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天堂和地狱都在人的心里

——陈行之思想小品辑录(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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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1.《思想就是表达》
  思想就是表达。这里所说的表达并非指思想的结果,而是思想本身,换一句话说,思想只有通过表达才能够成为存在,未经表达的思想只是念头和想象。念头和想象是纯粹个人化的精神现象,无关他者,更与社会无干,所以他者和社会在这件事上都比较消极,基本上没有什么作为,事实上也做不了什么为。古代专制主义虽然有“腹诽”的罪名,那也仅只是“欲治之罪,何患无辞”的强调罢了,是没有办法制定治罪程序的。
  表达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之一,所以念头和想象总想通过表达成为思想,而思想是一种社会存在物,他者和社会必定要对其做出反应,被鼓励,被张扬,或者被遮蔽,被禁绝,乃至于把表达思想的那个家伙捉起来杀掉,就构成了不同社会类型的常态。我们对遮蔽、禁绝思想乃至于“把表达思想的那个家伙捉起来杀掉”的社会类型已经非常熟悉,即使不用专有政治哲学名称指认也不影响我们对其进行指认,因为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之中。
  可见,思想的全部危险性就在于表达,我们理应对那些不顾危险表达思想的人怀着敬意。现在的聪明人一般都只守着念头和想象,并不急于将其表达为思想,他们在等待时机,而这正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光明所在——历史老人曾经反复告诉过我们:他们是能够等到时机的,他们一定能够等到。
  
  142.《自由只有通过秩序才能存在》
  小标题容易引起歧义,这是因为,对自由的伤害,至少在政治领域,大部分来源于秩序,譬如专制主义秩序、极权主义秩序。而在伦理领域,秩序也往往扮演抑制自由的角色,例如中国传统社会的“三纲五常”、“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然而能不能就此断言所有秩序都是对自由的伤害和抑制呢?我的回答是:不能。
  健康的社会秩序只能有利于而不是扼杀人的自由发展——这个意思还可以表述为:只有丧失了正义品格的政治秩序才是与自由对立的,只有压抑人性的伦理秩序才是与自由对立的;自由只有在符合正义与良知的社会秩序中才能够存在,才可以得到健全的发展。
  政治自由如果把无政府主义作为旗帜,事实上也就等于取消了自由;伦理自由如果把滥交作为理想生活,事实上也就等于毁坏了他人或社会整体的自由。“过犹不及”这几个字用在这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遗憾的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边界,他们无约束地滥用自由,既伤害社会和他人,又伤害自己。
  
  143.《思想原来也可以用来娱乐》
  我惊讶地发现,在一部分人中,思想是用来娱乐的。这种惊讶最早源于上大学期间一位同学的坦白,他说他读书没有什么目的,就是为了在跟人聊天的时候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人生漫漫,阅人无数,这方面的例证不断积累,于是在我的札记就中出现了一种新的类型:清谈家。
  清谈家是被知识武装起来的庸人,是大雅包裹着的大俗,在他们那里,政治时局、社会机理无所不知,哲学历史、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然而所有这些思想材料的唯一用途,就是在趣味相投者中间换取清谈的快感,为此他们甚至可以不辞辛苦地阅读各种书籍,所下功夫并不比真正意义上的学者少。然而真正的学者与清谈家风马牛不相及,前者总是想解释世界,赋予诸种社会事物以确切的意义,后者则总是在试图消遣或者说消费眼前这个世界。
  出发点不同,结果也绝不相同。
  不恭敬地说,清谈家与在街巷里闲扯东家子长西家子短的愚蠢妇人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你在这些人中发现被崇高掩饰的堕落、被纯洁遮掩的糜烂、被高雅装饰的庸俗、被知识武装的无知……不要感到奇怪,这是与创造断离的精神事物的必然生成,就像有播种就会有收获一样。
  与愚蠢妇人不同的是,为了享受清谈的生理性快感,清谈家往往会粗暴地把价值意义从精神事物中排除和消解,或者说给自己一个嘲笑他人的理由:“我早就知道这个社会无望,所以我认为那些仍在正儿八经论述社会正义的人纯粹是傻×。”唉!多么聪明的无知,多么智慧的愚蠢啊!
  可悲的是这种热衷于消费和娱乐思想的人现在越来越多了,我常常有一种被他们淹没的感觉,尤其是偶然进入某些人油腔滑调、故作高深、玩世不恭、热闹非凡的微博世界的时候。在那里热闹的,与其说是思想,毋宁说是最普遍的人性,与崇高的精神构建基本无关的普遍人性。
  
