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坎村有47個姓氏,一個姓氏一面鑼鼓,平時法事、喜事、拜神,就會敲鑼通知鄉鄰。這個村莊四百年的歷史裏,因為「起事」鳴鑼,這還是第一次。
文/張潔平、陸文
車行進入烏坎村已是傍晚。一行粗黑的墨筆字,駕著白色橫幅從天而降:「誓死捍衛耕地,烏坎人民決不妥協!」在橫幅後面,密密麻麻的人群轟然出現。
男女老少手捧寫滿標語的彩色紙板,整齊分成兩列,一眼望不到盡頭。中間的坐著,兩邊的站著,留出窄窄一條通道供人穿過。
記者的鏡頭剛一舉起,身邊的青年人立刻振臂高喊:「打倒貪官!」人群跟著湧動:「打倒貪官!」再振臂:「還我土地!」雷動的口號響徹雲霄:「還我土地!」
彩色標語在人群裏飛舞:「違法選舉,還我民權!」「懲治腐敗,反對獨裁!」
「記者朋友,村民們已經等你們四個多鐘頭了。」帶路的青年邊走邊鎮定地說。
2011年11月23日,廣東汕尾陸豐市烏坎村,這是一次專為記者準備的集會。
兩天前,一場事先在網絡上張揚的遊行,讓烏坎村被境內外輿論廣泛關注。
汕尾黨政信息網和《南方日報》網站上,署名「陸宣」(被認為出自「陸豐市委宣傳部」)的文章這樣記錄了這場遊行:「21日,約400(烏坎)村民聚集(陸豐)市政府上訪,表達訴求,當地黨政及時介入,開展接訪及相關工作。上訪村民平和離開。……少數村民組織了本次聚集上訪。」
這則廣泛傳播的報道,引起了烏坎村民的極大不滿,他們說,今天聚集在這裏,就是要讓記者看看,這究竟是「400人」、「少數村民」的意願,還是全村的心聲。
兩天前遊行的照片,被製作成了巨幅彩色海報,擋住了村委會的門口。掛在另一邊的大海報,是兩個月前村民上訪時與警察發生衝突的照片。三層樓的村委會早已人去樓空。
照片上,也是黑壓壓湧動著的人群,和眼前一樣,至少有三、四千人。
村子裏的年輕人扛著攝像機,在集會人群中穿梭記錄,動作專業而嫻熟。
從土地到選票
人口1.3萬的烏坎村,坐落在廣東省汕尾以南的陸豐海濱,曾有「濱海明珠」之稱,也多次被當地政府稱為「社會主義新農村」典範。然而近年來,因土地糾紛與選舉不公,官民矛盾已經積蓄到臨界點。
2009年4月3日,一張題為《給烏坎村鄉親們的信之——我們不是亡村奴》的傳單,一夜之間灑遍烏坎村的大街小巷。
傳單上稱,烏坎村從1993年開始出現土地貪污,多年來村內土地對外租用,但村民僅領取過兩次分紅,分別為人均50元、500元,之後村內多次變賣集體土地,但村民從未見過分紅。傳單呼籲全村人守土問責:「試問這樣的政府能讓百姓信賴、依靠嗎?望真正的黨啊(上級有關幹部),請給予重視吧!」
傳單落款是「愛國者一號」,並留下了QQ號。
知情人告訴記者,第二天一早,村里幹部僱了人,五毛錢一張傳單,四處回收,總共回收了數千張。但是「愛國者一號」的QQ號早已在村民中流傳。
村民李俊浩說,很多烏坎人都對村裏的土地貪污問題和村委會早有不滿,只是「敢怒不敢言」。「愛國者一號」的出現讓他覺得找到同道。他和許多同鄉都加了這個神秘的QQ號。隨著好友越來越多,「愛國者一號」成立了「烏坎熱血青年團」的QQ群組。這個群組兩年來已經發展出兩個子群,共有近千人。
烏坎的年輕人在群裏熱烈討論土地貪污問題,並共享他們從不同渠道得到的證據,包括內部協議、政府批文、佔用耕地清單等等。群裏置頂的兩個文件,一個是《國際人權公約》、一個是《聯合國反腐敗公約》。
