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 避孕党与伟哥党
民主党是避孕党,共和党是伟哥党。避孕和伟哥当然不是两党的政治旗帜。但是,在美国选民普遍把经济视为核心政治议题的时刻,避孕与伟哥之争几乎喧宾夺主、成为公共辩论的核心。最近,避孕问题从宗教走入政治,甚至演成了突发事件。共和党和民主党你一枪我一刀,已经杀了几个回合,使今年的大选很有演成性别大战之势。 避孕问题潜伏于美国的公共政治生活中已是由来已久,最近被奥巴马政府重新点燃。我曾撰文介绍:奥巴马政府不久前要求宗教组织及其附属机构给雇员提供包括避孕在内的医疗保险,遭到以一向反对避孕的天主教等基督教保守主义的反对,称这是政府强制宗教组织违背自己的信仰支持避孕,侵犯了宗教自由,是“向宗教宣战”。社会保守主义的代言人桑托勒姆在二月的预选中突然行情看涨,就是利用这一争议赢得了极右翼选民的支持。奥巴马政府立即后退,改为要求所有医保公司都必须在保险中加入避孕内容,这样宗教组织就不必在购买保险时刻意违背自己的信仰加入避孕一项了。共和党不肯罢休,在参议院推动议案,要求容许医保公司有不加入避孕项目的自由。但民主党人毫不相让,利用自己在参议院的微弱优势将此案封杀。在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党政中,各游说团体纷纷登场,议会也举行了相关的听证会。突然间,一位意想不到的明星诞生了。 此人是乔治城大学法学院 30 岁的女生 Sandra Fluke 。共和党人在众议院就奥巴马的避孕医保政策召集听证会, Sandra Fluke 是民主党提交的证人之一,但被共和党主席借口她来得太晚,将之封杀。结果,这个主要涉及妇女健康的听证会,证人竟然全是男人。后来民主党众议院领袖波洛西又单独召集了另一个听证会, Sandra Fluke 才得以出场作证。 Sandra Fluke 的背景相当具有代表性。乔治城大学这样的名校,因为附属于天主教,不给学生提供包含避孕的医疗保险。结果,一些学生不得不为此另外每年再花 1000 美元。这逼得一些家境贫寒的学生在性生活时没有采取避孕措施。 Sandra Fluke 特别强调,她的一位朋友因为病理问题必须避孕,但尽管有医生的诊断证明,学校仍不提供包含避孕的保险。 她的证词,引起保守派的震怒。其中保守派中影响最大的广播节目主持人 Rush Limbaugh 在 2 月 29 日的节目上发飙,直接对 Sandra Fluke 进行人生攻击:“你这个淫荡的女人。你是说你的性生活多得要让你破产了,于是要我们为你埋单。你这样靠性来挣钱的人就是妓女!”当这番粗口引起公愤后, Rush Limbaugh 不仅不退让,反而在 3 月 1 日再次针对 Sandra Fluke 加码:“你要让我们为你的性生活付钱,那么我们也要得到点东西。你必须把你的(性)录像贴在网上,我们要看!”接下来 ,他又无中生有地说 Sandra Fluke 的性生活太烂,男朋友排队排过一条街。“她的性生活太多,乃至她几乎都走不动路了。” 【你性太多,俺伤不起呀】 这大概是几十年来在美国的公共生活中侮辱女性最为恶劣的事件。一时间媒体腾沸。几个共和党政治家也不得不出来谴责这样的言辞,奥巴马则亲自打电话给 Sandra Fluke ,对她表示支持。最后,在广告商纷纷退出 Rush Limbaugh 的节目的压力下, Rush Limbaugh 非常不情愿地道歉。但正如共和党总统候选人 Ron Paul 指出的,这样的道歉根本不真诚,不过是出于商业利益的考虑。 这场恶斗,早已超出了政府权力和宗教自由之间的界限问题,深刻地反映了几十年来美国的性别政治。 Sandra Fluke 形象秀丽,举止端庄,本科康奈尔毕业后,曾为一个反对家庭暴力的非赢利组织工作多年,说白了,这工作就是反对和惩罚那些欺负女性的男人。