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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小芳似乎已完全预见了自己第二天的命运:“此次回家吉凶难测,如有万一,请家人在铁盒里寻找遗书。如能葬在自己想葬的地方更好,如不能,请把我的骨灰撒在富河之上,逐水而下,也是不错的选择,千万不要把我葬在上余(余某老家),我不想死后还不得安宁。无需葬礼,无需看日子,无需看时辰,更不要用大棺材,骨灰盒就好了。也不需要所谓的祭祀,只不想原谅凶手,不要宽恕他!”

撰文荆欣雨

编辑糖槭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最后一次求助

去年春天,阚小芳决定逃离施暴的丈夫。她不缺乏勇气,下定决心就立刻去做了。在离她居住的阳新县半个小时车程的湖北黄石市区,她找了一份在电子厂白班夜班交替的流水线工作。像高中读书时那样,她勤勤恳恳,闷头苦干,从不抱怨。

但恐惧总缠绕着她。过着一种两班倒的生活一方面是因为夜班的钱更多,一方面是减少在白天抛头露面的机会——她听说,丈夫余某在四处跟人打听她。夏末秋初的时候,她逃往更远的武汉,进了一家玻璃厂,还是两班倒,月薪4000多块,凭借姐姐阚英对她生活朴素程度的了解,每个月攒下3000块完全不成问题。

她已过了36岁,但还有长久打算,并不甘心将自己的职业生涯付诸于工厂的流水线。2019年秋天,她在阳新的一所大专报名了成人自修的小学教育专业,修完后她打算按照高中同学冯爽的建议,去考个教师资格证,然后成为一名小学老师。2020年10月,她对冯爽说想自学英语,冯爽认为,原因“可能是英语老师的需求更大”。冯爽发给她一套大学英语精读的教材链接,10分钟后,她回,“已经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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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小芳

阚小芳是适合当老师的,朋友和家人们都这么说。她个子不高,一米六左右,一双细长的眼睛,脸蛋鼓鼓的。她有耐心、有爱心,见人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朋友梅子说,结婚这么多年,阚小芳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提起自己的孩子,无论工作有多忙,她都要亲自教两个女儿认字,一笔一画地教。

她的老家在黄石市阳新县三溪镇竹林村。结婚前,她是家里四个孩子中唯一一个大专生,还曾复读过一年,家里人都支持她读书。毕业后她在外闯荡,做过销售和电商。2014年,她30岁,在家人和社会的压力下与隔壁村的余某闪婚了。

同年农历9月,大女儿诞生,5个月后,她再次怀孕,生下了二女儿。也是在二女儿出生后不久,即结婚两年多后,余某开始了家暴行为。婚姻进行到第6年,她起诉离婚。2021年元旦假期,阚小芳与姐姐共同前往阳新县城的家里取生活用品。余某已不在这里居住,但据阚英回忆,在门口的鞋柜里,她们发现了一把斧头,银色的手柄已有些许掉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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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小芳并非不恐惧——“你看,连斧头都准备好了,估计他就是打算要把我杀了”——但离婚案亟待解决,无法逃避,她必须要回到阳新。况且案子即将再次开庭审理,似乎要熬出头了。1月8日下午3点多,为了之后可能的财产分割,她陪同法官和鉴定人员一同回家评估房产,阚英记得法官通知了余某,但余某回复称自己不会到场。

阚小芳没有丧失警惕性,她让姐姐将车停在小区门口等待,两人保持着手机通话,“一旦有意外,你就报警”。在家门前,阚小芳敲了很久的门,家里没人,她们都放下心来,挂断了电话。她随即发现门锁被换掉了,阚小芳叫了锁匠来开锁,鉴定人员进屋测量,然后和法官一同离开了。

接近4点时,阚小芳和开锁匠离开。在上游新闻的报道中,锁匠陈述,两人走到电梯口时,一名戴着头盔的男子走了出来,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斧头,拦住了阚小芳。那正是阚小芳的丈夫余某。她向开锁匠发出了人生的最后一次求助:帮我报警。

