,六四以及此后二十余年各种事件在香港所掀起的波澜,亦使得香港相对于大陆和台湾,更有一个把政治内化于坐言起行的环境,诗歌就以它的细腻与丰富,促进了这种内化。

 

这种政治的人民内化,不同于极权社会的生活泛政治化。上个月台湾修订重出的《辛波丝卡诗选》正好展示了诗歌把后者纠正为前者的柔力,199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辛波丝卡,大半生在波兰极权统治中度过,她的诗从最早必须自我审查而出版的违心颂歌,到必然的逆反暗讽,最后成熟为针对日常细节片段去书写寓言式哲理诗歌,经历过一番平静中见微澜的明悟,她带有东欧人民苦中作乐的狡黠一笑成为其诗的魅力。正如她的名言:“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不写诗的荒谬是极权政治中现实不得已的荒谬,它反对幽默,就像米兰昆德拉所揭示的,“反对幽默”本身就是极权的特征。辛波丝卡和一般现代派诗人最大的不同,正是她的幽默感,决绝的崇高与孤僻都容易被独裁者利用,希特勒利用海德格尔和墨索里尼利用庞德大致如此,甚至有人认为民主不适合诗歌,但辛波丝卡就证明了诗歌的民主亦有其浓郁诗意,用的就是她的幽默感,和同步而来的奇思妙想。她证明了:日常生活隐含的政治的正面能量,完全可以抵抗所谓从上而下的政治运动所产生的负能量。

 

前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也是来自东欧,罗马尼亚,她不但写诗更写非常诗化的小说,除了实验诗集《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我更愿意定义她的早期短篇小说集《低地》为散文诗集。这个被视为彪悍冷峻的女作家,谁也想不到她的诗和诗化小说如此婉曲细致、游走于高度敏感的语言和纷飞的意象之间。极权社会的童年记忆当然挥之不去,但诗的力量把它们转化为一把主动出击的手术刀:它割开创口的目的是为了治疗。

 

换之于我们的国度,创口甚至还没有被触碰到,没有消毒没有清理没有验伤,更何况治疗。也许目前只有更猛烈的诗歌适合此时此地,比如说1986年的诺贝尔奖得主南非索因卡的《狱中诗抄》以及南非左翼诗人彼得·霍恩的诗,后者生猛活泼多变,具有应付资本与极权共谋的时代的充沛能量,说不定他就是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廖伟棠,诗人。原文链接:http://my1510.cn/article.php?id=70620

 

 

【拓展阅读】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辛波丝卡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陈黎、张芬龄 译)

 

 

结束与开始

 

辛波丝卡

 

每次战争过后

总得有人处理善后。

毕竟事物是不会

自己收拾自己的。

总得有人把瓦砾

铲到路边,

好让满载尸体的货车

顺利通过。

总得有人跋涉过

泥沼和灰烬,穿过沙发的弹簧,

玻璃碎片,

血迹斑斑的破布。

总得有人拖动柱子

去撑住围墙,

总得有人将窗户装上玻璃,

将大门嵌入门框内。

并不上镜头,

这得花上好几年。

所有的相机都到

别的战场去了。

桥梁需要重建,

火车站也是一样。

衬衣袖子一卷再卷,

都卷碎了。

有人,手持扫帚,

还记得怎么一回事,

另外有人倾耳聆听,点点

他那未被击碎的头。

但另一些人一定匆匆走过,

觉得那一切

有点令人厌烦。

有时候仍得有人

自树丛底下

挖出生锈的议题

然后将之拖到垃圾场。

了解

历史真相的人

得让路给

不甚了解的人。

以及所知更少的人。

最后是那些简直一无所知的人。

总得有人躺在那里——

那掩盖过

因和果的草堆里——

嘴巴含着草叶,

望着云朵发愣。

 

(陈黎、张芬龄 译)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