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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邡槍聲 六天五夜的城市攻防戰

  上萬人聚集在城市中心廣場公開表達自己的訴求,這樣的事件不是第一次了。然而結果很類似。在出動了武警、特警且有人員受傷流血之後,地方政府也不得不妥協,正面回應市民的訴求。 文/余聲 7月6日傍晚,小廣場上休閒納涼的人多起來。大樹下,牽手的情侶、推著嬰兒的父母、悠然的老人,他們或走或坐,構成一幅溫情的畫面。幾個人在玩陀螺,隨著鞭子「啪啪」的脆響,三個保溫杯大小的陀螺嗡嗡轉動,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實在難以想像,就在同一個地點、就在兩天之前,這裏曾經宛如戰場:盾牌林立、警棍揮舞、催淚瓦斯彌漫、震爆彈轟轟炸響……抗議的隊伍、奔逃的人群、被警棍打倒在地滿身鮮血的姑娘、被震爆彈炸得血肉猙獰的老人,仿佛已經如夢境般遙遠。 這裏,是四川省什邡市,距離四川省會成都僅70公里。 警棍、催淚瓦斯、震爆彈 一天之內,初中剛畢業的小女生曉雨已經能夠準確地根據服裝辨認警察的種類了:穿藍色短袖警服的是普通警察,是什邡本地人;穿迷彩服的是武警,穿黑色警服的是防爆特警,他們基本都是從周邊縣市調來的。 頭戴鋼盔、手持護盾和警棍的警察們以什邡市委大門為中心,切斷各個路口,組成一個警戒圈。圈內,是全副武裝列隊的警察;圈外,圍著上萬名憤怒的民眾。被本地人稱為「小廣場」的宏達廣場方向聚集的民眾最多,也是警察防衛的重點,不時有防爆特警從隊伍中沖出,驅趕市民。 「特警最凶,太可惡了!」回憶起7月3日的情形,曉雨依舊心有餘悸:十多名特警沖了過來,圍觀群眾四散奔逃。被一位老奶奶拉進電影院旁的小巷裏,曉雨回頭看到,一位跑得慢的叔叔被警察們追上,幾警棍砸在頭上,就倒地了,但警察們並不住手,仍舊不停地揮舞警棍,「他們打人全往腦袋打,好多血,地上全都是」。 在7月2日和3日兩天,這樣的場景比比皆是。 3日下午,55歲的陳其茂開車回城,發現路被聚集的人群堵住了,就把汽車停到附近,準備步行穿過。剛走進人群,手機響了,一邊打電話一邊走。突然,周圍擁擠的人們潮水般退去。感覺不對的陳其茂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警棍戳在心口,打翻在地。隨即,七八個特警圍住他,警棍和皮靴雨點般落在他的頭上和身上。 市民程亮兩天內看到多人被打倒,印象最深的是3日下午,特警沖來,他趕緊奔逃,途中看到路邊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並不驚慌,鎮靜地看著沖到面前的特警,「高跟鞋,超短裙,好漂亮的。美女!」等程亮奔跑中再次回頭,那個姑娘已經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額頭上一個大洞汩汩地冒血。 「救護車每隔一會就開進去,拉了被打傷的人出來。」曉雨說,市民們除了同情,就是憤怒,由於聽說這些特警是德陽調來的,眾人齊聲高喊:「德狗,滾出去!」 救護車拉走的傷員,大多就近送入什邡市第二人民醫院。後來傷員太多,又分別轉入較遠的中醫院和人民醫院。據二醫院的醫護人員說,7月2日和3日兩天,該醫院送來有三四十名傷員。 按照什邡市政府發佈的通告:截止7月5日8時,除15人需繼續住院治療或留院觀察外,其餘傷員均已離院。 記者走訪了什邡市人民醫院、第二人民醫院和中醫院,尚在的住院傷員人數與政府發佈的數字基本相符。傷員們說,除了傷勢較輕的被動員出院,還有重傷的人員轉到德陽等地的醫院,目前留在本地醫院的,大部分是催淚瓦斯和震爆彈所傷。 相比被震爆彈炸傷的人,被催淚彈擊中可以說是輕傷了。震爆彈又稱為震撼彈、眩暈彈,爆炸瞬間產生巨大的響聲和強烈的閃光,造成周圍人員的強烈不適而喪失反抗。 直到7月5日中午,什邡市中醫院七樓病房裏的王女士仍然在震爆彈帶來的眩暈中沒有清醒。她靜靜地躺著,偶爾翻翻身,眼睛睜著,但顯得目光呆滯,對病房裏的動靜和問話不作反應。王女士是7月3日被送進醫院的,雙腿被炸爛,已經做了幾次手術取出彈片,但情形不樂觀,左腿上還埋著導液管。 看護她的親屬說,護士從身上的手機聯繫到他們,趕到醫院時王女士還在搶救,手術後醒來,就是這副懵懂的樣子,幾乎不和人說話,所以到現在還不知道她被炸傷的具體過程。 從網上流傳的圖片可以看到,震爆彈威力巨大,傷者的創口很深且皮肉外翻,令人觸目驚心。一位大爺說,7月3日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被炸爛了雙腿,「可以看見骨頭」,由於什邡的醫院無法處置,被轉院到外地治療。 為家園傾巢而出 什邡市靈傑鎮,是引發這次全城暴亂的起點。6月29日,四川宏達集團總投資104億元的鉬銅多金屬資源深加工項目在此進行開工儀式。當地政府稱,宏達鉬銅項目是「5·12」汶川特大地震災後重建重點項目、四川特色優勢產業重大項目、四川「十二五」發展規劃重點項目、四川總投資上百億元的重大工業項目之一。 然而,伴隨著官方轟轟烈烈的開工儀式,民間不滿的情緒也在悄悄流傳,並通過網絡迅速擴散。29日中午,百度什邡吧出現《宏達鉬銅有限公司剪綵開張 什邡將成新的癌症市!!》等帖子,稱宏達鉬銅項目建成後,什邡「將成為毒城」,「周邊城市也將深受其害」,號召大家「堅決抵制宏達鉬銅廠」。天涯、騰訊、貓撲、新浪、網易……同樣的帖子隨即被傳至國內的各大網絡社區。 與此同時,本地網友的QQ群裏,宏達鉬銅項目也成為核心話題。「我們早就對什邡的環保問題很不滿,宏達鉬銅引爆了大家的情緒。」程亮告訴記者,早在宏達鉬銅一年半前立項時,很多市民就表達了對其環境污染的擔憂,而更深的背景則是,什邡作為四川省一個重要的化工基地,污染問題早就積累了深厚的民怨。 6月30日上午,有民眾到什邡市委門前,要求停建宏達鉬銅項目。政府的通告稱當天來上訪的群眾有十幾名,而附近服裝店的服務員則說,加上圍觀的,有數百人圍堵在市委大門前。 接待的政府工作人員告訴他們,宏達鉬銅項目是經國家多部委從環保各方論證安全的前提下批准的,該項目採用國際上最先進的冶煉技術和裝備,處理原料鉬精礦、銅精礦,有充分保障並進行最嚴格的防滲處理,不會對周圍地下水、地表水產生影響。該工藝循環回用處理後,將實現「零排放」。 「全世界都承認的高污染項目,到什邡怎麼就成零污染了?!」對市民的質問,工作人員沒有進一步的解釋。 看到沒有進展,人群逐漸散去。現場人士告訴記者,大家並沒有回家,一些人去印製傳單,另一些人製作了「保護什邡環境,還我美麗家園」的橫幅標語,到俗稱「大廣場」的什邡廣場徵集市民簽名支持。 「什邡的市民們,救救我們的家鄉吧!!什邡這個市已經是癌症縣了,還要建那個重金屬工業鉬銅廠,我們堅決反對,這是我們共同的家,保護它是我們的責任,保護環境人人有責!」這份名為《拯救什邡,全城團結》的傳單起到了很大的宣傳作用。 程亮告訴記者,在6月29日之前,他並不知道宏達鉬銅項目以及可能的污染。而更多的市民是在30日後,有人散發傳單徵集簽名,才獲悉宏達鉬銅項目的。 大廣場裏,簽名徵集斷斷續續進行了兩天。6月30日,簽名的人還不算多。到了7月1日,十多名中學生的加入使情況迅速改變。初三女生伴妮告訴記者,參與的主要是位於城區的什邡中學和雍城中學的學生,由於高中尚未放假而初中剛剛考試完,所以基本上都是初中生,以女生居多。 「我們什邡人到底有好多人會有錢搬去外省?所以我們要團結一心,讓鉬銅廠遠離什邡。什邡雄起!」小姑娘們稚氣的聲音發揮了巨大的號召力,至傍晚7時許,橫幅上已經簽滿了市民的名字,周圍也聚集起上千人。 「大家就遊行到市委。」一位市民說,市委大門緊閉,但有政府工作人員出來出來勸導大家,無非是勸他們冷靜,稱大家的要求政府會認真聽取,有問題會好好解決的。 市民們對這樣的回答並不滿意,不時有人呼喊口號。剛開始,喊的是「保護環境,還我家園」,「抵制鉬銅項目,保衛美麗什邡」等,後來矛頭就逐漸集中在什邡市市委書記李成金和宏達集團董事長劉滄龍身上,「打倒李成金」、「打倒劉滄龍」的口號不時響起。 市委大院裏,幾十名警察列隊站立,默默地看著門外的人群。