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是一座城之九﹒张博士的《存在与时间》至今,我也成了一个博士,每当有人叫我张博士,我就感到羞愧,如今,那本《存在与时间》依然放在我的书架上,翻开扉页,那句“1986年,于北京大学”徐徐展现,张博士的那句回答就又从过去爬出,缓慢而低沉:“就是喜欢。这些年,我已经得到了我想得到的,许多问题已经有了答案,该回去了。”

 

 

张博士的《存在与时间》

 

文/张亮(北京大学) 

 

 

 

 

“傻逼!张博士!”

有人从暗处大喊一声,一颗石子飞过,砸在一个匆匆行走的男人头上。

我第一次见到张博士,是在第四教学楼门口。他约摸四十岁出头,怀中抱着一大摞书,藏青色中山服,左胸佩戴校徽,上面刻着毛体“九眼桥大学”五个字,斜挎的小帆布包上,血红的五角星分外夺目,一双皮鞋尺码明显过大,后跟已经磨平,皮鞋变成拖鞋,走一步,就响亮的“啪嗒”一下。黄昏正缓慢散射它奇幻的色彩,张博士浑身被这种色彩包裹,头发梳的锃亮,全身轻泛青蓝色的反光,好像刚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盗墓贼,冥火在浑身上下燃烧,来不及拍掉的尘土,一点一点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掉到地上,钻到土里。一股腐烂的味道。

“他本来应该是埋在土里的。”

这就是张博士给我的第一印象。

被一颗突如其来的石子击中头部,怀里的书散落一地,却不改变坚定的目光,平和的呼吸。张博士原本朝我走来的方向走去,这时停下来,挠挠头,抚平后脑勺稀疏发白的头发。站直了身体,目光四面扫荡一圈,空荡荡全无一物。

“同学,可以帮一个忙吗?”于是他叫住我。

“傻逼。“我也在心底一阵狂笑。但我保持了绅士风度,对他展露善意的微笑。我是个心软的人,每逢只有两只手的乞丐,或者大了肚子的孕妇,伸手向我讨钱,我都有这种善意的微笑。我帮张博士一本一本捡起他的书。一大堆书,德语入门教程,日语入门教程,拉丁语教程,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卢梭、歌德,甚至还有加缪的《局外人》,每一本都仔细用五颜六色的挂历纸包裹了,一条丰满的大腿横过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一只波斯猫在《爱弥尔》封面打着哈欠,一辆老式奔驰敞篷老爷车,遮盖在艾略特的《荒原》上,最下面一本《存在与时间》,竟然还沾上了一坨狗屎。

“大傻逼。“我止不住的在心底里又是一阵狂笑。

“张博士。品味不俗啊。”我保存了善意的微笑。

“谢谢,谢谢。都是些闲书,无聊看看。”

他一本一本接过,拍掉尘土,再一本一本放进帆布包里。

“博士。这本书估计你还要么?沾上狗屎了好像。”我指着那本《存在与时间》问。

“要的,要的,这本还有翻译者的签名,怎么能不要。”张博士把裤兜翻了半天,没有发现半张纸。他望着我发了一秒呆,我耸耸肩。于是他竟然直接拿手把那坨狗屎刨掉开,却不放进帆布包里,就手里攥着,像是攥着一件刚刚盗墓得来的宝贝。

“小同学,谢谢你了,谢谢。”他深深的对我鞠了一个躬,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不等我再说些什么,匆匆转身离去。

真是一个奇怪的傻逼博士。我对着他离去的背影狂笑

真是一个奇怪的傻逼博士。我对着他离去的背影狂笑,好像刚刚看过周星驰主演的《喜剧之王》。

这次奇怪的邂逅后,张博士不期然闯进我的生活。他藏青色中山服斜跨帆布包的身影,蜗牛一样爬过食堂,教室,操场,甚至是浴室门口,直到爬进我的课堂上。那时,大学里所有的课程都对我是一种惩罚,每一个老师都像从半死不活的坟墓里爬出来,翻开黄色摧折的竖排体纸面,摇头晃脑朗诵《诗经》里的片段,或者《郑伯克段于鄢》,再不就是一堂课讨论洪秀全到底是不是死于1864年,是被曾国藩的兵拿刀捅死,还是自己拿调制好的砒霜服毒自尽,都让我有一种与火星人交谈的错觉。坐在最后一排角落亲嘴的情侣,被横空飞来的粉笔击中头部,接着是女老师气急败坏的咒骂:“要亲嘴的全给我滚野猪林里去,我虽然在哈佛呆过两年,还是很保守的!”老阴与陈布雷把全本《金瓶梅》放在抽屉底下,边看边抢边笑,坐旁边趴着入睡的女生,后来去卖楼大赚一笔的班花,歪了脑袋问我:“学这些劳什子,有什么用,到底有什么用?”正如每个见我捧读《国史大纲》的家乡父老,总会瞪大眼睛问我:“读这么些书,有什么用,能当多大官,能发多大财,能当饭吃吗?”

