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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泰:所谓寻找家园,无非就是寻找意义”的版本间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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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追求和人的解放是不可分割的。所以我常常强调,美学是哲学的内隐框架,美的哲学是人的哲学的核心部分。八十年代我发表过一篇两万多字的东西,题目叫“什么是哲学”,对这个问题讲得比较具体。曾经沧海,看惯了世事如棋,现在比较能沉得住气了,但是我仍旧认为,美的追求和人的解放,不可分割。
 
美的追求和人的解放是不可分割的。所以我常常强调,美学是哲学的内隐框架,美的哲学是人的哲学的核心部分。八十年代我发表过一篇两万多字的东西,题目叫“什么是哲学”,对这个问题讲得比较具体。曾经沧海,看惯了世事如棋,现在比较能沉得住气了,但是我仍旧认为,美的追求和人的解放,不可分割。
  
傅小平:我个人感觉,在美学范畴里,主体意识是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的。问题是怎样保持所谓主体意识,所谓美感的纯粹性。我们置身的现实常常是,我们“感受”到的美,并不是由心而发的、自己所能发现的独特的美,多半是被教材、广告等媒介刻意塑造起来的美。为此,多少庸俗的事物,借着发现和追寻美的名义得以到处流传。对当下的美学处境,你满意吗?你又是怎么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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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小平:我个人感觉,在美学范畴里,[[主体意识]]是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的。问题是怎样保持所谓主体意识,所谓美感的纯粹性。我们置身的现实常常是,我们“感受”到的美,并不是由心而发的、自己所能发现的独特的美,多半是被教材、广告等媒介刻意塑造起来的美。为此,多少庸俗的事物,借着发现和追寻美的名义得以到处流传。对当下的美学处境,你满意吗?你又是怎么看的?
  
 
高尔泰:我所理解的主体意识,实际上就是个体意识,或者说自我意识。这种意识,完全独立于那种没有个体自我的群体意识。过去的群体意识,是做齿轮、螺丝钉等“驯服工具”;现在的群体意识,是追星跟潮流合群而大,思想感情都是外包的。
 
高尔泰:我所理解的主体意识,实际上就是个体意识,或者说自我意识。这种意识,完全独立于那种没有个体自我的群体意识。过去的群体意识,是做齿轮、螺丝钉等“驯服工具”;现在的群体意识,是追星跟潮流合群而大,思想感情都是外包的。

2024年3月31日 (日) 23:58的最新版本

“失重不等于自由,跟风不等于审美。在众多的声音之中,附和最大的声音,虽然是自由选择,但仍然是没有自我。我们只有确立真正的主体意识,才有可能在今天的眼花缭乱之中,找回失落的自我。”——高尔泰

傅小平:读《寻找家园》,于我是在分享一种至为独特的生命体验。在我的感觉里,这本书是安静的、纯净的,却充满了激情和力量;它是通体敞亮的,却遍布着阳光透过树林间隙在地上投下的斑斓色彩;它的姿态是沉郁而又内敛的,却有着强大的磁场。

某种意义上,这称得上是一本用心血淬炼而成的“失败之书”,却也是见证一个注定不可复制的个体精神历程的“磨难之书”。我还能想到的两个极端意象是,它像是鲁迅所说的“地火在运行”,但最终抵达了海德格尔所言的“澄明之境”。

联系到你所历经的艰辛坎坷的一生,我特别想知道,你是在怎样的状况下写作这本书的;隔了这么些年,又如何看自己写下的这本书。

高尔泰:对我来说,所谓寻找家园,无非就是寻找意义。出国后,谋生不易,有一次“多维”记者来访,问我有没有“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土地”的感觉,我说没有,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不会感到失去。所谓不曾拥有的土地,只是个比喻。

人生短暂渺小,它的意义,只能植根于身外大的世界和长的历史。我的漂泊感和无意义感,也就是一种世界没有秩序、历史没有逻辑、个人没有着落的感觉,似乎是一种宿命。我写作,无非就是对这种宿命的抗拒。

你问我隔了这么些年怎么看待这本书?对我而言,回头看去,它就像一棵植物,从盐碱砂石里长出,自然而然地,就在那里了。它所能得到的一切阳光雨露的滋润,都来自中国民间。我因此也触摸到了“祖国”这两个字的深层意义。