这种旗帜鲜明地维护女权的典型成功女性,往往引起那些(特别是居住在南方的)保守穷白人的憎恨。在半个多世纪前,这些下层白人男性至少还在黑人和女人之上。象 Sandra Fluke 这样的漂亮女人,本应该是他们“自己的女人”,留在家里好好伺候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如今呢,她们都跑去上大学,成了律师、银行家、大学教授,远远高于自己之上。在白日梦中想这种女人,真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感觉。可以说,这些下层白人作为几年来美国社会进步的输家,心里充满愤激,纷纷拥抱“传统价值”,投向共和党的怀抱。 Sandra Fluke 这种在女权运动、性解放之后受了常青藤教育的精英女性,敢于公开地讨论“健康的性关系”,在他们眼里确实就成了“荡妇”。 Rush Limbaugh 之所以能大红大紫,恰恰在于他代表了这些不成功的男人的心声。在美国主要媒体中,他的节目是男性受众比例最高的,达到了 65% ,其中单身和离婚的男性越来越多。保守主义思想家 Charles Murray 最近出版的《分道扬镳》一书也通过大量数据揭示出:这些白人男性的经济地位日趋恶化,渐渐成为找不到老婆的阶层。盖洛普民调最近也揭示出,肥胖症率最高的十个州是西弗吉尼亚、德拉华、密西西比、路易斯安娜、阿肯色、肯塔基、印第安纳、俄亥俄、南卡罗来纳、俄克拉荷马。也就是说,这十个州有 7 个是共和党的州。再看看全美肥胖率的地图,几乎和总统大选的地图一样:支持共和党的红州几乎都是胖子,民主党的蓝州则健康得多。其中西弗吉尼亚这个白人占人口的将近 94% 的美国第三“白”的州,在肥胖症、高血压、糖尿病发病率上,都是全美最高。幸福指数则是全美最低。西弗吉尼亚可谓是美国蓝领白人的问题和政治走向的缩影。另外我们还应该注意,近年来的医学研究也证明,肥胖症和性功能失调、生育力下降等等有严重的相关性。 想想看,这些悲催的下层白人,看到 Sandra Fluke 这样亮丽的女性跑到华盛顿这么时髦的地方享受自己的“性福”,还要避孕保险,怎么伤得起呢?怪不得 Rush Limbaugh 要提醒 Sandra Fluke 想想自己的父母听了她的证词会如何感受。在他看来, Sandra Fluke 的父母生活在宾夕法尼亚蓝领白人的社区,当然伤不起。 Rush Limbaugh 在事后道歉时,依然口口声声地说:“纳税人为你的性生活埋单,为什么不为男性的运动鞋埋单?在医疗保险中加上运动鞋的费用,难道不会让男性更健康吗?”另一位保守派人士、在白人男性中特别人气的福克斯新闻的主持人 O’Reilly 也质问 Sandra Fluke :“我好不容易挣来的钱,为什么要为你的性生活埋单?” 保守派在这里提出了两个原则:第一,从基督教的立场上看,性生活仅仅是人类传宗接代的工具,拿性作为享乐属于人类的原罪,避孕干预了上帝所安排的自然过程,使性行为变得无所顾忌,导致世风日下,非常不道德。共和党候选人桑托勒姆就是以身作则不进行避孕的“典范”。他生了一大堆孩子,声称从来不避孕。虽然他不会以自己的道德观念强加于人,但他又频频说自己要讲一些人们在公共政治生活中不敢讲的事情。也就是说,他不主张用政府手段贯彻某种道德信条,但他还是要不停地讲的。第二,从市场经济的角度上看,个人的性生活应该自己负责,不应该消耗公共开支。避孕药物很便宜,想享受性生活而不避孕的话,自己购买就好了。加入了保险岂不是让所有承包人都跟着埋单? 女权主义则大声抗议: Sandra Fluke 并没有在那里鼓吹纳税人为避孕埋单,而是要求私营的保险公司加入避孕的项目。避孕也并不仅仅是为了性生活之用。