每到此时,我就会陷入沉思,而张博士就会像蜗牛一样,从回环曲折的壳子里,露出那颗柔嫩的头来,到万籁俱寂的课堂上,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缓慢低沉的嗓音好像来自远古洞穴的深处,正像他从坟墓里爬出的身躯,不疾不徐,虽然缓慢,却能嗅出味道,不会在灌木与杂草丛中迷失。所有听见他缓慢低沉嗓音的老师,无论老的,小的,帅的,丑的,男的,女的,也都会随着张博士缓慢的节奏,轻轻颔首,像一个踩着拍子的舞者。那时,我虽然一知半解,竟然也随着张博士轻柔的絮语,微微颔首,好像一股微弱却绵长的溪流从心底汩汩而出。

“同学,不,你是老师还是同学?不是我们系的吧?“每到这时,老师都会扶正眼镜,端正姿态,走到张博士面前,露出慈祥的笑容。

“他叫张博士!不是我们班的,他老来。“总会一两个语带讥讽的声音响起。张博士缓慢低沉的声音就此沉寂,像一个缩回壳里的蜗牛,不再言语,提前从学生们中间溜走,不复被人记起。

我们对张博士的挂念,却日甚一日,关于他的传说,从此在每一个见识过和没有见识过他的人中间传开。老阴信誓旦旦说,他亲眼见过张博士尾行大一女生,到野猪林阴暗的角落里,被守株待兔的男友暴打一顿,掉却门牙两个;陈布雷说,张博士多年申请去美国未果,已经精神分裂,他真实身份是第四教学楼的门卫,因为每次第四教学楼闹鬼的传说,描述中的形象,都与张博士高度吻合,张博士总是最后一个走出刚刚熄灯一片漆黑的第四教学楼;老S说,你们都错了,张博士是社会学系的青年教师,他亲眼见过一群社会学系的硕士,围坐在培根路的茶馆里,几碗盖碗茶毕,所有人静静聆听张博士温软的细语,好像一群沉默的羔羊。

然而张博士为何会冒充屌丝,在我们中间出没?却成了我们中间巨大的谜团。

此后半个学期的课,他再没有出现过。

直到考试周之前一个星期的下午,又是一年毕业生卖书季节,我带着复习用书往自习室急赶。第四教学楼门前的林荫道前,人山人海的旧书摊里,又见到了张博士。还是那身藏青色中山装,五角星帆布包,还是那种缓慢低沉的嗓音,蜗牛一样爬过。他蹲坐在一棵大槐树底下,面前十几张旧报纸,摆了一个摊儿,密密麻麻的各种书,哲学的,文学的,历史的,社会学的,还有我帮他捡起过的《存在与时间》,一副明清家具的挂历纸精心包裹过,放在所有书籍的正中间。我蹲下身,拣起那本《存在与时间》,翻开第一页,上面工工整整娟秀的字体写着“1986年,于北京大学“。

“张博士,你这本书?”

“同学,你也认识张博士吗?可以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旁边儿凭空多出了一个麦克风,仰头望去,半空中几个巨大的身影,遮住我的视线,一台巨大的摄像机正对着我。

“张博士?我好像认识……”

“太好了。同学,我是XX电视台的记者,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可以么?”一个女人问。

“好的……”我似乎别无选择。

“第一个问题,你如何看待张博士,这样一个老知青,考了六年大学没有考上,连续二十年,在全中国二十几个大学游学,旁听?第二个问题,你如何看待张博士,为了游学,没有娶妻,没有生子,没有工作,全靠在大学食堂捡剩饭吃,在学校旁边搭窝棚住,你认为值得吗?他是不是书呆子?第三个问题,据我所知,张博士游学二十几个大学,所有大学,包括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都把他当盲流赶走,为什么只有九眼桥大学允许他的存在,你们学生赞同学校的做法么?第四个问题,你们学生为什么要叫他张博士,是嘲讽吗,是鄙夷吗,还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完全忘记,当时都说了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也许什么都说了。我只记得,四五个社会学系的男女生站在张博士周围,承认“张博士”的外号出自他们,他们认为,张博士的水平,完全不逊色于一个真正的博士,我还记得,那天下午,张博士执意把《存在与时间》放到我手里,他说,这是缘分。

那个下午,张博士怀揣着卖书所得的一千多块钱,回到了他的窝棚,一个我每天经过却从未注意的破土房里。屋顶有茅草遮盖,刚刚下过雨,屋子里,床上,地上,布满接水的盆子。靠墙壁的四周,全是一人多高的书架,都用厚帆布遮盖着,张博士说,这些剩下的书,他不会卖掉,他会带回老家,慢慢看,看到老,看到死。他会给人安牙齿,还会给人配钥匙,修钟表,他要回到故乡的小镇,一边给人修钟表,配钥匙,一边细细翻开,这二十几年来沉积下的所有纸张。

至今,我也成了一个博士,每当有人叫我张博士,我就感到羞愧,如今,那本《存在与时间》依然放在我的书架上,翻开扉页,那句“1986年,于北京大学”徐徐展现,张博士的那句回答就又从过去爬出,缓慢而低沉:

“就是喜欢。这些年,我已经得到了我想得到的,许多问题已经有了答案,该回去了。”

二十年,时间已经过去,他确实曾经存在过。

 

 

(采编:孙梦予; 责编:徐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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