當晚沒有衝突。半夜12時左右,雨越下越大,聚集的人群慢慢散去,高聲相約:「明天再來!」 衝進市委的攻防戰 7月2日,什邡仍舊下著濛濛細雨。早上10時,伴妮和幾名同學趕到市委門前,這裏已經聚集了上百名市民。一名領導在向人群宣講。市民說他叫黃劍,是一名副市長。而什邡市的官方網站顯示,黃劍是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 中學生們擠到前面,正聽到黃劍說請大家相信科學,不要聽信謠言。面對官員,小女生們毫不畏懼:「我們問他:錢重要還是命?他說:命。後面就笑而不語。」看到學生們的表現,市民們大受鼓舞。「有個阿姨就對我們幾個學生說,就應該你們這些學生去鬧!」 一位女士資助了學生們一百元錢,去做了一條橫幅:「保護環境,還我美麗家園!」舉起橫幅,十多名女中學生打頭,數百名市民高呼「什邡雄起」,向市政府方向開進。 什邡市政府在市委西邊大約五百米的位置,中間隔著著名的小廣場,這些地方本來就聚集了大批民眾,遊行隊伍迅速擴大,標語多了起來,簽滿市民名字的橫幅也出現在隊伍中。 經過市政府門前,遊行隊伍並不停留,呼喊著口號繼續向東行進。正在工商銀行辦事情的程亮聽到外面的嘈雜聲,趕緊出來,看到了奇特的打著傘雨中遊行的場景。「最少四五百人,百分之八十是婦女」,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繞城而去。 等遊行隊伍繞一大圈回到市委門前,整條大街上都已經擠滿了人。此時市委門前和小廣場內,最少聚集了上萬名民眾。人們對著市委緊閉的大門呼喊「什邡雄起」、「還我家園」等口號。許久,看市委裏面沒有反應,大約11點多,有民眾鼓噪起來,發一聲喊,衝開警察的警戒線,湧入市委辦公樓。 伴妮承認:「有一些不懂事的老婆婆就撿石頭砸爛了市委的玻璃。」而根據政府的統計,民眾「砸毀一樓大廳8扇櫥窗玻璃、3個宣傳欄,4個宣傳展板」。網上流傳的圖片顯示,「中國共產黨什邡市委員會」的招牌也被市民們摘下扔到了地上。 無心辦事的程亮這時也來到市委門前。進到已經被市民衝開的市委辦公樓,看到一片狼藉。樓道內,幾十名全副武裝的特警貼牆站立,呆呆望著樓內噪雜湧動的市民。 7月2日,什邡市委市政府官方網站「什邡之窗」刊登了一篇公開信,標題是《冷靜,是我們幸福的需要》,署名為九三學社什邡市首任主任委員徐永才等四人。該文稱:宏達鉬銅項目將實現「零排放」,對周邊及下游水體不會產生影響。 市民蘭斌是2日下午1時多來到小廣場的。這時天仍然下著雨,但街頭的民眾人數並沒有減少。已經有武警和部分外地特警趕到現場。得到增援的警察們將民眾驅出了市委大院,並推進到小廣場的街口,用防爆盾牌構築起一道警戒線。小廣場上,民眾隔著盾牌與警察對峙。市民們喊著口號將警察的防線推後幾米,警察又齊力推回來。雙方的拉鋸戰進行了好幾輪。有人向警察扔礦泉水瓶子等雜物。 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冷靜,是我們幸福的需要》:「7月1日,是黨的生日。別有用心的人包藏禍心、捕風捉影地宣傳該項目,鼓動不明真相的學生集訪中共什邡市委,引來群眾圍觀。」這些話引起了民眾的一陣陣哄笑。蘭斌說,一名掛著對講機的武警戰士悄悄對市民們說:「我是什邡人。我也支持你們!」 然而不久,特警就開始施放催淚瓦斯。第一枚催淚彈丟過來,濃密的煙霧馬上籠罩了小廣場,民眾哄然四散。「淚水不自覺流下,就眯著眼跑。」煙霧散去,人們馬上又聚攏過來。等人群聚集靠近,特警就再丟催淚彈。民眾也就再次跑散。 幾個回合過後,民眾對催淚瓦斯習慣了,也有了經驗。有一名市民捂著口鼻,撿起一枚正在冒煙的催淚彈,甩回到警察堆裏,引起對方一陣慌亂。 下午3時許,應該是接到了上級的指令,開始有小股特警沖出隊伍,用警棍攻擊民眾。催淚彈也開始故意瞄準人群。 一個又一個的人被打昏拖走,一個又一個的人被催淚彈炸傷。被鮮血激怒的民眾怒駡:「土匪!黑社會!」把鞋子、雨傘、礦泉水瓶子,都拋向警察隊伍。還有人到街邊花壇,挖出泥塊石子,向警察砸去。不過,警察們有盾牌頭盔保護,市民們的反擊幾乎沒有給他們造成任何傷害。 在憤怒和混亂中,程亮驚訝地注意到武警和特警的區別。整個路口,穿迷彩服的武警防線占三分之二,他們把盾牌樹立地上,雙臂搭在上面,並不攻擊民眾,即使有人向他們丟東西,他們也不回擊。而且,武警們斜眼看著另三分之一防線的黑衣特警一會兒丟催淚瓦斯、一會兒出擊打人,明顯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大約5時30分,小廣場的大屏幕上開始播放市長徐光勇的講話。徐市長說,政府已經決定,現在就宏達鉬銅項目相關建設問題向大家作出明確答覆:責成企業從即日起停止施工,如大多數群眾不理解、不支持項目建設就不開工。 小廣場上的人們或在奔逃,或在高聲咒駡,還有的在向警察投擲石塊雜物,很少有人注意大屏幕上市長在喋喋不休。 6時許,一輛警方的宣傳車開進小廣場,停在人群中間。 「車就停在我四五米的地方,一個三十多歲穿紅T恤的中年人,很從容自然地下車,順手把車門一關,也沒鎖,就走了。」正在接電話的程亮有些奇怪,旁邊已經有憤怒的群眾用石頭砸向汽車。隨後,幾個人將這輛警用宣傳車掀翻。 程亮突然想到,這可能是政府的圈套,故意讓民眾毀損公物,為後續更殘暴的鎮壓製造藉口。而大多數沉浸在憤怒中的人並沒有這種意識,他們為掀翻了警車歡呼,然後繼續尋找石塊雜物投向警察。 什邡市公安局長何渝多次手持喊話器警告民眾:「迅速離開,否則後果自負!」回答他的,是普遍的咒駡和投過去的石塊。 大約晚上10點,政府決策層下令清場。震爆彈巨大的轟鳴和炫目的閃光過後,是特警的全面出擊。很快,抓的抓,逃的逃,小廣場空空蕩蕩。 「我們贏了!」 7月3日早上,什邡市政府發佈《關於嚴禁非法集會、遊行、示威活動的通告》,要求「凡正在通過互聯網、手機短信息和其它方式煽動、策劃或者組織非法集會、遊行、示威者,必須立即停止違法活動,並自行採取措施消除影響。否則,一經查實,將依法處理。」「凡煽動、策劃、組織非法集會遊行示威活動或打砸搶的人員,限通告之日起三日內主動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爭取從寬、從輕處理。對拒不投案自首者,一經查實,公安機關將依法嚴厲懲處。」 不過,當天上街的民眾並不比前一天少,什邡街頭繼續上演警民攻防拉鋸戰。由於警力充足,政府把警戒線擴大了很多,將整個小廣場都包含了進去,周邊的各個路口都成了前線。催淚瓦斯和震爆彈交替爆響,特警的出擊也更頻繁,下手也更兇狠。根據記者在醫院採訪的情況,7月3日造成的傷員比7月2日多很多倍。 在這個過程中,一名胖特警因其下手兇殘、無論男女老幼均狠毒毆打而爆紅,他追打一名年輕姑娘的圖片在網絡上被瘋狂轉發。根據網友人肉搜索的結果,胖特警叫劉波,父親在什邡組織部、母親在教育局工作,並將其父母的電話公佈在微博上,「建議各位沒事慰問下」。有網友將劉波追打年輕姑娘的圖片PS成追打劉翔,引發大批網民效仿,發起「劉波很忙」的主題PS活動。 當天下午,伴妮和幾名同學拉起橫幅標語,準備在警方的警戒區外遊行,當即被出擊特警將橫幅標語全部扯下搶走。「我們只是想保護自己的家。有錯嗎?」伴妮很委屈。而且,她們的標語寫的是:「中國共產黨萬歲!」「中國人萬歲!」和「什邡人雄起!」 伴妮不知道,她們其實是幸運的。可能特警們看她們一群小姑娘,手下留情了。同樣是3日下午,十多名廣漢市的學生扯著「娼龍成精草泥馬,廣漢什邡是一家」的標語來聲援什邡民眾。他們大部分被警方抓獲,毆打、餓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5時許,什邡街頭的喇叭和大屏幕都開始反復播放停止宏達鉬銅項目建設的通告。「鑒於部分群眾對宏達鉬銅項目不瞭解、不理解、不支持,反映強烈,決定停止宏達鉬銅項目建設。」市長徐光勇說,政府已經決定,「停止宏達鉬銅項目建設,今後也不再建設這一項目」。 隨著通告的播放,正在追打程亮的特警停止了攻擊。其他出擊的特警和武警也退回到小廣場。「周圍沒有人。我一個人歡呼——我們贏了!」程亮說,他流淚了。 流產的公祭 4日晚,仍有一些人到什邡市委門前請願,要求釋放事件中被拘押的民眾。