  144.《只有在精神完整性不被破坏的情况下人格才是完整的》
  人是被他所独有的价值系统支撑才活着的,这种价值系统构成了他的精神完整性。由此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人只有在精神完整性不被破坏的情况下,人格才是完整的。如果一种社会交往破坏了这种完整性,交往一定不能继续下去;相反,如果一种社会交往必须以精神完整性被破坏为代价,那么这种交往也就丧失了价值,也一定不能继续下去。
  一个人对他人产生敌意,一定是因为他的自我价值体系受到了损伤,突然发现自己被他人侮辱和贬低了,从而激发起憎恶和愤怒的情绪。憎恶和愤怒是一种非理性行为,一定带有想象的成分,这种想象在特殊情况下会放大他所憎恶和愤怒的对象,即使他深知也不能让自己平复。在彼此发生联系的人中,甲如此,乙亦如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大体上可以认为,人与人之间一旦产生敌意,将很难消除,就像致命的伤痕很难痊愈一样。
  
  145.《意义正在滑落而去》
  我最近在和一位朋友的通信中说过,我热心于对社会不义的抨击,不是因为社会是造成人生苦痛的唯一原因,而是因为这是最容易被发见的原因,还有巨大的内容弥漫在我们无法认知的领域,正是它们决定着我们细微的内心生活,决定着我们的灵魂状态。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力精确地说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说的“逃避专制”和“逃避自由”的困境(你描述得好极了),也是由这种东西造成的吧?
  人生归根结底是一场悲剧,卡夫卡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只有他深入到了别人无法深入的领域,看到了别人无法看到的“在”,我们受制于它却又远离于它,这种可怕的距离感愈发加重了我们的生存荒诞感。意义正在像流星一样滑向宇宙深处,那里全部是虚无。
  
  146.《人际交往中的相似性和差异性》
  在人际交往中,一定程度的相似性是人们互相理解的基础,一定程度的差异性则是在这个基础上构建的大厦。相似性和差异性都有一个量级的限制,所以我才在这两个词汇前面都加上了“一定程度的”这个限制词。简括地说,人不可能因为完全相似而喜欢对方,因为完全相似不能引起人的任何兴趣;人也不可能与完全不同的人产生感情,因为完全不同将导致彼此不可想象。
  我想指出,这里所谓的“完全不同”既可能是政治伦理层面的,亦可能是道德伦理层面的。换一种方式表述:正义绝不会去亲昵非正义,道德也绝无可能理解不道德,反之亦然。这是相似性和差异性超越了限制量级的结果,这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就后者来说,很多人不知道这个机理,因此常常不知道在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性质的事情,即使那类事情仍旧在不断发生。
  
  147.《关于自杀的形而上学解释》
  对于自杀行为的流行解释是:人走到了绝路,死亡的诱惑大于活着的诱惑,所以用自杀来进行了结,以寻求解脱。这种解释大抵不错,但是我想,在这样一种极端行为中,一定还有更深刻的精神和心理的原因,而精神和心理的任何内容都难以从生活经验层面做出解释,只能用形而上学的方式去寻找破解的通道。
  经常听人说:“唉!真不如死了算了!”但是真正选择去死的人很少,“好死不如赖活”,这个世界是那样让人失望,却也有那样多让我们留恋和牵挂的东西,何必去死呢?于是,绝大多数人都活了下来。可是,偏偏就有人钻了牛角尖,说活着太苦,我不愿意再受这个苦了,我走呀!于是就走了。
  我想,自杀一定是选择死亡的人维护自身尊严的最后方式——当一个人用尽全部生命力也无法维护尊严的时候,他会把死亡看得很崇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如此崇高的东西像死亡这样真正属于自己,他非常想占有它,他想通过它向世界宣布自己作为一个有理性的人的尊严。在动物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杀行为,只有人类能够在自己的意愿驱使下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只有人类具有理性。应当把自杀视为一种理性行为。
  自杀是选择死亡的人对命运的最后抗议——人因为智慧而痛苦,用叔本华的话说,智慧每增加一个等级,痛苦就增加一个等级。动物只感受现时,它们既不会回忆,也不会展望,因此,它们没有“命运”的概念。我们什么时候听到过猪抱怨自己的命不好呢?只有人类能够把过去与现在、现在与将来联结成为某种过程,这个过程是命运。命运与生俱来,命运却又绝对无法操控,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强烈地影响着人,人生活在一种对命运的恐惧之中。当人最终认为某种强力强加给我们的命运无从改变的时候,当他确认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的时候,他对于那种不断作用于他的强力会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憎恶,而自杀就是对这种强力的抗议。自杀者用死亡骄傲地向强力宣告:“我是能够摆脱你的!我能够摆脱你!”
  自杀是选择死亡的人对未知世界的一种投入——自杀的人一定是耽于幻想的人,他们选择死亡,与其说选择的是对现世的规避,毋宁说是对来世的向往。他们固执地认为那个巨大的虚空中填满了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得到的东西,那个幽暗冰冷的世界到处都是奇花异草,到处都是瑶池仙乐……就像受到宗教蛊惑的人那样。但是他们并非真的陷入了到了虚幻之境,事实上他们自始至终非常清醒。与巨大的诱惑相比,死亡仅仅是非常微小的付出,他们乐于付出,他们知道将会得到什么,他们知道在那里得到的任何东西在现世都是得不到的。
  所以,我不认为自杀的人懦弱,也不认为他们会很痛苦。选择死亡的人在精神上一定非常强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他认为只有通过死亡才能够保持尊严和精神强大的时候,他就会平静地赴死。他甚至能够估计到自己的死亡将会在活着的人当中引起惊诧,他会很得意,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与人对话了,他把要说的一切都用自杀这种方式向人诉说了。
  