许多妇女病,比如很常见的痛经,就需要服用避孕药。有的妇女只有经过避孕药的疗程后,才可能安全怀孕。难道你肚子疼需要吃的药,保险里也不该包吗?保守派的错误之一,在于把避孕等同于性,对妇女缺乏了解。另外,如果避孕不能包在保险里,为什么大部分保险在伟哥上市的几周内就将之纳入保险范围?男人要多享受点性生活,为什么要让别人给你埋单?难道这就符合市场正义?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上帝不让你每日勃起,你却偏要靠伟哥勃起,难道这就不算干预上帝安排的自然过程了? 事实上,共和党挺伟哥一直相当高调。 1996 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 Bob Dole 失利后,最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当伟哥的代言人,频频出现在电视广告上宣扬伟哥。福克斯新闻的另一著名保守派主持人 Hannity 也极力捍卫伟哥进保险,称男性不举完全是病理问题。自由派脱口秀 Bill Maher 则一开始就嘲讽伟哥进保险。在他的搞笑节目中,一位男嘉宾称男人不挺有损社会的健康。一位女嘉宾立即反唇相讥:“社会上总有一群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女人的男人,却一天到晚很挺。我不认为这样的社会很健康。” Rush Limbaugh 对这一问题语焉不详,但行为则来得十分邪乎。他一向反毒品,要求法律严惩毒品犯罪。但他自己涉嫌滥用药物被警方逮捕,甚至在度假归来时在机场被警方截获,在行李包中发现伟哥,而且不是医生给他的处方。最后他不得不在自己的节目中自嘲:“真搞不清我怎么错拿了 Bob Dole 的行李包!” 【俺没有伟哥招架不住呀】 Rush Limbaugh 是口口声声家庭价值的保守派大将,已经结了四次婚。当然如同金里奇一样,越娶妻子越年轻,却始终没有孩子。他自己体型肥胖,吃止痛药上瘾,并且有心脏问题。身体欠佳加上老夫少妻,性功能有障碍,不停地服用伟哥,这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并没有妇女出来抗议。然而,他把在国会山履行公民责任的一位雍容典雅的女士骂为妓女,还口口声声要看人家的性录像,这也难怪网友们骂他看着人家漂亮女人垂涎三尺、要发泄自己的性挫折了。值得一提的是,另一位高调攻击 Sandra Fluke 的保守派主持人 O’Reilly ,曾把一高档妓女请为自己节目的嘉宾来挤眉弄眼,等于给人家作了免费广告,后来自己因为对女同事的性骚扰而被迫赔偿巨款。所有这些,当然都可以归结于个人行为。但是,这些盯着女人下体的保守派煽动家,在美国居然大红大紫, Rush Limbaugh 一年收入高达三千多万美元。这一切没有肮脏的社会力量支持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场闹剧,戏剧性的的转化了美国的政治话语。奥巴马要求宗教组织为职工提供避孕保险的政策推出后,保守派称奥巴马“对宗教宣战”。经过 Rush Limbaugh 这么一折腾,奥巴马把这场斗争变为保守派“对妇女宣战”。民主党一夜之间募集了 160 万美元的捐款,以对付保守主义对妇女的战争。奥巴马在女性之中的支持率扶摇直上,如今领先共和党 18 个百分点。桑托勒姆大概受得伤害最大,在本来遥遥领先的密西根和俄亥俄都以毫厘之差输给了罗姆尼。连保守派战略家也指出,他讲避孕讲得太多,得罪女性选民不说,也偏离了经济主题。罗姆尼表面上占了点桑托勒姆的便宜,但从长远看也大为失分。