政府隨即釋放了大部分被拘押人員:「對事件中強制帶離人員,除刑事拘留的3名涉嫌犯罪人員外,其餘人員經批評教育、本人具結悔過後已全部釋放。」 隨後的兩天,什邡市表面上恢復了平靜——街市依然繁華,人民平和幸福。但在網絡空間裏,人們通過QQ群等工具傳播:事件中有一名女孩被政府打死,號召什邡民眾7月8日重上街頭舉行公祭。 在記者的採訪過程中,所有人都知道女孩被打死的傳言。一共有三個版本:一是,網絡圖片中那名穿白衣向特警下跪的女孩,她被抓進市委毆打致死;二是,有人發佈的一輛皮卡車後車廂裏有一具屍首;三是,7月2日一名14歲的中學生被震爆彈炸斷腿後死亡。 關於那名下跪的白衣女孩,網友曾穎介紹,那位女孩並沒有被打死,而且曾經與他聯繫,她因為看到特警打人的兇殘而下跪,之後確實被便衣拉進市委,但有熟人看到她,就讓她走了。至於她穿白衣服,是因為她是名環保志願者。 發佈皮卡車裏屍首圖片的人,也被官方迅速找到。「陳付強,什邡市鎣華鎮白泥村四組農民,一直在自貢富順打工。」他發佈的是一張2009年6月30日發生在南京的一起惡性交通事故照片,冒稱是什邡群體事件中被打死的人。 至於「14歲的中學生被震爆彈炸斷腿後死亡」的消息,記者也向每一個採訪對象尋求線索,但他們都稱是聽人說的,沒有人能提供姓名、學校、父母、住址等有效信息。 政府顯然也知道7月8日重上街頭舉行公祭的號召。幾天來,街頭大屏幕循環播放徐光勇市長的談話:「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在這一事件中,絕對沒有一個人員死亡。」以及陳付強承認造謠,向政府悔過的畫面。 同時,以德陽市委常委、副市長身份新兼任什邡市委第一書記的左正,帶領各級官員,分頭走訪基層、企業,並於7月7日連續召開老幹部、工業企業、教育系統等各界座談會,全面佈局維穩事宜。 7月8日,果然又有大批民眾走上街頭,圍聚在市委門前和小廣場裏。而官方也佈置了大量的警察和戴著「志願者」標牌的基層幹部,監控每一個角落。他們不停地對民眾宣講:事件中沒有死一個人,公祭自然就無從談起了。 市委門前聚集的人群,有人控訴特警打人的兇狠,還有人聲稱有親人被抓未放,更有人要求政府為警察打人道歉,但在工作人員的控制、勸解、疏導下,終未釀成新的風潮。 什邡,可能從此真的平靜了。 (本文中部分當事人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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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國到埃及-專訪作家何偉

4月20日埃及開羅數千人集會反對軍方統治。 「現在的埃及人非常關心政治,每個人都有他們的觀點而且他們不害怕他們所說的話,言論難以置信的自由;而在中國,大部分人不願意談政治,他們更想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中國正處於一個經濟發展的時代,埃及卻正在經歷一個政治變革的時期。」 文/ 朱曉玢 何偉小檔案: 何偉(Peter Hessler),1969年出生於美國密蘇里州哥倫比亞市,普林斯頓大學主修英文和寫作,牛津大學英國文學碩士。1996年以「和平志願者」的身份來中國,從事教職之餘開始了他關於中國的寫作。他的中國紀實三部曲包括《江城》、《甲骨文》和《尋路中國》。此外,他也是《紐約客》、《國家地理雜誌》、《紐約時報》等媒體的撰稿人。 eter Hessler有一個很酷的中文名:何偉。過去十幾年裏,這個叫何偉的美國人走遍中國,寫下轟動的中國紀實三部曲,用冷靜的口吻,記錄著這個國家火辣辣的改變。 他寫中國,非敵非友。他旁觀的眼睛裏看到的,是一個充滿細節、層次多樣的土地。那片土地上,有猝不及防的遷移和堅持不懈的守護;傳統的老人和熱愛新鮮事物的孩子悄悄地撞到一起;人們生活在隱形的政治環境裏,或渾然不覺,或裝作渾然不覺,他們平靜的生活表面下是關於國家前路的暗湧。何偉的中國紀實,緩慢但精緻,於是他的三本著作,不單在美國暢銷、很快也在華人讀者圈中掀起波瀾。 在中國學習、工作、生活多年,已使何偉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國通,後來他又娶了漂亮的華裔太太。大家都以為他該在中國長期定居 下來的時候,何偉選擇了另一種可能性——去中東。 今天,何偉正和他的家人,住在埃及首都開羅。 革命的風暴給開羅帶來了不同於往日的複雜性和趣味感,這裏歷史悠久、文化豐富,這正是何偉想要停留的地方。 他說,最近正在寫一篇關於穆斯林兄弟會的故事。除此之外,他也依然愛和小人物打交道,熟練於和小商販稱兄道弟。從這些人的身上,一個國家的變化顯得更加真實可感。在開羅,他的阿拉伯語還不夠好,但他也沒有放棄和身邊的人不停對話。何偉描述最近認識的一位新朋友:「一個拾垃圾的人,很友好也有趣。他從人們丟下的垃圾裏,知道了那些人的好多事情。」 人在埃及的何偉,和在中國一樣,如魚得水地運用自己的旁觀法則。他一邊和當地人打得火熱,一邊又默默地在紙上,將周遭莫測的變幻,凝結成動人的故事。故事裏,不見了兄弟、朋友,這些鮮活的人本身,最終成為構築故事背景的一個個小色塊,鋪就成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家的底色。 從中國到埃及,記錄者熱情滿滿,無論是埃及還是中國,變化總讓何偉著迷。 何偉多次向媒體提到,再過幾年,仍想要回到中國。他想念他的朋友和學生,想念川菜。 好在開羅有一家不錯的川菜館,可以簡單滿足他對中國部分的想念。 以下是陽光時務對何偉的專訪: 陽光時務: 是什麼吸引你來埃及的? 何偉:我2007年決定去中東。我的太太和我都想搬到一個很不同於中國、複雜而有趣的地方,一個有悠久歷史和豐富語言的地方。而且,這個地方要有雜誌社和出版社感興趣的故事。因此中東是一個很順其自然的選擇。 最初我想的是,不去敘利亞就去埃及,我們設想可能在那個地方呆上三年。因為我的兩個孩子誕生,我們推遲了出發的時間,後來又想要等到她們一歲大的時候再走。就在這段時間裏,埃及爆發了革命,我們不再可能去敘利亞。所以開羅也是一個順其自然的選擇。我們很開心來了這裏。 陽光時務:什麼時候來的埃及?至今去了埃及的哪些地方? 何偉:我去年10月去的埃及,大部分時間都在開羅。這裏和中國非常不同。因為政治環境的關係,如果外國記者去埃及的小城市生活會有一些麻煩,而且我還沒有取得政府的信任,對我來說最好還是呆在開羅完成我的稿子。不過現在稿子剛完成,我可以稍微四周走走。 陽光時務:埃及的小城市和開羅有什麼不一樣? 何偉:埃及和中國的不同在於,開羅之於埃及,比北京、上海之於中國,意義大得多。在這裏,沒有什麼大中城市,所以,認識開羅顯得很重要。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找一個小地方做些調查。我可能會在開羅的郊外找一個地方或者去離埃及不遠的城市。我曾經在 Isma’aliya(注:埃及城市名)呆過,那裏去開羅大概一個半小時,我很喜歡那裏。對我來說找到一種方式去平衡我在開羅的觀察很重要。 到目前為止我主要的任務是學習阿拉伯語。現在我可以和人進行基礎的對話,我想再過七八個月,我可以不需要翻譯做一些採訪。阿拉伯語沒有中文那麼難。當然我現在有孩子,不能像在涪陵那樣想去哪就去哪了。 陽光時務: 你去埃及前曾經在一次採訪中說過,現在的埃及政治無處不在,但你會令所講的故事盡量規避直接的政治性。實際情況是怎樣? 何偉:我現在正在報導政治新聞,我在寫有關穆斯林兄弟會的事。在選舉的時候,這是正當時的題目,而且也可以豐富自己的背景知識。再過一段時間,我會去找一些不那麼直接的主題,就像我寫中國那樣。我寫的中國故事,當然非常政治性,但不是直接的——我寫政治怎樣影響學校裏的孩子們,鄉村裏的村民,或者它不怎麼影響工業小鎮裏的人們。 最重要的是讓事情自然地發生。對我來說,現在適合去寫一些基礎的故事,因為我剛開始和當地人交流,學到了很多東西。沿著這個方向,我發現了一些同樣打動我的別的地方和事。