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荣的雪山

追根佛法至如来,穷溯河源到雪山。 ——西藏谚语 1. 2009年12月4日20点30分,我们到达孜荣的东巴村。下吉普车时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村里的一切灯火与生灵,似乎都安息了。 黑暗之上有雪山,像正在暗房中显影的黑白照片。雪山之上,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繁密清晰的星天。 “ gama la ga!(我爱星星)”我忍不住用刚学的藏语发音喃喃自语。 从淙淙的流水声上走过,一座木桥,脚底下能感到桥板上一根根原木的形状。这应该就是《天珠》中描述的嘎玛桑珠奶奶家门前热曲河上的那座木桥吧。 跟着迎接者的手电往坡上走,背着登山包,感觉有些心慌气短。“慢一点!”告诫自己。这儿的海拔应在4000米左右,我的高原反应尚未过去。 踮着石头跨过一条小溪,还往山上爬,好在很短的路之后终于进了一栋房子。 一进房子面对的就是楼梯,这是藏式碉楼,人住第二层。我扶着栏杆歇了会儿,才敢慢慢上去。 穿过一个可以望见星星的天井,来到一个烧着炉子的大房间,好温暖啊!几个村民微笑地看着我们,给我们倒上热腾腾的酥油茶。 这就是仁青桑珠、嘎玛桑珠和其美朗加三兄弟长大的那栋老房子了,也是孜荣部落村民常常聚会商量神山环境保护事宜的场所吧。从西藏人民出版社最近出版的精彩翔实的纪实著作《天珠》中,我们知道了这栋房子里发生的一些故事,因此对它生出莫名的亲切。 《天珠》中没有写到的是,近来围绕这所房子一连发生了几起让人难过的事。今天,三兄弟的妈妈还在玉树的医院里养伤,三兄弟中其美正在劳教所中,老大仁青在看守所中等待审判,不测的阴云也守候在老二嘎玛的前路上。 现在这所大房子里其实只剩下几个女眷留守。包括其美最小的还不到3岁的女儿卓玛。 说起遭受的苦难,这儿的女人会无声地掉泪,男人会不屈,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藏人特有的自然和安详。围炉而坐,所有人说话时语调都不卑不亢,不高不低,没有人抢话,没有人打断别人,没有人失声失态。 2. 当晚,丹增旺秀、多吉松姆带我上碉楼的屋顶看星星。 在满天星河中我们认出了猎户座、天狼星、金牛座、仙后座、天鹅座,看到了牛郎、织女、木星。后来,大半轮明月从东边的雪山背后爬上来,照得整个山谷如霜满地。 我们三位男客睡在其美家经堂的地板上,据说这是给男性贵宾的特有礼遇(同来的可怜的璐莉女同学只好在大房间的坐榻上委屈了,男女不平等啊)。睡前我继续读了会儿书: “我们走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经过我面前,我数了大约一百个行人,没有一人穿藏装。十分钟后,终于见一个穿藏装的男人开着摩托车过来,停在我们面前,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仁青桑珠!他十七岁的大女儿躲在爸爸身后,羞涩地低着头。” (《天珠》刘鉴强) 陪我看星星的多吉松姆,就是书中仁青“十七岁的大女儿”,现在已经20岁了,笑靥如花。但现在因为父亲身受的冤屈和折磨,常常默默掉泪。 我半夜头痛得醒过来,听到大房间里还有村民在说话。 清晨,雪鸽在窗外不停地“咕咕”叫。 吃过早饭,沿热曲河逆流而上,我们去孜荣牧场看他们的草场和东学神山。 