当 Rush Limbaugh 的事件爆发时,他面对记者的提问,竟一句话不说,猛然低头走进房间回避。后来勉强说“那不是我用的语言”,没有正面谴责。他的难处很明显:避孕事件是奥巴马的医保案的直接后果,桑托勒姆一直攻击罗姆尼在麻省的“罗姆尼医保”不过是“奥巴马医保”的样板,其中就有避孕这一项。在预选转战宗教保守主义大本营之际,罗姆尼哪里敢说任何得罪反避孕势力的话?但是,奥巴马的人马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当“超级星期二”结果揭晓、罗姆尼几乎锁定共和党提名的时刻,奥巴马的高级军事 David Axelrod 出来公开指斥罗姆尼:“你如果连 Rush Limbaugh 也不敢面对,那怎么敢对抗伊朗的 Ahmadinejad ?” 民主党很清楚:罗姆尼是所有共和党候选人中最受女选民支持的。借此把他在女性中的形象搞臭,就奠定了大选的战略优势。 共和党不敢怠慢,渐渐开始组织反击,称自由派媒体偏见太深,采取了双重标准。事实上,自由派人士对保守派也频频粗口。比如,最近给支持奥巴马的政治行动委员会捐助百万美元的 Bill Maher ,就曾经用和 Rush Limbaugh 所用的类似词汇骂过 2008 年麦凯恩的竞选搭档佩林。佩林抓住此机,要求奥巴马退回这笔“肮脏的钱”。佩林还暗示,如果共和党预选悬而未决,自己随时可能参选。这更给共和党的大佬们带来了恐慌。共和党很清楚:女选民得罪不起。这一分一定要扳平才行。有人在谈论是否在需要一位女性副总统候选人。可惜的是,自由派对女性动粗口的,大多诚恳道歉。象 Bill Maher 这种我行我素的,影响远不及 Rush Limbaugh 。最为重要的是,同样作为娱乐界人士, Bill Maher 在民主党中没有政治影响。没有一个民主党政治家会怕他。但是, Rush Limbaugh 虽然自称是娱乐界人士,在共和党中却被当作政治领袖来看待,甚至具体到指挥共和党选民如何投票,共和党政治家没有敢得罪他的。这就是共和党的困境:让一个娱乐界人士当政治领袖,却无法让他承担领袖的责任。 看看往年总统大选的数据就知道: 2000 年戈尔和布什战成平局。但妇女以 55% 对 43% 的优势支持戈尔;男人以 54% 对 43% 的优势支持布什。到了 2004 年布什战克里,男人以 55% 对 44% 的优势支持布什,女人以 51% 对 48% 的优势支持克里。在 2008 年的奥巴马对麦凯恩之战,女人以 53% 对 43% 的压倒优势支持奥巴马,在男人中,奥巴马和麦凯恩以 49% 对 48% 基本战平。在往前,克林顿受女性选民的拥戴就更不用说了,乃至有人开玩笑说女人对总统的态度过分积极,差点让他被共和党弹劾了。可以说,至少自 1992 年以来,民主党就是女人党,共和党是男人党。一个要避孕权利,一个挺伟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问题是, 2004 年大选,男女选民各占选民的 46% 和 54% , 2008 年则为 47% 和 53% 。也就是说,女选民比男选民数量多不少。这样的性别比例,在悬殊的竞争中并不起什么作用,但在势均力敌的选举中则会决定胜负。对于奥巴马来说,在选举年“愤怒的男白人”以最丑恶的方式侮辱女性,真可谓好梦成真。 【奥巴马好梦成真】 现在共和党的预选还没有收官,奥巴马已经开始渐渐提高调门,大选的气氛呼之欲出。他的竞选班底从三月下旬开始,给双方竞争最激烈的几个州的百万女选民发放信件,争取选民。看来今天的大选,很可能是一场性别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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