傅小平:从汉语写作的角度看,《寻找家园》可谓另类。这本书没有经历过极端年代的人写作中难以剥离的革命语调,没有近年被捧得很高的木心散文中处处透出的那种“民国范”,也不见有近年汉语写作中俯拾即是的“翻译腔”。如若找寻渊源或许可以追溯到古代洗尽铅华的汉语写作一脉。所以,崔卫平先生说你借以写作的是“当代《红楼梦》般的汉语”。

因此想听你说说,你从哪里习得了这样的文学素养?除文学阅读之外,你的绘画训练和哲学思考,是不是也对你的写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何以你的写作会和你身处的时代氛围拉开这么大的距离?

高尔泰:这些问题,我先前没有想过。要说影响,我想最大的影响,该是古汉语吧?儿童时代,在那个闭塞的山村里,父亲给我的最初教育,就是古文。许多东西,当时觉得好得不得了,到现在都背得来。这个影响,是看不见的。

绘画也是,但不是什么画都是。商品画是商品,宣传画是宣传,装饰画是装饰。这里所谓绘画,纯粹是心灵的表现。点、线、色彩和点线色彩的符号——文字,都无非表现的媒介。符号操作与视觉操作,概念运算和意象经营会互相影响,也会互相制约。

在《画事琐记》中,我提到过苏联式技术训练怎样改变了我的感觉思维方式,那是在技术层面上说的,一种精神奴役的效果。所以我也不敢说,和当时的时代氛围拉开了多么大的距离。当然也有一些距离。那可能和我从小到大“被孤独”、“被局外人”的经历有关,也可能和北岛所说的,性情古怪,难以归类,不便管理有关。

傅小平:《寻找家园》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如北岛所说的“朴实而细腻”。我想这很能体现你的美学观。在早年的《论美》中,你曾写道:“最朴素的语言,就是最美丽的语言。”另外,就这本书的题材而言,你在繁体字版自序中说,称它为自传、回忆录等都不恰当,相比而言,把它归为“散文”比较合适。不妨结合你的美学观,谈谈对散文的理解。

高尔泰:散文的特点是散,比较随意。可以论政,可以议事;可以写景,可以抒情;可以讲故事,可以说家常;可以形而上,可以形而下;也可以是这等等的融合。可以长,可以短,也可以没有严格的逻辑结构。《庄子》有个大的理论框架,《史记〉有个大的历史顺序,但如果从中挖出一小段独立地看,也有可能是一篇很好的散文。

我天性散漫,有一种对结构、体系之类刚硬框架的恐惧,总觉得那就是老子说的“坚强者死之徒"。喜欢散文,也是天性使然。我作文,力求“不隔"。“不隔”的理想,是王国维提出来的,比如“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没有典故,没有藻饰,没有感叹号,没有可有可无的字,读之如在目前,那就是“不隔”。我所谓的朴素,无非就是那个。这不是说我已经做到了那个,而是说我这样要求自己。

傅小平:在《论美》一文中,你写道:“在美的领域中,诗占着一个非常特殊的地位。同美一样,诗也是一种感受,不过它比美更深微,更复杂,更辽远。诗是美的升华。”你还写道:“语言愈朴素,它就愈接近于诗。”这些观点你都点到即止,没有展开论述,也就给读者的理解留下了空白。

我想,你所说的“诗”应该是不能等同于“诗歌”的,和当下流行的烂俗的诗歌更是差之千里。但“诗”是否包含了“诗性”“诗意”“诗化”等意思?国内学者刘小枫考察了十九世纪德国浪漫派文学传统,还写过一本《诗化哲学》。该怎么理解“诗”这个经常被误用的词,是我特别想求教于你的。

高尔泰:狭义的“诗”字,只是指某种文体。有文体,不等于就有诗。我们讨论的是,这个文体以外的“诗”字,具体是指什么?我的理解中所谓诗的境界,是一种特定的情境,它来自特定的感觉方式和思维方式。一个伟大诗人,比如杜甫,不管走到哪里,所见无不是诗。“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世界上没有比“青琐点朝班”更庸俗的事情了,但是放在“一卧沧江”之下,就有了浓浓的诗情。把这诗情表现为文字,是诗人的本事。把这文字复活为诗情,是读者的本事。