沿路我们见到了不少鸟,观鸟家冯永锋告诉我们它们的名字,包括橙翅噪鹛、白腰雪雀、棕胸岩鹨,还有一些雀、鹀和鹊。 孜荣村民告诉我们,从2003年他们发起“生态环境保护志愿协会”开始种树、巡山禁猎以来,当地的动物很快就多起来。“岩羊多了,鹿和鸟也多了,会跑到村里来。狼也不来吃我们的牛羊了,水土流失、洪水也明显减少。” 狼不来吃牛,可能是因为野外的动物够它们吃的了。而关于种树、禁猎的效果为什么这么快就体现出来,仁青桑珠曾向《南方周末》记者刘鉴强半开玩笑地说,山神打了一个电话给那些动物,告诉它们,你们来吧,这村的人保护环境保护动物了,狼也不要吃他们的牛羊了。 看来,孜荣的雪山敏感多情而仗义,知恩图报。 据森格南宗生态环境保护志愿协会的统计,从2004年至2008年,每年春季,在协会的发动下,孜荣各村男女老少齐出动,从热曲河背水,爬上陡峭的山坡浇水栽树,植树总计不少于80万棵,成活率估算不低于60%。对此,当地县人大、县政府和林业局、乡政府领导多次进行现场检查表示满意,给予了表扬,2006年县林业局还奖励村民手扶拖拉机和抽水泵各一台。 另外,协会还制定村规民约,组织村民义务巡山、严禁捕猎,发动村民上山拣垃圾,规定村民挖虫草必须带走垃圾、补上草皮,等等。 孜荣片区所在的西藏昌都地区贡觉县相皮乡位于金沙江上游,属于长江上游天然林保护的重要区域之一。孜荣1700名村民的环保志愿行动,不仅仅造福当地,更福泽长远。为此,他们先后获得2005年阿拉善生态奖、2006年福特环保奖。 与他们有过合作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主任、北大保护生物学教授吕植曾评论道,西部山地生态保持良好的地方,大多因为有神山圣湖的存在,当地百姓出于自己的文化传统保护自然环境,已经惠及东部,可发达地区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她建议,某些自然保护区旧的管理模式要改变,应与当地社区百姓的环保行为相结合,国家对于类似仁青桑珠和村民们所做的“社区保护”,应给予法律认可。 不幸的是,人远没有雪山那么干净,缺乏制约的权力更让人容易变质,仁青桑珠他们的环保行动得到了雪山的报恩,却同时也遭遇了某些人的报复和打击。 “2002年,县公安局来打猎,仁青看见他们打死一只獐子,不敢当面说,要护林员去告诉公安局,当地村民不高兴他们打猎。公安局很生气,三个警察开着车,响着警笛在村里开来开去,村民们很害怕。”(《天珠》) 后来随着这种冲突和恐吓愈演愈烈(背后还涉及部落之间草场之争导致的恩怨),随着协会的带头人仁青桑珠与其美朗加及其他多位村民先后被抓、被打、被关,如今孜荣村民很惶惑:难道志愿做环保有罪吗?保护生态环境和野生动物,国家不支持吗?他们现在连拣垃圾都不敢了。所以,我们后来在森格南宗神山周围见到了许多主要由各种食品包装袋组成的白色垃圾,像圣洁神山身上让人不快的污点。 3. 在孜荣的雪山之间,在那儿的康巴藏人心田中,流淌着一种淳朴自然、众生平等、自愿合作的精神,让我由衷地喜欢。 从男女老少纯净的表情中,你能感受到这种精神;从他们环保志愿协会的章程和行动中,你也能体会到。(参见附录之《康区安琼森格南宗生态环境保护志愿协会章程》) 他们做环保不是出于政治、经济、法律或环境知识的条条框框,不是出于功利,他们做事的方式不教条、不强迫,充满协商、探讨、自律、自愿精神。正如章程所言:“在实施任何环保工作之前,必须要通过集体商讨与决议,我们尊重每一位志愿者的发言权,但是绝不允许私自行动;”“在生态平衡的指导思想下,我们要实施利众的行动、保证男女平等,公正公平,不偏不倚,鼓励和赞赏品行优良的人,也要指正与教育品性不端的人”…… 比如,当地的狼有时会吃他们的牛羊,狼该不该打呢?