當我的阿拉伯語和背景知識更好一點的時候,可能是選舉後,我會再回到Isma’aliya去,去看看那裏有沒有吸引我的故事。 陽光時務: 穆斯林兄弟會在埃及革命中的角色是什麼?你怎麼評價他們? 何偉: 我認為,雖然他們正逐步失去人們的信任,但仍然有足夠的實力贏得總統選舉。 穆斯林兄弟會是一個複雜、有趣的組織。簡單地說,如果他們想要好好地治理這個國家,還需要做一些重要的調整和改變。 而且,他們將如何與軍隊協商,還顯得不太明朗。好多不確定。穆斯林兄弟會有一些明顯的弱點,但這裏沒有其他強勁的組織存在,這是個嚴峻的情況。當一個獨裁的體制形成,就不會允許其他團體發展起來,當這個體制瓦解,會出現嚴重的空白。 陽光時務:就你的觀察,互聯網對埃及革命有影響嗎?人們使用網絡的情況如何? 何偉: 受過教育的埃及人依賴網絡,不過埃及還有很多人是沒有受過教育的。 這裏的文盲率很高,我想應該有30%,窮人也比中國更多,所以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在使用網絡。 然而受過教育的人使用互聯網很頻繁,年輕人很習慣使用Facebook。我認為過於拔高互聯網對革命的影響是錯誤的,這像是一種科技宿命論。網絡是很重要的工具,但是革命的推動力,那些變革中的不快或慾望,是來自別的東西。我個人不太相信網絡力量。人們可能會因為匿名,而在網絡中表現得更加粗魯無理,我喜歡面對面的交流。我沒有Facebook,雖然我本應該有。 陽光時務:埃及人和中國人對待政治的態度有什麼不同? 何偉:我覺得很不同。現在的埃及人非常關心政治,每個人都有他們的觀點而且他們不害怕他們所說的話,言論難以置信地自由。而在中國,大部分人不願意談政治,他們更想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中國正處於一個經濟發展的時代,埃及卻正在經歷一個政治變革的時期。 陽光時務:你覺得在未來中國有可能出現類似埃及的革命嗎? 何偉: 當然什麼都有可能,革命可以在任何時候發生。我們還學到一件事,就是所謂專家在某些看法上通常是錯的。我並不認為我自己是專家,所以我可能錯得更多!不過我一直以來的感覺是,中國仍然離革命有一段距離。它最終會出現,不過我懷疑沒有那麼快。中國和埃及有很大的不同。在埃及,52%的人口年齡在25歲以下,這些人甚少有經濟發展上的機會,這也是走上街的示威者們的核心訴求。在中國,年輕人從不會像這樣抗議。他們感悟到的是要在學校裏好好讀書,然後成功,不能在政治運動中浪費時間。而且因為計劃生育,青年人的數量並不多。我在埃及遇到很多年輕人,他們有多於三個兄弟。這導致了他們不會像中國青年一樣感到類似的壓力和責任。 陽光時務:你現在還會關心中國的新聞嗎?通過什麼渠道了解? 何偉:雖然不是那麼頻繁,我還是會不時上網看看中國的新聞。我還和在中國的人,比如以前的學生、其他朋友聯繫,他們會和我說起中國發生的事。現在中國當然有不少怪異的政治事件發生,不過埃及更甚。所以在我眼中,中國仍然看上去非常平靜。 陽光時務:我留意到你也較少提及網絡、新媒體對中國的影響。 何偉:就像我前面提到的,我對類似的預想很警惕。 我覺得人們傾向去相信科技可以做所有事,誘發革命,改變政府。然而這些力量來自其他方面。教育也來自其他方面,互聯網並沒有使中國人的教育程度更高。你走進一家網吧,大多數人在用QQ聊天或者玩網絡遊戲,他們看上去不像在對五四運動進行深度歷史的研究。 我認為政治改革更容易發生在中國的經濟增長停止了或者急劇變慢了的時候,中國的中產階級和上層社會開始感到他們沒有了機會。這是我的直覺。我不認為和互聯網有太大的關係。一旦它開始了,人們會不安且想要改變,然後他們肯定會使用互聯網這個工具,去了解信息,去組織策劃,給政府施加壓力。但網絡本身不會帶來革命。 陽光時務: 有人說你對中國的觀察比不少中國人都更細緻、更準確。 何偉:一個中國記者花同等時間去做這些事,也可以達到這個程度。區別在於,我的工作情況允許我花大量的時間調查以及寫作,這挺奢侈的。《江城》這本書的誕生,也是因為我在涪陵的日子不那麼忙,我可以仔細地寫一些日記。回到美國後的一年半時間裏,我的父母讓我住在家中,使我得以完成那本書的初稿。 其他的書中的內容來自我為《紐約客》和《國家地理》寫的東西,這些雜誌支持我寫一些長線的選題;而且我的第一本書在美國也賣得很好。所有這些意味著,我不怎麼需要把時間花在一些細碎的選題上。但我覺得一個中國記者很難像我這樣。事實上,在歐洲也難,美國不太一樣,美國有這些做長線題材的雜誌。這和國家的大小以及寫作傳統有關。 陽光時務: 《甲骨文》會在中國內地出版嗎? 何偉:近期內都不會。但在台灣已經出版了,也賣得不錯。書中的話題太敏感了,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明年我將出版一本文集,書名Strange Stones,中文版(在中國內地)將和美國同時出版。中文版裏將收錄部分《甲骨文》中的文章。 陽光時務: 過去在內地出版《江城》和《尋路中國》的過程中,有沒有受到什麼阻力和干擾? 何偉:多年來他們都告訴我,我的書不可能在內地出版。或者,必須對書進行大量的改動和刪減,但我不願意這樣做。直到形勢終於改變,我敲定了出版合同。這兩本書裏都有一些小的刪節,不過這些刪節不是很重要。 最初是耐心的問題。我等了幾年,然後上海譯文出版社和我簽了合同,他們說他們會如實、照直翻譯。所以那時候我很慶幸,慶幸沒有在此前簽下任何要對書進行大幅度刪改的出版合同。這件事上主要是時機,事實上現在政治環境也改變了一些, 我聽說出版社的翻譯比以前更保守。我覺得,如果是今天讓他們來翻譯我的這兩本書,會和現在看到的有一些不一樣。我的書能在政治環境相對平靜的時期被翻譯,還是幸運的。 陽光時務: 在你看來,記者和作家的身份有什麼不一樣?你更喜歡人們怎麼定義你? 何偉:怎麼定義都可以。我可能自認是個作家,因為對我來說,寫作手法非常重要。但我會也做很嚴肅的調查研究。你們可以說我寫的是非虛構的小說,或者文學新聞。它的目的是,在耐讀又好看的文章中,融入審慎的調查和對事實的絕對信奉。我從不虛構,我像一個好記者一樣,會花時間弄清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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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陳光誠:關起門來做壞事的日子過去了 (音頻)

2012年5月25日早上9點30分,陽光時務與正住在紐約大學的陳光誠通上電話。陳光誠聽起來聲音輕鬆,回憶起過去一個月的經歷,他說,所謂傳奇,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必然就是,當今時代,已經是資訊時代,關起門來做壞事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已經到了一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時代。所以,我說它是必然。」 盲人陳光誠在美國發表第一次簡短演說時,不少人流淚了。一個剛剛到哥倫比亞大學念書的中國留學生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去見他,這個年輕的留學生說:「到了紐約,竟然覺得離中國更近了。」 從4月20日早上11點零3分,陳光誠在看守的眼皮子底下翻過東師古村的家中圍牆,到5月19日下午3點45分,在中美兩國的外交協議下,他乘坐美聯航88次飛機離開北京——這一個月來,發生在這個盲人身上傳奇一般的驚心動魄,牽動了無數人的心。 在和陽光時務通話時,陳光誠首先表達了感謝。在飛往美國的航班上,他聽讀了《陽光時務》19期的內容,對記者進入東師古村表達感謝,接著他很節制地講了這一個月來的種種。 說 到救他的人,他逃亡的具體計劃、路線,在美國大使館發生了什麽,他都十分禮貌而謹慎,「我應該,要等到山東查處以後,才透露這些東西。」