傅小平:这让我突然想到歌德的自传《诗与真》。之所以有这样的联想,是因为你在谈论“美”时,绝少提到“真”。你提到“爱与善是审美心理的基础”,也“应当是批评的原则”。但在我们惯常的理解里,真善美是“绑”在一起言说的,也可以说从真到美是一个递进的序列。我不知道把“真”赶出美的疆域,是不是因为你对“真”抱有一种特别的不信任?对此,你一定有自己的思考。

高尔泰:真善美三者,是一个完美的圆,其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或缺。自然科学家们公认,一个物理公式,或者一个数学方程,都有个美不美的问题。如果不美,就意味着不正确。在这里,正确一词,可以解释为“真”,也可以解释为“善”。猎豹奔跑的姿势很美,这个“美”,意味着速度(不美影响速度,同时也意味着对于猎豹而言的“真”或者“善”。社会现象比较复杂,但道理是一样的。

八十年代我发表过一篇文章专门谈这个问题,题目叫“美感与快感”。里面“最佳存在方式”一词,可以解释为“真”,亦可以解释为“善”。

傅小平:以我的理解,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两场美学论争中,他们都把你的美学观斥之为“主观唯心论”,这是一种偏执的理解。因为实际上,你没有否认“存在决定意识”的根本前提,你只是在美学范畴里高扬“主体意识”,其意义也不只是局限在美学领域,更带有思想解放的色彩,有强烈的时代感和现实关怀。

所以,你倡扬的美学,某种意义上是人生的美学、实践的美学、关于人的处境的美学,与那些从概念到概念的空泛的美学有着根本区别。而“唯物”“唯心”的两分法,从当下语境看,着实不如强调“唯真”“唯实”来得实在。时过境迁,你对当时的美学观有何新的理解?

高尔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刚从深渊里出来,火气很大,只想呐喊出自己的愤怒和悲哀。一再强调的是,“把人当人”。对于我来讲,美的问题和人的问题,是一个问题。前者是从属于后者的。所以,《美是自由的象征》的第一篇是《关于人的本质》,那以后关于异化理论和人道主义的思考,都是从这里来的。

美的追求和人的解放是不可分割的。所以我常常强调,美学是哲学的内隐框架,美的哲学是人的哲学的核心部分。八十年代我发表过一篇两万多字的东西,题目叫“什么是哲学”,对这个问题讲得比较具体。曾经沧海,看惯了世事如棋,现在比较能沉得住气了,但是我仍旧认为,美的追求和人的解放,不可分割。

傅小平:我个人感觉,在美学范畴里,主体意识是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的。问题是怎样保持所谓主体意识,所谓美感的纯粹性。我们置身的现实常常是,我们“感受”到的美,并不是由心而发的、自己所能发现的独特的美,多半是被教材、广告等媒介刻意塑造起来的美。为此,多少庸俗的事物,借着发现和追寻美的名义得以到处流传。对当下的美学处境,你满意吗?你又是怎么看的?

高尔泰:我所理解的主体意识,实际上就是个体意识,或者说自我意识。这种意识,完全独立于那种没有个体自我的群体意识。过去的群体意识,是做齿轮、螺丝钉等“驯服工具”;现在的群体意识,是追星跟潮流合群而大,思想感情都是外包的。

两种群体意识的共同特点,都是没有自我。失重不等于自由,跟风不等于审美。在众多的声音之中,附和最大的声音,虽然是自由选择,但仍然是没有自我。我们只有确立真正的主体意识,才有可能在今天的眼花缭乱之中,找回失落的自我。

傅小平:作为美学家,读者一般会把你和李泽厚联系起来说。你在《寻找家园》里也约略写到了和他的交往。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你提到李泽厚否认新中国成立以来美学领域意见多于三种,否认美学领域存在政治斗争。你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又无心再理会。作为读者,我也有些不理解,当时政治斗争席卷一切,美学领域又岂能幸免?美学领域在当时的确存在很多争论,为何意见没有多于三种?感觉上,这像是李泽厚先生的即兴和率性之辞?