他们讨论之后的决定是:不得已时,狼可以打,但打死一只狼大家同意要交罚款50元,为的是体现杀生有罪,不鼓励杀狼。 针对挖虫草破坏环境,村民商量的结果是:虫草作为当地人的重要收入来源,不能禁止,可以挖,但大家同意必须将自觉自己的垃圾带下山,挖虫草刨的坑也要填起来,将原来的草皮补上,或者往里面撒一粒青稞种子。 仁青桑珠曾对记者说:这些道理不是别人告诉我们的,而是自己讨论后认识到的。这就是民主讨论的好处,它让村民们自觉行动。 (仁青桑珠) 关于保护神山圣湖的文化传统,仁青桑珠曾表示,这不是迷信,是藏族人民在历史发展中慢慢形成的环保文化。藏民族生活的青藏高原是生态最脆弱的地方,藏族人比其他民族经历了更多的生态灾难,藏民族对自然的感受最深,很多藏族文化就来源于对环境的体验。 有人会说,藏民族文化中有一些“朴素”的环境保护因素。 “其实它不是‘朴素’的,”仁青反驳道,他的意思是藏民族的环境保护文化很高深,已上升到生命之间平等的高度。他们尊重自然,尊重生灵,因此在青藏高原上,与自然和谐相处了好多好多年。 而在其他地方,环境保护往往是被工业污染逼的,并不是因为对其他生命的尊重。 仁青桑珠说:“我们村民保护环境,是遵从传统文化,很快乐地去做,没有其他目的,而外面的人做保护环境——”,他两手伸出,做了一个拧湿衣服的姿势,“——是被法律和钱挤出来的。”(《天珠》) 4. “如果我爸爸在,肯定不会让这些垃圾留在这里的……”2009年12月6日14点40分,面对森格南宗山脚下遍地的垃圾,多吉松姆又想起了被囚的爸爸,眼泪掉了下来。 2009年为藏历土牛年,是森格南宗神山的本命年。这一年四面八方来此转山拜佛的人络绎不绝。吸引他们的不仅是神山,还有神山上的娘拉寺。 建造娘拉寺的传奇喇嘛香曲多杰与仁青桑珠所属的如凯家族(如凯是他们家族的姓)有着深刻的渊源。实际上,香曲多杰的孙女香秋王毛后来成为仁青的妻子,她正是多吉松姆的母亲。(当年喇嘛仁青桑珠和尼姑香秋王毛在娘拉寺发生的有趣的爱情故事,请参阅《天珠》) 多次采访嘎玛和仁青的刘鉴强认为,“如果不了解香曲多杰,就无法理解嘎玛为什么成为今天的嘎玛,仁青为什么成为今天的仁青。他是他们精神上的父亲,他的影子引领着他们长大。”(《天珠》) “香曲多杰被称为‘惹称喇嘛’,即‘牵着山羊的喇嘛’。他像个讨饭者,牵着一只白山羊,走乡串户,捉妖降魔。” “他个子高大,英武俊美,声音洪亮,只是怪模怪样,不穿红色袈裟,披一件床单似的白色长衣,镶着红边,那叫‘咱刹’,是花色袈裟。他没有剃发,长长的辫子盘在头上,腰里别着长刀,腰带上挂着抛石器和羊皮口袋,口袋里装着小石头,好像随时准备战斗。他左手摇着拨浪鼓,走到哪里,哪里就‘当当当当’响着;右手持转经筒,转经筒的转轴上垫着海螺壳,时间长了,海螺壳中间被磨光,掉下来,他就拿它当耳坠,晃晃悠悠挂在耳上。” “人们怪怪地看着他。这个和尚像是活佛,更像‘角巴’,就是专门治病捉妖的巫师。但他一念经,人们就不由自主放下活计,围上来,一边听一边流眼泪。但不能太靠近他,他的白山羊亮出坚硬的角,警惕地望着人们,要是有狗凑过来,它就毫不犹豫发起战斗。” “一九一八年,香曲多杰四十三岁时在孜荣部落建造娘拉寺,此时他到贡觉刚好十年。他在山谷中用水泥建了汉式房屋,自己造水磨,採金砂,把金子磨成金粉,为修好的佛塔镀金。他设厂造纸,筑炉炼铁,成立药厂,藏区各地的人前来求药。他是极有成就的藏医,救人无数。”(以上均引自《天珠》) 香曲多杰的弟子、著名藏学家南喀诺布在《水晶与光道》中写到:“香曲多杰从未受过知识教育,他的智慧和种种功德却十分显赫。