但是這之中的心路 歷程,重要的選擇與時間節點,他都回憶得十分清楚。離開東師古村,他比個人安危更迫切的願望是:要把事情記錄下來,把信息留存下來。他有強烈的記錄意識, 甚至記得每一個關鍵時點精確到分鐘的數字。 他 說,逃亡的計劃醞釀了15個月,準備了最少3套方案。最終採用的方案,也是根據具體環境的變化臨時調整的。他淡淡總結為一句話:「物極必反。他們越是這 樣,越能有一些他們想不到的東西。」從家中開始行動,到離開東師古村幾公里,他花了20多個小時,堅稱「完全是一個人」。翻越第五道墻的時候他摔傷了腿, 三根骨頭斷裂;在骨折的情況下,他又堅持了十幾個小時,才安全離開村莊。他對時間十分敏感:「任何自然界的的東西都可以告訴我時間。我離開村子大概1公里 半的時候,我就聽見鳥開始叫了,我就知道,哦,差不多5點鐘了。」 他做了最壞的準備。去年8月他對外揭露看守毆打他和家人的時候,看守就威脅他:「只要離開這個家,就是你的死期。」他說:「我做了一些防備,但能起多大作用呢?不管怎麼樣,這個險我是非冒不可了。」 他並沒有仔細想過,離開東師古村之後,要去哪裏。 好 心的村民將他偷偷送離臨沂,送到山東新泰,他的哥哥陳光福聯繫了他的好友郭玉閃。郭玉閃帶著人,開了兩輛車,直奔山東,在新泰與陳光誠會合。見到郭玉閃的 第一面,陳光誠喊:「哎呀,兄弟啊,終於見面了。」郭玉閃緊緊抱住他。「應該沒有哭,我們都是男子漢嘛,不會輕易哭。」 4月23日淩晨1點,兩輛車悄無聲息離開山東境內,8小時後,到達北京。 陳光誠說:「路上一夜都沒有睡,跟郭玉閃交流了非常多的事情。特別是去年下半年發生的一系列的事情,網友來看我的種種經歷。談了很多很多。」「珍珠也在,我和郭玉閃一輛車,珍珠在另一輛車上保護我們。」 4月26日,山東已經知悉陳光誠逃亡至北京的事情,而此時他還未進入美國大使館。「山東已經派了6輛車準備到北京去綁架我。」 他 說此前並沒有想過要進入美國駐華大使館,但「安全非常難以保障,我05年從北京被綁架回去的經歷,一綁就是7年,沒有人管,沒有人問,法律是無效的。當時 我的安全是完全沒有保障的,所以我本人在到達北京兩天之後也想到了這個方案。」「我考慮最多的,是要把一些資訊保存下來。即便他們把我抓回去以後,這些資 訊也能夠公佈於眾。」 4月26日下午3點,美國大使館的車從一個「離使館很遠的地方」接陳光誠進入大使館。「當時他們接到我以後,仍然有兩輛車在後面飛速地追。」 4 月26日,陳光誠進入美國大使館。而同時,山東對陳光誠的家人展開了調查和報復。「從26號知道我離開以後,他們在我家裏裝了7個攝像頭,而且是高清的, 非常昂貴的那種。他們自己也都非常高興地說,哎呀,太清楚了,即使是晚上所有的地方也都看得清。一發現我走以後,他們立即停止我孩子上學。」 他的妻子袁偉靜後來跟他講述,「那時候就是天天院子裏、屋裏、房頂上都是人,而且從29號開始都把原來的普通看守解僱了,換成了公安。」他說他們沒有穿制服。「你說的穿制服的公安那是民警,脫掉制服的公安他是官警。但是裏面那塊肉呢,還是那塊肉。」 「我 妻子26號被他們綁到刑警隊,關押了50多個小時,把她綁到一個椅子上,使用各種酷刑。比如說不讓她睡覺。這些員警在他們看來,酷刑很正常啊,他們準備打 我妻子,但是逃亡的消息也沒什麼,我妻子都告訴他們了,也就沒再打。」「回來之後那幫看守們還拿著棍子跑到我家裏來,到我屋裏說要把袁偉靜砸死。這是我妻 子到北京後給我講的。當時是非常非常瘋狂的,整個晚上就要我們把屋裏所有的電燈都打開,從裏屋的門,到屋門,然後到大門都不允許我們關上。他們就坐在屋 裏,坐在你院子裏。而且不准我媽媽在裏屋睡覺,必須在外面睡覺。」 袁 偉靜在家中屢受折磨的時候,陳光誠在北京與中美雙方開始了談判。「他們的第一個協議是,我必須先從使館出來,然後可以把我的家人送來北京。這個要求被我嚴 詞拒絕了。說實話,拒絕他們這個協議的時候,我已經做好了其他的打算了。但是,後來外交部知道我拒絕他這個東西以後,他們又改變了說法,說可以先把我的家 人接過來,然後讓我再考慮是不是要出來。這個改變,他們把我的家人接出來的這一個承諾,我可以視為,是對我部分家人不法侵害另一種形式上的停止。」 陳 光誠接受了。在大使館停留了6天後,5月2日下午3點左右,陳光誠見到了妻子和孩子,然後,在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的護送下,他們一家離開大使館,進入北京 朝陽醫院。關於這場眾說紛紜的離開,陳光誠的解釋是:「離開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中美的公開協議。我想,國際外交無小事嘛。既然他們簽署了協定,他應該兌現 他保障我公民權利和自由安全的這個承諾。第二是,我的家人受到威脅。有人跟我說,如果我不出來,就會把我的老婆孩子送回山東。山東的一些情況我這時也有了 一些大致的了解,所以我想,我應該出來。即使是冒險我也應該出來。就這麼兩個原因。」 5月2日進入朝陽醫院,到5月19日離開,整整兩個星期的時間,陳光誠主要在接受治療,偶爾接受電話採訪,沒有外人可以去看他,他表示沒有再接觸過美國官員,而是國家信訪局的一個官員來跟他談過五次。 「在朝陽醫院檢查,三根骨頭有斷裂,所以當天就打上石膏,於是一條腿就不能走路了。」 「另外是腸炎,慢性的結腸炎,因為時間長得不到治療,醫生說也非常的嚴重。」 「外傷除了腳傷,還有就是我的肘傷、膝蓋傷。因為當時腳摔傷以後,站不起來嘛,就只能爬著向外走,所以我的膝蓋,胳膊肘全都磨破了。」 「我妻子也受了傷,但是沒有接受治療。我也提出來給她做片子檢查。因為當時她也被打得很厲害,腰部啊,肋骨啊,眼睛的眶骨啊,有可能骨折了。但是,沒能如願。」 「在 醫院期間,中央派了一個國家信訪局一個官員來跟我接觸,一共談了五次。他一開始就跟我說,他來找我,是經中央授權的,直接授權的。我就跟他講了山東的情 況,然後提了大致的要求,他當時的表態也非常的好。我的要求就是,要求他們立即停止一切對我家人的不法侵害,這些年來的不法侵害必須馬上停止,保障我和我 家人的所有公民權利。然後就山東數年以來對我家人實施的這種違法犯罪行為展開徹底的調查。公開地作出處理,必要的時候需要有網民組成的團隊去參與,監督。 還有就是這些年來,他們對我們家造成的身心損害,包括其他的損失要作出賠償。他們當時表態,會對山東展開調查。也算是給了我一個承諾,而且不止一次。我現 在仍然要求他們儘快地,兌現他們給我的承諾,對山東展開徹底調查。不管涉及到的官員職位有多高,人數有多少,只要違反了中國的法律,必須得到法律的嚴 懲。」 和這個「中央授權」的官員談了五次之後,5月19日上午11點39分,陳光誠突然地接到消息:今天去機場,吃完飯就走。「之前毫不知情。」 5月19日下午3點45分,他踏上了美聯航88次的航班前往美國紐約紐瓦克機場。 關 於人們對他該走還是該留的爭議,他說:「我沒有什麼猶豫。我一再地說,在使館裏我說不出國,那個不出國的含義是拒絕流亡。我走出使館大門的這一瞬間,這個 協議生效,它所做出的承諾生效,那麼,我再要求去學習、去休養、去治療那都是另外一回事。這是我的公民權利啊。他們既然承諾保障憲法賦予我的公民權利,自 由和安全,那麼出入境自由這也是我的一個公民權利啊。為什麼,就產生這麼多的問題呢?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這次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一個歷史性的實驗。成 與不成都善在良可。」 回顧這一個月來,陳光誠認為,自己被稱為傳奇的種種經歷,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必然就是,當今時代,已經是資訊時代,關起門來做壞事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已經到了一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時代。所以,我說它是必然。」 相關文章 陽光時務獨家對話陳光誠 陽光時務第20期 《六四二代》 陽光時務第20期 《六四二代》 漫畫台灣陸生 娛樂精神無遠弗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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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新聞為何有價?兩岸關係「新形勢」下的媒體退化