高尔泰:李泽厚比我大五岁,已经八十三岁了。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至今我仍然感谢,当年他把我从兰大哲学系借调到社科院哲学所,我得以在那个时代的漩涡中心北京,度过了关键的三年。三年中,还得以遇见小雨。

傅小平:现在想来,不管八十年代人文学者之间有着怎样的分歧,各种各样的争论都是在相对平等而开放的环境里展开的。而且那时学科之间没那么壁垒森严,各界之间也有很多的相互交流。比如你当年还曾呼唤方励之钱学森等人介入美学讨论。

而说到美学,如果说当下有多么寂寥,就可以说那时有多么生气勃勃。所以现在很多人都在怀“八十年代”的旧。我看到李陀对八十年代下了一个定义,说那是一个思想非常活跃的时代,可也是一个见识相当肤浅的时代。你是在九十年代初离开大陆的,这么多年都在海外生活。回望八十年代,你想必很有感慨。

高尔泰:1988年,我在四川师范大学,方励之先生到西昌开会,顺道来访,一见投缘。回北京后,做了一个讲演,题为“物理学和美学”。那是一个很重要的美学文献。可惜在时代动荡中,被学界忽略。

我真的很感慨。在那个曙光乍现的时分,一下子有了许多突破禁区的议题。从对人的价值、真理的标准、生活的意义、生产的目的性等的讨论,到物理学与美学的探索,都非常地深刻尖锐,不仅激活了权利意识,开拓了精神空间,还触及了问题的实质和社会制度的根本。思想解放带来的,不仅是人的觉醒、学术思想的深化,还有新潮诗歌的高扬、新潮美术的崛起,以及文学写作的多元化……

那是一个生机勃发的年代,可惜突然就夭折了。

傅小平:读你的美学论著,我忍不住想做一个假设:假如你依然置身于国内的语境里,你很可能会继续这样的“美学散步”,你的美学观也很可能会有更为持续而深远的影响。

当然这只是假设,你似乎从来不屑于做体系性的建构,而且也反对对美学规律乃至任何规律的追寻。如此,你的美学观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你只是给出了线索,却没有指明道路,想必普通读者很难进入你的美学情境,和你一起设身处地去探寻、去思索。所以即使你继续美学探索,你的思考也很可能只是“空谷足音”。

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你是否因此感到过知音难觅的孤独?

高尔泰:我总是直窜直伏,很少能够“散步”。除了《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我真正专门谈美,始于《美感与快感》一文。本想作为题纲,深入摸索下。但是看了几篇新小说,情不自禁地又写起文学评论来,接着就卷入了文学问题的争论。这种情绪化的做派,只能说明我不是一块做学问的料。即使想做也做不成,因为我那时,几乎没有过一张安静的书桌。

傅小平:出于你艰辛磨难的人生经历,国内不少人都把你描述成受难者或是殉道者,称你为“当代中国难得的奇人”。个人感觉,作家徐晓写的一段话:“控诉,但不止于个人的悲苦;骄傲,但同时也有悲悯;敏感,但不脆弱;唯美,但并不苛刻。”或许更准确地刻画出了你的精神形象。

事实上,你本人无意强调自己经历的磨难,而且你以平常心进入《寻找家园》的写作。在书中,你也写到自己的不堪,比如对常书鸿的亏欠等等,你也写下了自己真诚的忏悔,并由此反复表达了对生命的感激之情。

我想知道,你是从何处获得了这种无所怨悔的向上之气的?

高尔泰:我们生逢一个不能计划人生的时代,一切都是意外的、被动的、无从掌握的。你问是什么导致了我之所以为我,我只能回答说是上帝掷骰子。

傅小平:我想,当徐晓形容你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孩子”的时候,她实际上想说的是,你拥有为“这个世界”所罕见的高贵品质,以至于感觉你是这个世界里的异乡人。这让我想到尼采“看啊,这个人”的自叹,你大概是当得起这样一声感叹的。

能否说说,你是怎样深刻体认到自己“时时刻刻”的处境,并力图有所超越的?与你的精神境界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你自觉并不太强的现实生存和适应能力,尽管这一强一弱可能恰恰体现了你人生的智慧。因此,我更想知道,你所能依恃的最可贵的品质是什么?