四点十几分的时候,阚英给妹妹发微信,还没结束吗?没人回。她又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她跑下车,发现妹妹住所楼下已被人群围住,她冲进去,担架抬下来一个脸上血肉模糊的人,外套也已被血覆盖。她问,这是29楼抬下来的吗?没人理她。直到一个小孩子说,就是29楼下来的。

在这个家庭里,两姐妹最亲的,妹妹读书需要钱的那几年,两个哥哥做学徒所赚寥寥,全靠姐姐外出打工寄钱回家。阚英惨叫着唤自己的妹妹,然后看到担架上那个人的手微微抬了一下,头也偏了一下。她的视线向下移,认出了妹妹脚上的那双黑色平底靴。

为开启新生活所付出的一切努力被斧子敲碎了。“我现在眼睛一睁开就想到她每次见我那个笑呵呵的样子,一闭上眼睛就想到她那天从电梯口抬出来那个模样,就特别残忍,真的。”阚英说。头骨碎进了脑髓里,光是把砍开的皮肉缝起来就费了5个小时,县医院的血库被输空了。人被转到市医院,1月10日,医生说,人就算活下来,也是植物人,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11日上午,医生说,人不会活了,等她心脏停止,你们就把她拉回去吧。家人的泪都流尽了,晚上9点40分,阚小芳离开了。

几天后,二哥阚仁平从警方处拿到了妹妹的SIM卡,去营业厅打出了通话记录。他给新年后妹妹联系过的人打电话,挨个问,“你认识阚小芳吗?”靠着这种办法,他找到了妹妹在武汉打工的宿舍。

那是一间十平方米的宿舍,没有太多东西,只有些衣服、被子、电压力锅、甩干机、红薯、面、大米。不知怎么的,他注意到自己妹妹的全部化妆品只有一瓶大宝,“没有一根眉笔和口红”。床头放着《人文社会科学基础学习指导书》和《初中英语语法大全》。他拿起书,掉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期末考试通知单,上面写着阚小芳的名字,1月9日下午16:30,现代教师学导论,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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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小芳的遗物

婚姻

用姐姐阚英的说法,阚小芳25岁大学毕业的时候,在老家已是大龄青年了。但对她来说,恋爱和结婚似乎并不是人生的第一要务。她在广州从事过锁具销售,后来去杭州做电商,还曾有过自己开店的想法。至于寻找另一半,好友梅子说,阚小芳希望能遇到真心喜欢的人,30岁之前不打算随便找个人结婚,也没有恋爱经历。梅子记得阚小芳高中时暗恋过的男生模样,“戴着眼镜,喜欢读书,又有点幽默,(是)跟我们聊得来的人。”

30岁先于理想的爱人到来,家庭和社会的压力使阚小芳屈服了。家人、村里的人和上门提亲的余某舅舅都在提醒她,她的年纪不小了,需要尽快结婚生子,不然就有成为高龄产妇的可能。

不到两个月后的2014年3月,阚小芳和比自己大3岁的余某闪婚了,婚后住在婆婆家里。阚英记得妹妹既没说喜欢余某,也没否定这个人,只是服从了家人的安排。家人觉得男方看着也算老实。

阚小芳想要的是一桩平等的婚姻,她希望像个真正的人一样被尊重。但她并未获得这种尊重。阚英发给我一封阚小芳去年7月递交给法庭的一份陈情书,其中写道:余某在她怀孕期间不愿“动动手指头”为她烧热水;次女出生后不久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里,长女发烧,余某坐在床头玩手机,不愿伸手从床头柜里拿体温计给她。2017年12月,她曾在朋友圈转发一篇名为《如果男人学会“坐月子”,99%的父亲都不会离婚》,文章试图科普产后抑郁现象,并呼吁男性与妻子共同承担育儿责任,体谅新手母亲的情绪。

爱已成奢求。她写道,“正是因为无情,所以才在打人时会痛下狠手,专打要害部位。”暴力始于2016年,家人记得,她突然背着两个孩子回家,母亲发现她的嘴角有伤口,手上还有淤青,询问后,阚小芳哭着道出了自己被家暴的事实。

