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觉得,父母对儿女,再怎么呕心沥血,也是生而为人的义务,没有任何“恩”可言。
年轻时,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总是被很多人痛斥,听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你将来为人父母就知道了。”现在我当父亲都二十几年了,这观点,从来没变过。我想,我应该有资格说这话。
更高兴的是,你妈也这么想。
当然,这话不是我最早说的。一千多年前,孔融——你应该知道,小学课本里因为“四岁让梨”而成为正能量榜样的那位,儒家的至圣先师孔子的第二十世孙,《后汉书》里面就记载了他那段著名的“父母无恩论”:
儒家一直搞孝,以孔融这种圣人后代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很多“圣人之徒”都痛心疾首,不敢直视。
连我都认为,他本意是要呛恩的,但将父母儿女关系器化为“物寄瓶中”,确实也极端、偏激了些。不管怎么说,人类社会,人与人之间,还是要靠感情维系的。陌生人处久了,都会处出感情,哪怕仇恨也是;而物与瓶之间,无爱无恨冷冰冰。
我们也不希望这样。
但孔融的话,也不全是错的。在那个没有避孕技术的年代,儿女既是父母情欲的副产品,也是养老及传宗接代的工具。所以要强调恩,“我养了你,你就得报答,不然与禽兽何异”。
所谓“父母恩重如山”,上有恩,下必孝,于是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在在都强调,一是传宗接代,二是无条件服从。
就像一百年前,鲁迅在《热风·随感录二十五》中所说:
很可惜,这些早就被生物学家证伪了,“反哺”跟“跪乳”,不过都是中国古人的意淫。
大半辈子过去,我看多了在“恩”的高压之下,一对对父母与儿女之间别扭地相处着。自觉人生失败的父母,会把实现人生理想的愿望,寄托在儿女身上,规定他们必须走怎么样的人生道路;而自以为成功、强势的父母,则会把自己的“成功学”强加给儿女,不允许他们去开创自己的世界。
这些,都是鲁迅先生说的,把自家小孩当成“福气的材料”,“并非将来的‘人’的萌芽”。
而从小被当成“材料”的孩子,为人父母了,也会把自己的下一代当成“材料”。
于是,悲剧就成为恶性循环。
涉及他人隐私,我只卖我们家的事。
你知道,我从小都在我外嫲和舅舅——也就是我养父、你叫“阿公”的人身边长大的。你阿公年轻时为情所困,一辈子没结婚,把我和我妹妹——你阿姑当成自己孩子养大。他虽然是个农民,但会冒险做点小生意,让我们兄妹俩过着比同龄人相对优厚一点的生活。
当然,所谓的“优厚”,也就是没被饿过而已。一碗粥滴点鱼露,搅搅就喝下去,也是常有的事。
你阿公对我和阿姑的溺爱,村里远近闻名。甚至亲戚朋友之中有人说他傻,不是自己亲生的,恐怕这些血汗会打水漂;也有人从教育的角度,说他这样无原则溺爱对孩子的成长不利。
但这些都影响不了他,再苦再累,他自己挨饿,也会把有点营养的食物让给我们。
当时我们小,都认为这样是天经地义。
直到我长大后,在两件事上触碰了他的底线,才知道,在“养育之恩”面前,没有什么“天经地义”。
第一件事,是我们有了你之后,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不肯再生第二胎。
相信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大的不说,现在成为潮汕人标识的东西,我几乎一点都不沾。
其中就包括重男轻女。
我是重度的重女轻男者。你妈妈怀你的时候,不迷信的我,有时也会开玩笑说,老爷保佑,千万别生男孩。结果老天爷应该是怕我了,真的让你成为我们的女儿。
我之所以会重女轻男,应该是两个原因:一是天性喜欢女儿,二是怕生男孩后我的责任会重一些,影响我的自由。
但我没有传宗接代的观念,你阿公是有的。你出生后,他当然也很疼你,我和你妈妈忙生计,他也帮着老嫲照顾你——那种疼爱,一如他对我,都是出于天性。
按当时政策,你妈妈是农村户口,我们第一胎是女儿,经过所谓的四年间隔期,就可以再生二胎。
四年之后,他的希望破灭,人生开始崩塌了。
事隔多年,我已忘了当他确认我不肯再生时,具体有哪些反应,只记得有过指责、威胁,骂不孝等。可惜,我这种决不顺从的自私,恰恰跟他对我的溺爱有莫大关系。
但还得感谢的是,虽然对我绝望,但他和你老嫲,依然还是那样的疼你,该带带,该养养。而我能做到的只是,在你妈妈撑持下,保证他和老嫲不饿着、不冻着(当时他已失去工作能力了)。
非要说回报,这就是我尽力的“回报”。但让我做传宗接代的“材料”,绝对不行。
第二个悲剧,也是压垮他人生的最后一根稻草,是2000年,我因为写稿,被广州一家媒体看中,向我伸出橄榄枝,我跟你妈妈几乎都不用商量,就一致决定,辞了教职,到广州打工。
对我来说,这是天上掉馅饼;但对你阿公来说,这是天上掉石头,砸中了他。因为,我要辞掉的老师职位,当时是铁饭碗,还有一个美丽的外号,叫“国家干部”。
对,你爸我也是当过“国家干部”的。
你阿公得知,坚决反对。知道反对无效,他甚至想出一绝招:把我的毕业证书锁起来,不让我带到广州去。我找他要,他说,这是我二十年血汗换来的,你既然忘恩负义,我就把它收回。