高尔泰:“可贵品质”四字,我万不敢当。懵懵懂懂,而能够死地生还;生存能力很差,而能在滚滚红尘之中拥有小小一方清净;索居独处杜门谢客,而能在遥远故土拥有那么多真诚的朋友和陌生的知音……这些都无关毅力、智慧、人格,我只有感激命运。

傅小平:在我的感觉里,你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之所以要强调是“真正”的,一方面是因为你似乎不曾为虚假的理想裹挟着踉跄向前,而且你没有像很多人那样经历过虔诚的信仰期,恰恰相反你很多时候是先知先觉的,另一方面,你一定体会到过深刻的虚无。你有很多的“不信”,但你始终是有所信的。那你信的是什么?你又是如何持有这种“信”的?

高尔泰:我真的很羡慕,那些虔诚的宗教徒。他们因为有信仰,生活得比较踏实,也比较省心。而我是因为被强迫信教的体验,失去了信仰的能力。没有信仰,意义虚无,空虚感导致窒息感,而不得不用写作来呼吸。

这本书写了十来年。开头是手写的,后来才学会用电脑来写。心灵是活东西,无法在一个点上停留。十来年间,心情是有变化的。比较一下1993年发表的序言和2006年的台湾版序言,就可以看到那个变化的轨迹。

傅小平:前些年,你和萧默先生有一个争论。这场争论最后演变为人格高下评判的意气之争,着实有些遗憾,相信孰是孰非自会有公断。但涉及“记忆与反思”这样一个话题,其实是可以往制度、文化等更深层面开掘的。遗憾的是,类似争论总是过多停留在人事纠葛上。

这是否和我们的文化里缺少“罪感”和“耻感”的意识有关?如果像在基督教里,预设自己是一个“罪人”,对别人的批评和指责恐怕就不会那么理直气壮。事实上但凡是人,他的记忆都不可避免地带有选择性。某一方面的敞开,都可能造成对另一方面的遮蔽。任何建设性的论争,其实都应该起到去蔽的作用,从而推进反思一步步走向宽广和深入。你以为呢?

高尔泰:事实的“去蔽”,不是靠记忆,而是靠独立客观的调查。有事实才有认知反思,才可以有个根据来讨论建设性的问题。

傅小平:你流传甚广的名言“美是自由的象征”,我最早是听大学里一位老师说起的。说实在,当时并不怎么理解,但它深深打动了我。这倒不是因为它比“美是道德的象征”之类的说辞更有说服力,而是因为我能感觉到,这句话里融入了你至为深刻的生命体验。某种意义上你是一个自由思想者。然而你经历的处境,可以说是最不自由的。

所以,我总感觉你所追求的“自由”,并非“张扬个性”这么简单,还包含了“活得最真,活得最多”的意味。你是怎么理解“自由”的?

高尔泰:自由这个词,能动多义。我所理解的自由,作为哲学概念是敘述词,和必然相对应;作为政治概念是价值词,和奴役相对应;作为艺术概念是动词,和“守旧”相对应,与“创造”“突破”同义。

总而言之,我把“自由”二字,看作“他由”的反面。什么是“他由”?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个“”字。

傅小平:另外,在你的书里,很少读到对人的批评和苛责,更多的是种特别可贵的善意的同情和理解。可想而知,这是建立在对人性的体察的基础之上的。我想知道,宽容或是宽恕,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高尔泰:宽容是强者的特权,弱者如我辈,没资格谈宽容。你所说的宽容或者宽恕,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对别人的理解,包括对敌人的理解,这是我力求做到的。

傅小平:从《寻找家园》里,大体是能读出你“美的踪迹”的。你青少年时期的成长同样充满艰辛,但你的个性是自由发展的。这里面有你身为教育家的父亲高竹园先生的深刻影响,虽然他也劝阻你不要把绘画当成志业,但这并没有阻碍你往这方面发展。这其中也有当时教育给人留下了很多空隙的原因。

相比而言,国内目前盛行的实利教育,使得像你曾经受到的“美育”几无可寻。联想到蔡元培等人曾经倡导的“美育代宗教”的教学理念和思想主张,真是感慨良多。你是怎么理解这种理念的?你认为怎样才算好的教育、理想的教育?