祖籍烏坎的港商陳文清1997年徵地500畝建起的豐田畜產有限公司養豬場,是引發村民質疑的起點。而後,質疑追溯到更早的1991年東海鴻峰商業經理部劃走彩旗埔180畝地,1993年烏坎港實業開發公司徵地經營一次性房地產開發業務,以及前前後後多宗土地開發或者徵用協議。
他們指出,正如記者進村所見的圍牆攔起的大面積荒地,烏坎村1,500畝水稻,3,700畝旱田幾乎都被徵用殆盡,而村民幾乎沒有分得紅利。
青年團組員、28歲的莊烈宏在順德做服裝生意,他說在當地(順德倫教鎮三洲村),和他年紀相若的年輕人,每年土地分紅的收益都有近百萬元。「他們的地是集體出租,有集體收入,有分紅。我們烏坎從來沒有。」莊烈宏說:「為什麼別人有,我們沒有?我不是嫉妒。村裏人打工打了半輩子,就住個破房子,我為村民不服。我們應有的利益被侵犯了。」
「而且順德村裏都有公開選舉。在烏坎,選票都是假的。」莊烈宏說。
當地人稱,烏坎村黨支部書記薛昌和村委會主任陳舜意在位41年。普通村民幾乎沒有見過選票。「幾年前有過一次,村幹部拿著箱子,走到人家門口,說我們都選薛昌了啊。這就叫選舉。」莊烈宏說。
在青年團QQ群的議論裏,「守土」直接指向了「問責」:「村內從沒有將財務公開,連任40多年的村兩委幹部,以公謀私、非法侵佔、倒賣村集體土地及良田,並侵吞了巨額款項。」
年輕人們提出,要罷免村官,落實選舉,改選村委會;並在此後的上訪、遊行中,逐漸把「公正透明的基層選舉」,作為比拿回土地更重要的政治訴求,列在第一項。
「41年啊,你見過在位這麼多年的官沒有?」青年團的另一名組員,20歲的張建興甩出一句:「卡扎菲也才做了40年啊!」
2011年11月21日烏坎村民在陸豐市政府前遊行(点击放大)
從5人上訪到5000人起事
當一首名叫《情繫烏坎》的歌曲在QQ群組里發佈并流傳時,很多人都被感染了。
《情繫烏坎》用了Michael Jackson《地球之歌》的曲子,「愛國者一號」重新譜詞。歌詞悲壯異常,帶有鮮明的《國際歌》風格:「我的故鄉,失去朝陽……鐮刀錘子下宣誓,你可否記得,閃動廉恥音符,奏和諧之歌,灰暗下的統治,瞎子的國度……不靠神仙皇帝,只靠我們自己,不靠神仙皇帝,反腐在哪裏……」
莊烈宏給《情繫烏坎》獻聲,就用家用電腦的小麥克風錄音,錄完了共享到視頻網站。28歲的他說,這首歌唱出他的切膚之痛。
年輕人們終於忍不住了。
2009年6月21日,他們決定到廣東省政府上訪。在QQ群和QQ空間裏,他們商定了出發的時間,路程。約一百人在群裏報名參加這次上訪,但最終只有五個人到達位於廣州越秀區東風中路的省政府門口。
村幹部同樣通過QQ,提前知道了上訪信息。當事人告訴記者:「他們在QQ群裏一個一個找出參與的人,挨家挨戶去談,找他的父母,讓父母阻止孩子,還到報名者工作的店裏,讓店老闆那天不許員工請假。在省政府的各個路口,也派了車攔阻從陸豐烏坎來的車。」
最後到達省政府的烏坎人,都是在外打工或者做生意的,他們直接從深圳、順德、佛山等地到達廣州。莊烈宏就是其中之一。
從2009年6月21日開始,他們上訪了11次,一共14個部門。
直到2011年3月14日,他們最後一次從廣東省政府信訪部門歸來,大家終於發現,這樣不是辦法。他們坐下來商量對策,在「上京告狀」和讓更多人一起參與之間,他們選擇了後者。「上訪沒有用。」