他说得对,我确实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为了自己的理想,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哪怕那个人,是养育了我的人,不算父亲,也是亲舅舅。
但也请允许我有一点小小的失望: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没有无私的爱。
回头想去,你阿公的悲剧,既缘于我的自私,也是时代造成的。他没有任何错,他只是一个正常的传统潮汕农民,有着正常的、卑微的人生理想。而他的不幸,只是倾尽心血却养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逆子”。
而且,就算我是他亲生的,也一样。
所以从那时候我就决定,决不做这样的父亲。我要尽我们能力去养你、宠你,但绝不要让你对我们有一点点“感恩”。
现在想,我对你的“宠溺”风格(不好意思我只能借用这个流行词),应该是传承自你阿公。但我跟他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我对你,没有任何“回报”的想法。
我希望,生为“材料”的悲剧链,在我们父女身上斩断。
但不谈恩,我们想跟你谈情,或者更高级点:爱。
谈恩,骨子里就带着尊卑、上下、施受的不对等关系;情与爱,则是自由、平等的关系。
而自由、平等这两个词,正是两千多年来原始中国所恐惧、警惕甚至禁止的。
《论语·学而》篇里面,孔子的弟子有子说:“其为人也孝弟(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在家里孝顺,在外面就不会犯上作乱;在家里讲平等自由与爱,就会把这种价值观也带到社会上,君将不君、臣将不臣,那还得了。
所谓“以孝治国”者,莫不基于以上考虑。
那么,不讲恩、孝的话,情、爱从何而来?
我想,这种“情爱”,既来自骨肉相连的血缘,也来自成长的陪伴,十几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两代人之间的互相影响,以及观念的碰撞,知识的互补,三观的互相修正。
这一点,我可以骄傲地说,我虽然没刻意教育你,但你现在三观这么正,或多或少有我的影响,是不是?(承认一下,让我也嘚瑟一下嘛)
我对你的教育,就是不教育,但我暗中又希望,我身上唯一的优点——好学,能影响到你,让你也能受益终身。
现在我觉得,这一点,我也是成功的。你虽然读的不是名牌大学,但你的一切表现,都让我和你妈妈感觉骄傲。
我一直怕我身上会有深入骨髓的父权思想在作祟,包括在你面前有权威感,什么“我吃过的盐多过你吃过的米”之类。这一点我不敢说完全没有,但我相信,在我认识的所有为人父者之中,我是最少的。
所以我从你身上也学到很多,特别是电影美学方面,你对我的影响,大过我对你的引导。
有时我会在家里自吹自擂,你一盆冷水泼下,哪怕我一时有点尴尬,过后想起,也全是幸福。
但我们不求你“回报”,不等于对你完全没抱希望。你十八岁的时候,我在给你的信中提到三点:不如当(个人)、不科举、不交有此两种身份的男朋友。当时我也说明,这只是我的建议,你将来要是觉得人生非得那样才快乐,我会伤心,会失望,但也无话可说,绝不会反应强烈。
现在看来,你在这方面的表现,已完全胜过我的期望,我可以瞑目了。至于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这更加是你的自由——不怕你伤心,我甚至觉得,你不生孩子更好,我跟你妈妈可以自驾到处玩,不存在帮你带孩子的问题。
当然,现在也还是对你有希望,那就是我多次提到的: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走多远。
这也是我对你最大的愧疚——没有能力赚到足够的钱,让你远走高飞,只能靠你自己了。
不要担心我们走不了。我们老了,没能力走了,你要是能走,将来回来把我的骨灰带走,我纵做鬼,也幸福。
我敢这么说,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已充分具备了在夹缝中求生存、没钱也要活得滋润的传统技术。我跟你妈现在的生活,不知道羡煞多少旁人,我们之间,没有谁对谁委曲求全,有的,只是在高情商基础上的互相磨合,以至最后谁也离不开谁。
而且,你在成长,我在成长,你妈妈也在成长,她的成长,总是出乎我意料——跟你讲个笑话:我前两天去录了一个西游讲座,主办方为了宣传,竟然在海报上说我是“当代文化名人”、“著名学者”,把我给臊的(现在你应该知道,所谓的文化名人、学者是什么货色了),为了消解这种尴尬,我故意在朋友圈说:“哼,我一直说我是著名学者,你们就是不信,现在我还是当代文化名人了。”你妈妈更绝,她今天把我讲座的海报发到她闺蜜群,加了一句话:“没想到啊,我竟然把一个小学老师睡成了著名学者!”
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父母,希望你也会羡慕我们有这样的女儿(此处有一脸坏笑表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