高尔泰:非常非常感谢你提到我的父亲。他的确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只是被战争的烽火和战后的动乱所埋没,许多理想没有实现。他教我的东西,有些已不合时宜了,比如艺术不能用来牟利。我后来吃的苦头,多与他的教育有关。联系到蔡元培先生“美育代宗教”的理想,现在看来,很可能要等到将来才有可能实现了。

傅小平:《寻找家园》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你写到绘画对你一生的影响。尽管最初父亲不让你绘画,但恰恰是绘画给你带来了一生的福祉,而写作却让你遭遇了很多磨难。你现在以美学家、画家和作家知名,你最认同哪一个身份?你又是怎么看待画画、写作与美学思考三者之间的关系的?

高尔泰:一辈子东奔西跑,很难“专门”什么。我学的是画画,在国内画政治宣传画,确实从死亡线上救了我一命。在国外画宗教宣传画,也确实为我们打下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基础。但是画那种画,精神上很痛苦。如果我不痛苦,受得了,早就发财了。画了些想画的画,自己很喜欢,但是不懂如何操作买卖。写作同样是心灵的需要,但是稿费很低,有等于无。

我们生活很简单,也只能说一句,性格就是命运。至于认同哪一个身份,我实在说不上来。

傅小平:无论是《寻找家园》,还是别的文字,都不怎么看到你详写在美国的生活。偶尔写到,基本上也关乎国内的现实。在《画事琐记》一文中,你写了被国内一位已故大诗人的女儿骗取信任开办画展的事,尽管只是淡淡地记录了整个过程,但字里行间隐现的悲凉,还是能感同身受的。

事实上,在这本书的一些章节里,你对国内世事变迁,尤其是生态环境的恶化表示了忧虑。我也知道,你一直关注国内艺术发展的状况。诚如你自己在书末尾说到的,你依然是纯中国的。你果真相信“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越是古典的越是现代的”?书里最后一句“我们的许多故事,也都是笨出来的”意味深长。怎么理解?

高尔泰:“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越是古典的越是现代的”这两句话,我相信后一句。如果一个人面对古代的东西,比如原始洞窟岩画、埃及法老陵墓或者希腊神庙,只能看到它们的考古价值,而看不到那些个里面至今活着的审美精神,那么这个人,不足以与其谈人文。如果一个人读了释迦牟尼柏拉图老子庄子李白杜甫,说是“至今已觉不新鲜”,那么这个人,不足以与其谈历史。

雅思贝尔斯说得好,古人的许多东西,至今没人超越。在这个意义上,它们很现代。但是这么说,又牵扯到历史是不是在进步,以及什么是历史进步尺度的问题。我觉得归根结底,科技、制度等等,都只是手段,个人的自由幸福,才是一切的终极目的。只有个人自由幸福的程度,才能作为历史进步程度的标志。如果电子时代钱淹脚背的人们,生活得不比农耕时代幸福,那么古典和现代之间,就不会有明确的界限。

至于这两句话的前一句“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面对当今全球范围内文明冲突的残酷性和不可调和性,我觉得无从置喙。

傅小平:在《寻找家园》繁体字版自序中,你写道:对于我们来说,做“人”就是叛逆,做“人”就是漂泊,做“人”就是没有故乡。“在那之前很久我早已在内在流亡的途中,把一切都看作了异乡。”但你分明还在执着地寻找着家园。

那你是否已找到了家园,抑或依然在寻找的路上?或者不断寻找和找寻不到,都是你注定要承受的深刻悖论,你明了只是用这一生去寻找就已经足够?

高尔泰:何为“家园”?很难说。一不小心,落到社会制度层面,就有麻烦。先抽象一点儿说吧。我们都来自宇宙混沌,或者说来自大自然,我们本身就是自然物。但是现代生活,或在线上,或在卡上,离自然已很遥远。窗台上放一盆植物,就像靠近了点儿什么。假期到海边或者动物园里转转,就像透了口气。

一个监狱里的犯人,在牢房里发现一只蚂蚁或者一叶小草,都会非常之喜悦欣慰。这种喜悦欣慰,就是家园之感。现代人有意无意,都在寻找。悖论与否,顾不得了。

文章选自傅小平《四分之三的沉默——当代文学对话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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