那麼,怎樣能讓更多村民關注這件事呢?傳單已經發過,QQ群傳播也已經儘量到位——但仍有大量的村民,是他們的信息無法到達的。
他們想到了七月初七這個日子。農曆七月初七是當地信奉的道教仙人「真修仙翁」壽誕,也是烏坎人團聚的節日,在外務工的人都會回家過節。於是這一天,青年團在村裏貼出了公告,邀請村裏關注土地和村委會換屆問題的人站出來,一起商議對策。
那天的結果是,由於公告公開了商議地點,不少村裏重要的人士,竟被家人關在家裏不讓出門,「怕遭打擊」。「所以那一天的計劃,並沒有聚成一件事」,當事人說。
失敗一次後,青年團採取了一種新的策略。
他們開始在村裏物色可能支持「起事」的人,一個一個召集。「群眾最常見的心理,一旦發現人多,就會圍過去。一旦人真正多,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的時候,每個人都不會怕。所以我們想,只要召集四五十個人,人就可以聚起來了。」當事者告訴記者。
這時,家中貧困、一貫不滿村委會官僚、與官員沒有關係的人,成了青年團尋找的主要對象。青年團用電話或者直接走訪的方式,和四、五十個這樣的人逐個取得聯繫,約定開「村民大會」,約定時間地點。「吸取了兩年前上訪被阻攔的經驗,不用QQ,不公開聲明,讓他們沒有渠道知道信息,也就沒有辦法攔截。」
曾經和村委會發生過正面衝突的人,光明正大走上街貼公告,宣佈要在9月21日自發召開村民大會,集體商討土地糾紛。村委會的人跟在後面,這邊貼,那邊撕,但是消息還是迅速傳遞開了。
9月21日一早,烏坎村的大街小巷響起銅鑼聲。
烏坎村有47個姓氏,一個姓氏一面鑼鼓,平時法事、喜事、拜神,就會敲鑼通知鄉鄰。這個村莊400年的歷史裏,因為「起事」鳴鑼,這還是第一次。
四、五十人先行聚集在村裏舊電影院前的廣場,隨著鑼鼓聲一遍遍敲響,廣場上逐漸聚攏了近5000人。原計劃的村民大會,在臨時起意下,變成了去陸豐市政府集體上訪,向政府質詢徵地事件。
其時,烏坎村面海的幾公頃荒地,掛上了「陸豐市碧桂園開發項目協調工作小組辦公室」的牌子,在村民不知情的情況下,碧桂園項目規劃、簽約、動工,村民對政府的土地買賣方式愈加不滿。
9.21的這場集體上訪,最終在失控的打砸情形里,釀成了村民與警方的暴力衝突。市級警力介入,警民雙方至少十多人受傷,包括警車在內的12輛汽車被砸或掀翻。帶隊維穩的陸豐市長邱晉雄和部分警察,被村民圍堵在派出所內超過10小時。最後由東海鎮黨委書記黃雄,答應釋放前一天被拘留的三名青年後,村民才散去。
無政府的總動員
9.21之後,烏坎村的三層政府樓就空空如也。
飽受爭議的村支書薛昌和村委會主任陳舜基都不見了踪影。烏坎人說他們失踪,村委會癱瘓,村莊幾乎處於「無政府」狀態。陸豐地稅局門口掛出的橫幅,側面驗證了烏坎的「自治」現狀。橫幅寫道:「誓保陸城穩定,堵住無政府主義行為」。
9月23日,暴力衝突過後,村民推選出13位代表組成臨時理事會,媽祖戲台被定為理事會地點。理事會出面與市、鎮政府談判,提出「清土地債、清土地、民選村委班子」三個要求,政府答應。集會暫時告一段落。
在多日的「無政府」狀態下,「烏坎熱血青年團」與民選理事會代表一起,邀請村內德高望重的林祖欒老人出面主持大局。林祖欒、理事會與青年團,由此組成了今日烏坎村實際上的「指揮部」。