福建省長蘇樹林訪台的「宣傳計畫」曝光後,遭到反對黨和公民團體的強大壓力。手握「第四權」的媒體,蓄意以新聞/廣告不分的方式替廣告主「擴大宣傳效果」,遭到批評時,還可以和中國國台辦遙相呼應,把責任推到「過時法令」。 文/李蔚 一樁正由台灣陸委會審查的違法案件,引發兩岸官方隔海叫陣。 福建省長蘇樹林今年3月24到28號率團訪問台灣。從馬英九2008年上任至今,帶團訪台灣的省市長、書記不知凡幾,原本已經算不得什麼新聞。真正的新聞出在蘇樹林前腳剛走,一份「2012福建省長訪台宣傳計劃」就跟著被披露出來: 「採訪日期: 三月二十四日。 行程時間: 上午。 媒體類別: 中國時報。 版面安排考量:大一則。 重點採訪事宜:蘇樹林省長……抵達台中後參觀台中港。台中港與廈門開通客運航線。 刊出日期: 三月二十五日刊出。」 這張「宣傳計劃」上,刊出了十多則名為報道,實為廣告的撰寫、處理規格。一則一則清清楚楚,想必也是明碼實價。而唯一列不清楚,或者說不列清楚的,就是當這些文字見諸報端時,讀者無法分辨究竟這是無償的報道,還是有償的廣告。 這份文件曝光後,其中的業主《中國時報》並沒有否認內容的真實性。原因之一,應該是因為該報對蘇樹林行程的報道,竟然和「宣傳計劃」一則一條都對得上,明顯是「按表操課」。 兩岸對質「有償新聞」 4月24日,台灣陸委會針對《中國時報》疑似接受福建省政府的有償新聞召開會議,與會的學者、官員認定中時刊出「有償新聞」的事證很明確,只是處罰方式還不能確定。陸委會官員接受訪問時表示,本案目前還在進行內部行政流程,目前也沒有辦法說明可能做出處分的確實時間。 不料《中時》可能受罰的消息刊出當天,北京國台辦例行記者會上,發言人范麗青直接提出了看法: 「我們認為,台灣有關方面應該多聽取台灣媒體的意見,盡早修改不合時宜的規定,以適應兩岸大交流的新形勢。」 先是認定自己所謂的「新形勢」;再斥責台灣的法令「不合時宜」;第三,甚至批評台灣的內政。台灣陸委會當天下午就以四年來罕見的嚴厲措辭回敬國台辦,三點聲明中,兩次強調「新聞自由」,也直接批評大陸訪問團無視台灣法令。 聲明用聯絡處長盧長水掛名,用意在於「中駟對中駟」,而不要讓職務等同部長級的發言人劉德勳,對上位階遠低於他的范麗青: 「一、新聞自由是民主法治的根基,大陸地方政府透過媒體以置入性行銷方式進行政策宣傳,侵害新聞自由,如涉及違法,政府將依法處理。 二、政府已多次透過管道向陸方傳達我方法令規定,惜未能受到正視,對此,我們感到遺憾。 三、兩岸交流要朝正常、健康方向發展,應相互尊重,回歸新聞自由運作常態。」 再怎麼不同意范麗青,她有句話是對的。在台灣稱為「置入性行銷」的「有償新聞」攻佔台灣主要媒體版面,的確是出於某種「新形勢」: 2008年,馬英九接任總統,跟著來的,是又猛又急的世界金融風暴。在台灣,平面媒體原本就被視為正在「走下坡」的產業;電視台更因為市場太小,家數太多,沒有一家屯儲了因應風暴的充沛銀彈。 在這種情形下,來自公營部門的政策宣傳廣告,就成了媒體最穩定的收入來源之一。這個起自民進黨執政時代,在媒體購買有償新聞的作風,到國民黨重返執政時發揚光大。 但馬政府肆無忌憚地購買有償新聞,終於激怒了還懷抱著專業良知的媒體工作者和傳播學者。前《中國時報》記者黃哲斌的一篇博文《乘著噴射機,我離開中國時報》,是這波公民社會大反擊的「武昌起義第一槍」。 黃哲斌發難後,台灣傳媒界、學界和公民團體一波波向馬英九政府施壓,成功推動修改預算法,禁止台灣政府購買有償新聞,如果是廣告或宣傳品,必須明確標示出資者。但卻有一塊專業重災區被遺漏在這場公民運動外:大陸新聞。 「新形勢」下的新商機 馬英九執政後兩岸關係轉變的大勢,不需要再多花篇幅描寫。也就在「新形勢」下,台灣的旺旺中時、聯合兩大報系,和多數電視台,迎來了新商機:中國地方政府的有償新聞。這種新交易型態的賣方,也就是媒體老闆,早在民進黨政府執政時代,就把出售有償新聞視為理所當然。如今只是出資者從台灣政府變成中國政府,商人無祖國,鈔票更是無國界。 交易的買方,中國各省市政府,則是緊緊抓住中央發展兩岸關係的政策,由省長書記領軍大幹快上,藉著探親、採購等等各種名目,力求在兩岸關係做出成績。想被外界看到成績,要靠媒體報道。怎麼保證媒體一定、而且以夠大的篇幅報道,省委宣傳部不可能對台灣媒體直接下條子,花錢買,就成了理所當然的唯一選擇。 最初,對於省市長團的有償新聞,各媒體是個別地摸索,憑著資深記者和各省市的關係及國台辦的轉介,零星地洽談個案。一段時間以後,以「旺中國、旺台灣」為興辦媒體宗旨的台商蔡衍明,率先在集團內,成立了「中時文化傳媒公司」。 「中時文化傳媒」的辦事處設在北京,主要業務之一,除了為各省市政府在旺旺中時報系本身所屬的媒體上製作有償新聞,也逐步成為中國省市長訪台行程「整體行銷」的總承包商。根據台灣傳媒圈掌握的有限資訊,「中時文化傳媒」先透過國台辦,掌握各省市長訪問台灣的期程。接下來和各省市的宣傳口子接洽,提供訪台行程中的整套宣傳方案。 宣傳方案一般包括平面媒體和電子媒體兩部分,「中時文化傳媒」會向客戶提示台灣主要的新聞台和平面媒體,一一條列出有償新聞的採購計劃、格式,就如同文章開頭之初提到的「福建省長訪台宣傳計劃」。包括採訪時間、需要露出的重點對象,刊登篇幅和刊登時間。最後,當然不能少了每條有償新聞的價格。 在客戶同意之後,「中時文化傳媒」先和準備訪台的省市政府簽約,然後按表操課,把宣傳計劃「發包」給台灣其他的傳播媒體,包括自己旗下的中天電視、中國電視、《中國時報》和《工商時報》;也包括集團以外的《聯合報》、《經濟日報》和其他電視新聞台。可以合理推測,在這樣的模式下,「中時文化傳媒」既為自己的集團賺進出售有償新聞的收入,也在向下發包的過程中,以「中盤商」的角色賺到一筆佣金。 吳豐山的調查報告 台灣媒體社群和一般民眾,原本對上頭這套「生意經」所知極為有限。但在2010年11月,台灣監察委員吳豐山的一份調查報告,讓這條「產業鍊」完全曝光。 吳豐山在報告中指出:中國各地區的首長、副首長來台訪問時,常見台灣媒體配合以專題報道,為該省、市刊登招商廣告。例如,《中國時報》分別於2010年9月13日、17日刊登西安、陜西的專題報道,《聯合報》也在8月3日、8日刊登湖南的專題報道。 吳豐山在報告中,引用一份意外流出、由「中時文化傳媒」和《聯合報》負責人簽訂的契約,他接受媒體訪問時指出:旺旺中時設在中國北京的公司,專門招攬中國官方的廣告業務,再轉包給國內其他媒體。這份《中時》與《聯合報》的契約就載明「付款方式,以匯款方式支付」,足以證明有對價關係,涉以金錢購買新聞,進行置入性行銷(有償新聞)。 然而吳豐山的調查結果,並沒有立即引發太巨大的反響。至於官方,縱使可以依據《兩岸人民關係條例》,認定這些為配合大陸省市長訪台的有償新聞已經違法,給予處罰,但要處罰傳媒,畢竟令官方忌憚三分,更何況中時、聯合集團,在政治立場上向來旗幟鮮明地支持馬英九,處理起來更是左右為難。 台灣官方這種推、拖、拉的「方針」,終於在蘇樹林訪台的「宣傳計劃」曝光後,遭到反對黨和公民團體的強大壓力。 劉曉波新聞見報不上網 省市長團購買的有償新聞,只是中共官方藉金錢影響台灣傳媒的一部分手段。另一種更大範圍的控制,是由北京中央政府直接操作、調控,以中國龐大的內需市場為餌,誘迫台灣媒體自動繳械、自我檢查。一件在台灣媒體圈流傳甚廣的事件,是北京政府在「劉曉波事件」中對《聯合報》的處置。 台灣四家主要報紙間,基本上《聯合報》、《中時》偏藍,和中共政權關係較為友好。《自由時報》偏綠;《蘋果日報》的藍、綠傾向不太明顯,但旗幟鮮明地反共。因此,在劉曉波獲頒諾貝爾獎前,在大陸境內,原本不必翻牆就能連上中時和聯合的新聞網站。 劉曉波獲獎消息傳出後,台灣四家報紙都在頭版處理這則新聞,但《中時》處理上相對「克制」,不僅沒有放在頭條,還不忘在標題上強調「中共抗議」。