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樣在雲南邊境長大的人,從小所說的「外國人」,除了遙遠到天邊的金髮碧眼外,更多的就是這些臉上塗着兩道防曬水粉的「緬甸人」——這是一道最顯眼的例外,因為在我幼時的 80年代,雲南邊境婦人仍普遍穿着筒裙手携筒帕,打扮跟這些跨境而來的外國人,並沒有太大差別。

生長在內地的人(注意,我們這裏所說的內地,乃是與邊疆相對之概念),大約很難想像封閉的緬甸能給我們帶來什麽。可在那時的我們眼裏,緬甸商人帶來的貨品仍然是繽紛且驚奇的。泰國在那個年代大約獨佔了緬甸的生意,連帶着雲南的少年也可以買到轉手自緬甸商人而來的花哨人字拖、時髦 T恤、寶潔公司在泰國產的洗髮水,到了消費力更好的 90年代,從緬甸進來的二手(或者是三手)日本車。儘管車子的方向盤位置跟我們不一樣,亦成了邊境暴發戶小商人熱衷顯擺擁有的產品。

這樣「洋氣」的光環在中國成為世界工廠後,緬甸商人也開始銷售浙廣產品時就湮滅了。國境以東迅速增長的物質生活讓我們發現,原來緬甸是如此地積弱於貧,那些晃蕩在街頭的「外國人」,販賣一個在薩爾溫江谷底生長的青檸檬,足足得花上一天時間往來口岸,雖然直線距離還不到一百公里。

我們對緬甸不了解,亦不想了解,這貧困的鄰居,哪兒有電視裏的東京故事吸引人。直到成年後開始關心這片土地,才發現少年時的我其實並沒有接觸過幾個真正的「緬甸人」。從臘戌過來的生意人,大多是傣族人,亦是緬甸人說的撣族人;給田地打工,或是來販賣罌粟籽的,大多是佤族人;還有從密支那和曼德勒來的賣玉的婦人,挺着高鼻子,用雲南話說「老家在巴基斯坦」。

那麼真正的緬甸人在哪裏?我問母親,在本民族語言裏,怎麽稱呼緬甸人。她遲疑半天才告訴我說可能是「滿」。對她這種與共和國同齡的人來說,與緬族人的交往經歷的確是少之又少,幾乎要追溯到民國的前一輩了。

後來我才知道,緬甸聯邦這個英屬印度製造出來的土地區域,遠遠大於緬族、孟族這些古王國的地域。緬甸人最正宗的地盤,乃是伊洛瓦底江干熱的沖積平原,即古代明朝皇帝落難瘴地的阿瓦城,今日的曼德勒,然後沿海而下到仍然保持英治風貌的仰光,最後出海。英國人把治下的高地土邦全數劃與緬甸,造成了今日各「少數民族自治邦」的領土比各「省」還大的局面,而少數民族的人口比例亦遠遠高於它東邊的鄰國。

在我爺爺那一輩,與曼德勒和臘戌的商業往來是有機而持續的,到底是英治下的統一版圖,僅在戰時被日本佔領時短暫中斷過。但緬甸獨立改變了這條活躍的路線,緬甸人獲得了獨立,但撣族人呢?克欽人呢?克倫人呢?這些人之間的分別,遠遠大於北印度和南印度的差別,所以我們沒有看到一個穩固的民主緬甸,只看到一個炮彈不休,偶爾持續幾年冷戰和平的「邦聯」鄰居。

這便是為何漫長的雲南緬甸邊境線上,只有一個瑞麗口岸是正式口岸——只有這裏存在着緬甸政府的海關和移民關署。巧合的是,整個雲南,也只有瑞麗,用的是緬甸語名字(該地的傣語名字應該是孟卯)。很多背包客在這裏折戟而歸,怨念不已,偶爾能通關放行時,緬甸人陪你一直穿過非政府控制區坑窪的道路,直到緬甸的中心古城曼德勒才能下車。

這樣避開少數民族地區的政策,使得旅行者只看到繁華落盡的緬地舊景,看不到高地的蠻荒和叢林生存。法令允許遊客持護照能抵達的最東邊,是茵萊湖往東的東枝城。而對持邊境通行證的中國邊民來說,除了花錢「鉆空子」,恰恰不能跨過這個西邊。一個分裂的緬甸就這樣展現在旅行者面前,要窺視全貌,你必須鬥智鬥勇不怕麻煩鑽營行賄。

現在看起來,仰光和曼德勒忙於解凍本土的知識分子,似乎真的還沒有考慮過「兩個緬甸」或「無數個緬甸」這個問題。昂山素姬到曼谷訪問,可以獲得緬族外勞的歡聲雷動,可是那些雲南邊境外百公里的高地山民,又有幾個不對就算是「她的未來」心存疑惑?那些會說雲南話的邊地外族「緬甸人」,談起昂山來,不知「The Lady」的尊稱,只憂心忡忡地說「那個婆娘」,對他們來說,那個緬甸無論變動如何大,至今也仍然是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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