之后的故事人们也许已在社会新闻中看过无数次:二哥阚仁平打电话质问余某,余某随父亲上门致歉,态度诚恳地表示绝不会再犯。阚仁平提供了一份自己与妹妹去年的聊天记录,阚小芳回忆当时这场“声势浩大”的道歉后发生了什么:她接到余某打来的电话,扬言如果阚小芳在他身边,他要拿刀砍死她——因为家里来了客人,没人做饭,他妈妈只能请人做饭。

阚小芳认为自己可以解决家暴的问题。这是她一贯以来的性格,独立、有主见。她的方案是搬家,2017年,他们在阳新县城买了一套120多平米的新房。她认为在远离婆家的地方重新开始,和丈夫的争吵也许会随之减少,生活会变得不一样。阚英记得,妹妹拿出约7、8万的积蓄,余某出了一两万并每月还房贷两千多元。

阚小芳请从事装修工作的二哥帮忙找来工人,但一般来说,将装修材料运到家里还需要另付费用。为了省下搬运费,她买了一个平板推车,亲自把几十斤重的沙子、水泥、地砖从外面的空地抱到推车上,拉几十米到电梯口,运到29层,再拐个弯拉回家里。阚仁平每次来,总能见到被灰尘覆盖的妹妹。住在楼下的邻居与阚小芳同时装修,她们因此成为了朋友,这位邻居记得,从未见到余某参与过装修。

新家明亮温馨。2017年3月,阚小芳去三教山旅游,求了一张家宅签,上面写道,“好把新居换旧巢,离垢新居兴家道。人和无事平安福,运转身强喜气高。”她还为此特意发了一条朋友圈,“看来买房子真的是买对了,不离旧巢难以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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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门口

但幻想很快破灭,丈夫的暴力依旧,阚小芳曾在陈情书中说,余某喜欢看暴力视频,“觉得很过瘾,很刺激。”家人经常可以见到她身上的淤青。此外,余某也拒绝为其提供必要的经济支持。陈情书中,阚小芳控诉丈夫月薪一万多,2019年,阚小芳在家里边打工边承担育儿责任,余某全年总共只给了她6000块钱,“觉得似乎给多了,还想往回要。”

孩子稍微大些后,她选择重新工作,为自己争取经济来源。她在县城送过一段时间的快递,梅子曾亲眼见到,阚小芳在送货的三轮车上安装了一块隔板,两个孩子坐在前面,后面放着快递箱,带着孩子们去送货。她还曾在一家培训机构兼职教小学语文,并迸发出了工作热情。梅子记得阚小芳拿出“密密麻麻手写的”教案向身为小学教师的她请教经验,“她问我说这里该怎么教,我们平时都是怎么上课”。事实上,在梅子的学校里,多媒体教学早就推广开来,已没人手写教案。那次兼职让阚小芳意识到,她喜欢教小孩子,以后也许可以成为一名小学老师。

2020年年初,黄石新冠疫情爆发,阚小芳所在的小区被封锁,她与余某整日在封闭的环境里共处,此时,最为严重的一次家暴发生了——阚小芳事后曾多次告诉姐姐阚英和几名好友——她被余某脱光衣服,用拳头猛打头部,并拽着她的头发撞击墙壁。楼下的邻居说,那天她听到打斗的声音和两个孩子的哭声。

几天后,邻居收到了阚小芳的求助微信,其中写道以后如果再听到类似的声音,希望她能上楼看下情况。被家暴后,阚小芳感觉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负责看守小区的李先生至今仍记得,阚小芳提出要去医院,他询问事由,对方小声地告诉他,她被丈夫打了,头很痛,李先生当即放行。那天阚小芳买了些药回来。

第二天,阚小芳又请求出小区,说头还是疼,想去拍个片子,李先生再次为她放行了。几天后,李先生上门为住户测量体温时,为阚小芳的遭遇感到愤怒的他责骂了余某。李先生回忆,“他当着我的面承认了家暴,还一直说对不起,说再也不动暴了。”