《聯合報》則是以頭版轉多個內頁報道,還轉載了劉曉波的《我沒有敵人》一文。 經過兩天的大幅報道,駐在北京的台灣記者發現,《聯合報》網站在大陸遭到屏蔽;此外,《聯合報》獲准在大陸印刷,有限度對當地台商發行的「華中版」和「華南版」,有劉曉波新聞的版面,也被置換成其他新聞。《中國時報》和同一集團的《旺報》,雖然在大陸仍然可以連上,但網站上已經沒有劉曉波的新聞,據稱是該報也做了緊急處置,劉曉波的新聞照樣在台灣見報,但不上網絡,以確保網站不會被遮蔽。 遮蔽網站是吹哨警告,這警告確實發生作用,也牽制了後來《聯合報》和台灣其他駐北京電視台記者對劉曉波案的報道及評論尺度。 劉曉波事件,只是一個顯著的例子,說明北京政府僅僅利用境外媒體進入大陸的許可權,就可以影響、操控台灣媒體的報道方向。由小可以見大,如果只是一個許可權就有如此的力量,如果有朝一日,中共政府向台灣的傳媒釋出了例如落地發行等「含金量」更高的特許權,屆時的操控力道,必然是成倍數地增加。但如果打進中國市場,乘著「中國崛起」的大勢潮流,是台灣多數媒體老闆高度期待的目標,旗下的記者自然就得跟著吞忍、接受中共政府對新聞的指指點點。 蔡衍明的媒體王國 旺旺中時集團長期擔任「中國有償新聞總代理」的角色,終於引爆台灣社會、傳播學界、公民團體和部分媒體工作者的強烈反撲。這股批判風潮聚焦的標的,是旺旺中時老闆蔡衍明,向台灣國家通訊暨傳播委員會(NCC)提案申請併購有線電視系統業者「中嘉集團」。 簡單解釋,在台灣有線電視產業分工中,是由電視台或製作公司生產內容,再透過各地區的有線電視系統業者傳送到民眾家裏;換句話說,電視台是工廠,系統業者是通路商店。社會對中嘉購併案的疑慮在於:蔡衍明目前已經擁有中天和中視兩家電視台,以及中時報系旗下的報紙和雜誌。如果再讓該集團買下中嘉系統,蔡衍明擁有的媒體集團,不僅能同時在橫向(電視、報紙),和縱向(電視、系統)都完成整合,更遑論中嘉系統擁有的收視戶總數,接近全台灣的百分之三十。無怪某些公民團體及傳播學者,會以「媒體酷斯拉」形容蔡衍明正在打造的媒體王國。 中嘉併購案及蔡衍明個人政治立場引發的爭議,限於篇幅,暫時先不展開來說。但旺旺中時集團長期向中國地方政府出售、代理有償新聞的行徑,卻不斷地在這波風潮中,被拿來作為蔡衍明經營媒體「不適格」的證明。對此,旺旺中時報系旗下的《旺報》,4月24日發表一篇社評,對出售有償新聞的行為,有如下的解釋: 「從監察院糾正案文(指吳豐山的調查報告)可見法令跟不上時代的荒謬性。……大陸各地方首長來台,如果沒有宣傳,民眾又如何得知?因為法令不允許,媒體只好採取變通方式規避法令,也是情非得已。」 好一個「情非得已」!看著這段自辯之詞,作者想起了採訪監察委員吳豐山時,他當時很感慨地反問作者:「我從來沒有說不讓他們登廣告,只是要他們在報頭向讀者標明清楚,這是『湖南省廣告』、這是『陝西省廣告』,這有這麼困難嗎?」 吳豐山的感概,果真是大哉問。如果一個肩負社會責任,手握「第四權」的媒體,不能誠實面對讀者,反而蓄意以新聞/廣告不分的方式,意圖在讀者分辨不清的情況下,替廣告主「擴大宣傳效果」;遭到公民社會批評時,還可以和中國國台辦遙相呼應,把責任推到「過時法令」。看到旺旺中時集團用這麼一段文字替自己辨解,除了「筆尖蒙塵、專業蒙羞」外,也實在找不出更多的批判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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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敵人的革命:緬甸的全面改革軌跡

這聽起來真像是一場沒有敵人的革命。從2011年8月19日總統登盛與反對派領導人昂山素姬會面以來,緬甸改革贏得了國內外一致正面評價,連最苛刻的批評者也承認,它已經走上了正確的方向;而對於親歷者而言,它幾乎算得上日新月異了。 文/楊瀟 「政府內沒有所謂的強硬派和溫和派。」 在內比都的議會大廈裏,緬甸總統登盛對議員們說。「當然,每個人的個性、態度和行為都會有不同,但我們都會堅持政策、履行職責。」他補充道。 這聽起來真像是一場沒有敵人的革命。從去年8月19日登盛與反對派領導人昂山素姬會面以來,緬甸改革贏得了國內外一致正面評價,連最苛刻的批評者也承認,它已經走上了正確的方向;而對於親歷者而言,它幾乎算得上日新月異了——我去年11月到訪這個東南亞第二大國(以國土面積論)時,當地同行談論最多的是新聞的鬆綁——審查部門PSRD(Press Scrutiny and Registration Department)允許報紙刊登昂山素姬的大幅照片,允許他們以一種建設性的口吻敦促政府釋放政治犯等等,兩個月以後,消息傳來,緬甸當局擬推出新傳媒法,取消審查制度——PSRD自己或許都要成為歷史了。 同樣在去年11月,最大反對派全國民主聯盟(NLD)總部外,仍有一些神色可疑的人隔著馬路對來訪者拍照;如今這裏已成仰光最新的旅遊景點,大巴車送來一批批外國遊客,他們在這個又小又暗的地方高高興興地與NLD成員合影留念,為它捐款,然後買下印有昂山素姬頭像的T恤、水杯和徽章。 總統登盛3月1日在議會發表的講話,可算又一個鼓舞人心的消息。他宣布將加強法治、促進私營經濟,並且改善緬甸糟糕的基礎設施,他甚至提到了一些「瑣事」,比如讓更多的人買得起手機SIM卡(在緬甸常比手機還貴)、用上互聯網,「必須幫助少數民族地區的年輕人過上好日子,用筆記本電腦取代他們手裏的槍支。」 從街頭茶館到FACEBOOK,緬甸人發表著對總統講話的看法,一個網民寫道:「總統先生,我要17英寸的蘋果筆記本。」更多人則注意到總統先生的用詞,他說人民是國之「父母」——這在緬甸非比尋常,一直以來,緬甸人就被告知「只有軍隊(Tatmadaw)才是父親,只有軍隊才是母親」。 也不是每個人都歡迎總統的講話,頗有影響力的流亡媒體《伊洛瓦底雜誌》(The Irrawaddy Magazine)記者採訪了一位內比都市民:「光說說可不夠,他得讓我們看看,他能真為我們做些什麼。」另一些批評者則猜測,政府中仍有高官在抵制總統的改革——登盛宣稱,講話適逢文官政府執政一周年,而事實上,他直到2011年3月底才掌握權力,為什麼提早一個月就出來對全國喊話呢?是否形勢所迫? 改革之謎 伊洛瓦底雜誌的創始人、主編Aung Zaw在二月份從曼谷回到了仰光,這是這位1988年學生運動領袖24年來第一次回到自己的祖國。最近幾個月,除了接踵而至的西方外交官,大批海外民運人士、流亡媒體的記者也受邀返回緬甸。 Aung Zaw一共逗留了五天,拜訪了各方人士,「不管我們談論什麼,所謂改革派與強硬派的對立也好,丹瑞將軍和貌埃將軍在背後的影響力也好,或者其他任何主題,我所見到的人——高級官員、報紙主編、外交官以及一些消息靈通人士,都會對『背後的故事』給出截然不同的判斷,提供各種版本的『真相』解讀。」 這和我當初在仰光採訪的感受接近,以「為何會有改革」這個最基本問題為例,就有「阿拉伯之春倒逼說」、「經濟發展不可持續說」、「丹瑞背後主導說」、「權力結構重組說(文官政府多來自軍方,而他們比新上來的年輕將軍們更有威望)」、「策略性調整換取解除制裁說」、「美緬暗中交易說」等N個版本。美國政治學家吉勒莫·奧多納(Guillermo O’Donnell)與菲利普·斯密特(Philippe C.Schmitter)在名著《從威權統治轉型》中有一著名論斷:專制向民主轉型的前提是統治精英內部發生分裂。「強硬派相信徹底實行威權統治既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如果不能徹底實施,建立某些偽裝也能保持自己不受侵犯、等級森嚴的威權統治權力」,「有的強硬派持這一立場是出於機會主義,並不關心長遠的政治目標,只關心保住自己的職位和分贓份額……(但是)構成強硬派核心的是那些發自肺腑要拒斥民主的種種『不治之症』和『混亂失序』的人」。這不禁讓人想起美國駐緬大使館高級外交官Larry M. Dinger2009年的一份秘密備忘錄(後被維基解密公佈):「將軍們大都打過仗、帶過兵,他們把統一與穩定視作國家的最高利益。