他每天坐在自己屋前封闭的天井中,接纳前来求法求医的人。他从未学过医药,他的医药知识是从伟大明性中自然显现的,而此明性是生自他的禅观。”(《天珠》转引《水晶与光道》) 在《水晶与光道》中南喀诺布还讲了一个体现香曲多杰神通的有趣故事: 有一次他治愈了一个病人,病人为感恩,派了仆人带礼物送给上师,礼物是绳子捆扎的大包,里面有许多小包的茶。仆人带着礼物骑马出发,一天夜里,离香曲多杰家还有两天的行程时,他用小刀将包裹割开,拿走了三分之一的茶叶,然后小心地封好,包变小了,但是很完美,似乎从未打开过。 两天后,我正在香曲多杰家中,他突然要夫人准备饮食,说有客人马上就到。他身边的人对这种事见惯不惊,上师夫人立刻去准备。上师要求食物和所有餐具要正式摆设,但特别规定不许放刀子。 那位仆人到后,我仔细地看究竟发生什么事。他非常恭敬地将包裹呈上并转达他主人的谢意,香曲多杰也向他致谢,将包裹放在一边说一会儿再打开,并请他进餐。饭比我们平时吃的丰盛,有很多道菜,他吃得津津有味。肉端上来时,他看桌上没有切肉的刀,就把手伸到自己衣服里摸刀子。上师瞪了他一眼,然后平静地说:“朋友,没用的,两天前的晚上你把它忘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了,当时你还用它割开包,偷了三分之一的茶叶。” 这是一个多么神奇而有趣的人啊。 从某种意义上,仁青桑珠他们所做的事,都是在继承香曲多杰的精神和事业。 “香曲多杰在娘拉寺周边的森林里做佛事活动,禁止在神山里砍树,并率众种树。”仁青他们发起环保协会,种树、巡山,正是跟随娘拉寺创建者的脚步。 在被抓之前,仁青桑珠还在自费花大量的精力整理香曲多杰的著作,他带着家人将香曲多杰的著作一个字一个字输入电脑,希望把他的智慧分享给所有人。 香曲多杰本人不会读写,他的著作全是口授给弟子记录下来的。南喀诺布回忆当年为上师作记录的情形: 我坐在屋内窗边的桌旁,能看到外面天井中的上师,他一边为病人和弟子们忙碌,一边毫无片刻犹豫地口授。我写好后,会向外喊我完成了,他就暂时打断与来者的谈话,继续不间断地口授,有时是散文,有时是偈颂,但他从不问:“刚才我说到哪儿了?”相反,常常是我请他重述我忘记的内容。 刚开始笔录时,我相信他口述的内容不可能和谐一致,但夜晚我重读记录,发现整个结构次序是那么连贯,如同经过完美构思的学术著作。我们连续工作了几个星期,完成了一部分量很重的著述,后来我看到类似这样的二十几部著作,都是他向弟子们口授的。 “香曲多杰的八千页著作主要讲述修行,另外包括藏医药。他研制了一百多种新药,这些药从未记载于历代医书。另外他创造和记录了一百七十多种佛塔造型,有些佛塔造型在西藏从未有人见过。”(《天珠》) 仁青桑珠同样在努力学习香曲多杰的医术和医德,失去自由之前他一直是当地唯一的“赤脚医生”,免费为村民看病、配药。 十多年前,仁青桑珠紧依着森格南宗建起了自己的家。在他的家中,多吉松姆掀开一块塑料布指给我们看墙角堆放的一排排玻璃瓶,里面装着或青或黄的粉末。“这是爸爸为村民配制的藏药,每年有空的季节爸爸就会上山采药,有时也带我去,教我认一些药草。”说着,女孩的眼睛又红了。 她的理想也是做一名好藏医,将来开一家藏医院,免费为穷人看病。 5. 仁青桑珠在神山脚下的碉楼,也是所有转山朝拜者免费的温暖的家。 这个家族有着无私济人的慷慨传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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