  148.《人生是一个心理事件》
  人生是一个心理事件,人生的所有内容都最终表现为心理内容,所以才有“人是精神的容器”的说法。笛卡尔所谓的“我思故我在”,不仅在形而上意义上是真理,就是在我们的日常经验中也是真理,一个能够被证实的真理——人生无故事,故事都在我们心中。不信么?把手放在胸口想一想,在你的人生故事中,曾经与他人分享的究竟占到多少?连百分之一也不到啊!可见,人都是通过自己的心过独属于自己的生活的,任何外在的东西都只是对象。
  文学家是幸运的,他竟然可以把心灵的故事通过形象表达出来,所以我总是把文学表述为作家心灵的显现。文学作品的价值,最终取决于它在多大程度上与不同的灵魂类型发生呼应,一部不能被灵魂感知并引起灵魂悸动的小说一定不是好小说,反之,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好小说一定是能够引起读者精神共鸣的小说,一定是能够让读者开始他自己的心灵之旅的小说。
  
  149.《文学一定要被高于它自身的东西照亮》
  你很了解汉娜·阿伦特的思想,你也热爱她,我觉得很好。我一直认为,文学一定被高于它自身的东西照耀它才会发光,这也是我最近十几年把阅读重点转到非文学上来的原因之一,而阿伦特、波普尔、罗尔斯是对我构成直接影响的人。什么是思想家?思想家就是能够揭示当代社会秘密并且为未来社会勾勒出路径图的人,现在看思想家几十年、几百年以前写的东西,经常会让人感觉他们是在直接描述我们身在其中的社会现实,描述我们正在过的生活,这就是思想的魅力。文学既然承载着表现的功能,那么,它的最低要求,应当是能够为后人留下当代社会的细节,一切政治的、思想的、心灵的、情感的细节,否则,文学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我跟你说过,我后来开始躲避文坛,一个是厌恶,另外一个也是没有时间,我一定要在身体还能够负载劳作的时候把我想写的东西(长篇小说)全部写出来,只要写出来我就无怨无悔了,所以现在除了写作之外,无心其他任何事情。处心积虑的写作在精神上会造成两种后果,一是充实,一是空虚。前者使我看到生命的意义,后者使我看到虚无,觉得一切都虚化在了某种不辨其貌的迷蒙之中,每当这时候,我可能会暂时摆脱一下长篇小说,写一写随笔,这也是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的最好方式,你看到的很多篇随笔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
  
  150.《天堂和地狱都在人的心里》
  你说得好极了:“天堂和地狱都可以在人的心里”,这取决于人的灵魂的质地,而不仅仅取决于人生经历,即使有相同人生经历的人,也未必会对世界形成相同的看法,未必会发现相同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个体的“我”才是唯一的在,唯一的证明。历史是被什么推动的?是被无数琐碎的个人欲望即人性推动的,所以它熙熙攘攘,所以它充满了血腥,这是因为善恶在人性之中,人性的善恶决定着社会的善恶,社会只是一个媒介,一种条件,我在处理社会尤其是历史题材的小说创作时,经常这样提醒自己。我最近集注于写作长篇小说《×××××》,竟然数次不能自持,无法写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该谴责什么,正是这种不知道为什么,才导引出我内心无以名状的巨大悲哀,我相信我可以把它传导给读者。卡夫卡小说都是这样的小说,你不知道他在谴责什么,然而你就是感到悲痛欲绝,这就是艺术的力量。换一句话说,艺术只有达到了这个境界才有资格称之为艺术。
  
  2013-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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