他們似乎也真誠地相信,軍隊是國家統一與穩定的唯一保證。」 不過事情也有另外一面。路透社的報道說,2008年5月的納爾吉斯風災逼迫緬甸高層與外國救援者展開對話。這場風暴造成近14萬人死亡,軍政府起初擔憂美國藉口救災干預緬甸內政,但最終美國飛機被允許進入緬甸,並帶來超過4000萬美元的物資。那時登盛正是救災委員會的首長,當他乘坐直升機視察受災最重的三角洲地區時(他的家鄉就在這裏),可以想見當時的慘狀:兒時的村莊已被掃平,漫天混水裏漂浮著死者屍體和房屋碎片。 「納爾吉斯是一個精神上的觸發器」,仰光一個研究組織Myanmar Egress的負責人U Tin Maung Thann對《紐約時報》說,該組織為總統提供諮詢,「這使得他認識到舊政權的局限。」 前聯合國官員、著名緬裔學者Thant Myint-U則說,使得緬甸軍政府最終改變態度的是,他們意識到他們可以開放一些,接受外國援助和與外國救援人員對話,天並不會塌下來。 正義與和解 「溫和派起初與強硬派可能並沒有什麼區別……他們轉變成溫和派是因為他們越來越認識到他們所協助建立並在其中佔據高位的政治體系,在可預見的未來需要採用某種程度或形式的選舉而正當化。」奧多納和斯密特在書中分析。緬甸曾是東南亞的明珠,但1962年軍政府上台後,它一步步滑向「資源詛咒」和「失敗國家」的深淵,被鄰國甩得越來越遠。或許正是從2008年以後,對於緬甸現狀不可持續的共識開始在統治精英內部凝聚,2010年11月,在被操控的大選中,軍政府鞏固了自己執政地位,並籍此獲得一定程度的安全感,隨後昂山素姬得以釋放。2011年3月底,軍事強人丹瑞將軍退居幕後,登盛為首的文官政府登台,5個月後,登盛與昂山素姬會面,改革提速,東盟與西方外交官陸續來訪。 昂山素姬拒絕透露會談內容,但人們猜測雙方應該有方向性的妥協:政府承諾啟動自由化改革,譬如釋放政治犯(他們做到了),而昂山素姬和她領導的NLD承諾重返政治進程,這就意味著承認政府的合法性(他們也做到了,之前他們曾抵制2010年大選),並考慮說服西方接觸對緬甸的制裁(素姬至今仍抱謹慎態度)。有人用「務實的美德」來形容政府與反對派,不過改革當是社會合力的結果——它們應該包括那些願意為社會不公上街抗議的僧侶,那些半夜裏(此時網速較快)在FACEBOOK發布言論的年輕人,還有那些紮紮實實「以議題為本」的NGO——雖然這些「準備工作」本身並不能帶來民主轉型。 總統首席政治顧問Ko Ko Hlaing近日接受泰國《國民報》(The Nation)獨家專訪時,試圖讓外界相信緬甸的改革「不會逆轉」。他說,總統的堅定意志、憲法的民主方向、初嘗自由滋味的緬甸人民,還有國際大趨勢是確保改革不會倒退的因素。 他也談到了丹瑞將軍,「你應能理解一位年長的佛教徒的心境,也應該能理解一位軍人的想法——一旦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就可以休息了。他(丹瑞)為緬甸做了很多事情,造橋、修路、建水壩,他的七步民主路線圖也為改革打下了基礎。據我所知,他已經完全不涉政治,正和兒孫們享受天倫之樂……他不是鄧小平,也不是李光耀。」被問及丹瑞是否擔心未來的清算時,KoKo Hlaing說:「緬甸是佛國,諒解是我們的信念。」 我採訪昂山素姬時談及正義與和解的微妙關係,她引用圖圖大主教的話說,我們要追求的是修復式的正義,而不是報復式的正義,「我不希望民主運動以仇恨為基礎,我希望它能基於一些更正面的情感,比如對於未來的信心,相信我們的國家未來應該變得更好。不論何種情況,要達成國內和解,你不可能依賴仇恨。」目前尚不知政府與反對派在這一問題達成何種妥協,但在一定程度上承諾當權者安全與利益,或許是改革不可避免的代價。 緬甸改革表面上風起雲湧,總統也努力製造出「沒有強硬派與溫和派」的圖景,但真實情況是,人們並不清楚這個依舊神秘的政府的真實決策過程,並且,現有的自由化因為缺乏法治保障,也非常脆弱。還有媒體分析,與邊境武裝的談判(如今最令政府頭痛的是克欽獨立軍)如若處理不好,將成為強硬派以「國家安全」為名進行反攻倒算的機會。 中緬關係 作為來自中國的記者,有時與緬甸同行打交道時會被「反採訪」,他們總要問你對於緬甸政府擱置密松水電站的建設有何看法——這幾乎是和總統會見昂山素姬一樣重要的「自由化標誌」。 Win Myo Thu是緬甸NGO組織EcoDev的負責人,他​​全程參與了緬甸民間社會對密松大壩的討論及抗議,談及這場「1988年以來最大規模的公眾行動」,他告訴我,反壩行動不僅僅與環境、洪水、地震等隱憂相關,也涉及到在中國影響越來越大的情況下緬甸人的認同(identity)問題。 「我的妹妹是家庭主婦,她從來不關心國家大事,也很關注大壩,她說,如果中國方面要求緬甸賠償停建損失,她也願意出一份錢。其實,平時她是個小氣的人!」 在西方對緬甸制裁的大背景下,中國對緬投資佔了緬甸外國總投資的三分之二,中國是僅次於泰國的緬甸第二大貿易夥伴,緬甸末代王都曼德勒如今看起來就像一個中國縣級市,據報導中國還是緬甸軍隊主要的武器提供者。不少人相信,如果沒有中國的援助,軍政府將難以維繫。「他們(軍政府)賣森林、賣玉石、賣油氣,甚至連伊洛瓦底江都賣,他們把緬甸賣給了中國。」人權活動家Myo Yan Naung Thein的話反映了相當一部分緬甸人的情緒。 「大壩只是全景的一部分,」昂山素姬告訴我,「我收到過不少緬甸人的來信,抱怨他們那裏來了一個中國公司,他們無所顧忌、為所欲為等等。」而《經濟學人》的一篇文章則分析說,中國公司在緬甸北部,一些傲慢、有時甚至殘酷的做法最終讓緬甸政府也退避三舍。此外,緬甸現在需要的技術以及教育援助——也就是行話說的「能力培訓」——正是中國不願提供的。於是將軍們不得不轉向西方,進行政治改革。 但這並不只是一個黑與白的故事,2008年1月,美國外交官Shari Villarosa(Larry M. Dinger的前任)在大使館內宴請了時任中國駐緬大使管木,「中國正在對緬甸失去耐心,」在一份被維基解密公開的密電中,Villarosa判斷,「顯然,中國人覺得丹瑞政府拖了他們的後腿,如果緬甸陷入政治亂局,中國在緬商業利益將會受到損害。……中國大使建議,可以向緬甸軍政府的高級官員保證不會危及他們的生命和經濟利益,這樣的話他們(將軍們)將會更容易接受逐步讓出權力。」之前的2007年,緬甸爆發「僧侶革命」,遭到軍政府鎮壓。 緬甸的改革或許讓一些慣於走「上層路線」的中國投資者感到尷尬或者不安,但他們顯然應該重新考量當地社區與民眾的利益,從根本上說,一個法治社會也是對投資者更好的保護。與此同時,在自由化進程中,緬甸公民社會逐步甦醒,之前曾被壓抑的一些情緒不可避免隨之釋放,若官方有意迎合,那麼我們就會一再看到類似曼德勒正在發生的場景——顯眼的中文招牌被勒令取下。無疑,此時雙方同樣需要「務實的美德」。 在仰光,一位中國商人有點憂慮地談起「萬一以後老太太上台了」對中緬關係的影響——他說的自然是昂山素姬,雖然按照緬甸目前的法律,嫁給外國人的素姬還不能競選總統——在分析了中緬的地緣關係與互相需要後,這位商人又很有自信地說:「放心吧,也壞不到哪裏去。」 Win Myo Thu告訴我, 「我很肯定有一些緬甸人恨中國人,密松大壩停建之後,有人呼籲要繼續反對中國投資的其他工程,我們反對,說No way,我們不能這麼做。」據說,在緬甸國內掀起反密松電站聲浪之際,昂山素姬也曾考慮給美國前副總統戈爾寫信,請他關注此事。在向一些民間社會人士尋求建議時,她的意見被否定了,最後她只發了個一般性的聲明。 「過去她一直看著西方,現在她越來越成熟,已經走在正確的軌道上。」Win Myo Thu評價。 無論如何,在中印競相崛起與美國重返亞洲的大背景下,緬甸的改革也將難以避免地受到大國博弈的影響,就像一位緬甸記者對我說的,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我們生於大國之間,沒有選擇。」 全文刊登於《陽光時務》第十六期,可通過iPad訂閱《陽光時務》欣賞全部精彩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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