阚小芳决定要离婚。她给经历过一次离婚的梅子打电话,向对方请教离婚的手续。梅子记得,电话里的好朋友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抱怨上,她理智地向梅子请教离婚手续该怎么办,男方不同意的情况下是否该请律师,“她的意志很坚定,说必须离婚,在他那里过也许哪一天被打死了都有可能。”

“不要宽恕他”

身边的人大多劝她,为了孩子,再想想,可为了孩子的什么呢?没人说得清,难道为了在一个充斥着暴力的环境中长大吗?去年7月28日,阳新县人民法院开庭审理离婚案,阚小芳的父亲没有选择陪同,“我爸说进去不知道是劝离还是劝她不离,旁听心里也难受,就还是尊重她的意愿”,阚英说。法庭上无新事:陪同出席的一位亲属回忆,余某进行了更加诚恳的道歉和承诺,甚至下跪,交出自己的工资卡,并承诺如果他再施暴,房子要过户给阚小芳。

在双方亲属的劝说下,阚小芳接受了和解。几天后,阚小芳、阚英和余某共同前往司法局咨询公证事宜,试图将余某“如再施暴便将房产过户”的承诺记录在案。在司法局的门口,余某突然开始抢夺阚小芳手中的文件,两人争执中,阚英记得,余某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手和脚打了妹妹的肚子、头和手。阚英报警后,余某离开了。

在上游新闻的报道中,阳新县法院相关人士生表明庭审结束后没多久,法官收到双方打来的电话表示愿意离婚,该院决定,分割好两人财产之后,再次开庭审理离婚案。

在提交给法庭的陈情书结尾,阚小芳写道,“婚姻是平等的,不是‘牛’与人的关系,这份婚姻对于我,相当于在牛鼻子上拴根绳子,供人驱使,还要忍受鞭子鞭笞。”她曾给一位男性亲属发去信息并称,如果对方变成一个女人,就能体会到被老公家暴后被周围人劝说不要离婚的感觉,“我只叹此生我们都投错了胎。”

在电话里,对于余某是否曾家暴阚小芳的问题,余某的哥哥用极低的音量表示“不知道。”对于弟弟为何要杀害阚小芳,他还是以一句“不知道”作为回答,并说,“反正他杀了人就有错嘛……没什么说的了已经。”五分钟后,他挂断了电话。

元旦回阳新时,阚小芳请姐姐帮忙留意当地价格合适的二手房,如果离婚顺利,她不在乎能分到多少财产,只想尽快带孩子找个能落脚的地方。钱不够没关系,她可以借,以后慢慢地赚钱还上。生活总会渐渐变好的,她坚信,她还跟姐姐说,我以后就不想结婚了。

高中毕业后,阚小芳曾告诉梅子,她最爱读的书是《周恩来传》,她最钦佩周恩来的地方,是他无儿无女,为国家奉献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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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小芳的绝笔信和遗书

阚小芳去世后,家人从装着她毕业证书的铁盒里找到了她于去年5月22日就写好的遗书。她将所有的财产留给了母亲,并说希望自己被葬在阚家冲水库山顶,“越高越深越好”。那里竹林茂密,安静而不荒凉,是她希望死后能获得安宁的地方。

在武汉的宿舍里,阚仁平还发现了一封放在笔记本上的绝笔信。他试图翻遍笔记本的每一页,想寻找妹妹是否有再留下只言片语,结果却只发现笔记本中间被撕去了好几页。他猜测,妹妹每次回家前,都要写一封这样的信,如果平安归来,就把信扔掉。

电话里,阚英一字一句地念出这封写于1月7日的信——阚小芳似乎已完全预见了自己第二天的命运:“此次回家吉凶难测,如有万一,请家人在铁盒里寻找遗书。如能葬在自己想葬的地方更好,如不能,请把我的骨灰撒在富河之上,逐水而下,也是不错的选择,千万不要把我葬在上余(余某老家),我不想死后还不得安宁。无需葬礼,无需看日子,无需看时辰,更不要用大棺材,骨灰盒就好了。也不需要所谓的祭祀,只不想原谅凶手,不要宽恕他!”

1月9号,现代教师学导论的考场里,属于阚小芳的那张试卷上无人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