65歲的林祖欒是中共黨員,曾經參軍,在烏坎村與東海鎮做了多年幹部,後來下海經商,在烏坎村享有很高聲譽。他對記者直言不諱:烏坎政府風氣之亂,是從1982年買賣居民戶口開始,到如今更發展為買官賣官。
在林祖欒主持下,村裏居民發起兩次捐款,一次給9.21事件中的受傷群眾,一天募款了十多萬元。另一次,是籌款準備11月21日的再次「上訪」。
後者款項被稱為「自願捐款作上訪經費」,捐款者需登記名字,每一筆款項都會在媽祖戲台貼出的大紅紙上公開,並開具三聯單據。這一筆募款至今陸續徵集到20萬元,由理事會的13名代表批准決定經費用途。
青年團的成員申請了一筆經費用來「武裝」自己。
他們去了趟深圳華強北,花8,000元購置了一台專業攝像機;3,000元買了20台對講機(後來又添置10台),買了監視器、防盜網。
莊烈宏告訴記者,在林祖欒出面「主持大局」後,他家開始收到恐嚇電話,家門口也被貼上粗話罵人的標語。莊烈宏和張建興等年輕人,為了保護林家安全,在林家的三層小樓裝了防盜網,並在門口、窗口,裝了足足九個監視器攝像頭。
林家一樓,是林祖欒與理事代表常會面商討行動的地方,政府人員也時常登門拜訪。
林家二樓,房間里兩張桌子並排放四台電腦,一台是監視器24小時播放的九個畫面;另外三台電腦桌面都是自製的「烏坎熱血青年團」海報。青年團成員在這裏輪流值班,12個核心成員組成「維安」小隊,保護林家安全。「臨時指揮部」就在這裏成形。
「指揮部」使用對講機相互聯絡,並設立了三個頻道:一個頻道直接聯繫林祖欒,下達指揮部商討後的決定;一個頻道連接各村民代表即理事會成員,方便向村民傳達信息和組織活動;第三個頻道則連接青年團中的年輕人,維護安全。
在9.21事件之後,陸豐市政府就村民的三點要求成立了土地、帳務、選舉三個專項調查組。但是村民並沒有看到調查成果。在11月20日的村民大會上,大家決定,再次集體上訪。
這便是後來許多媒體所提到的,那次事先張揚的遊行。而媒體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總動員,其實是在接近「無政府」的狀態下做出的。
11月21日早上8點,「指揮部」早早到了神廟,請神廟老人用聖杯占卜,三次占卜皆順利後,請出「真修仙翁」的令旗。令旗繫在摩托車頭,部署在隊伍的最前方。車頭還掛上一面銅鑼。
9點,銅鑼聲響,隊伍啟動。一路上越來越多人加入。摩托車向前推行,莊烈宏緊跟著摩托車,手拿兩面旗,一面紅旗,一面綠旗。「紅旗代表停,綠旗代表走。」莊烈宏說,這樣隊伍不會亂。在隊伍旁邊,同步跟著的三輪車馱著大音箱,用來整理隊伍。
隊伍出發前,「指揮部」臨時召集了300多名「維安」志願者。每人一頂紅帽子,帽子不夠,就用紅布條繫胳膊,平均十個人安排一台對講機。
遊行期間,對講機採用三個臨時頻道:維安人員一個頻道;莊烈宏等現場引路、整理隊伍的人一個頻道;維安隊伍的負責人則和林祖欒單線聯繫。
出發前,隊伍也商量好,如果遇到武警,那麼就地坐下,被打也不還手。
就這樣,4,000多名村民以銅鑼為號,聚集列隊步行到陸豐市政府上訪。
陸豐市長邱晉雄出面,當眾表示會盡快處理烏坎村民的要求,上訪隊伍隨後列隊返回村內。整個過程沒有發生任何衝突。
「諜中諜」階段
但11月21日的和平上訪,卻因為事後官方媒體報道的偏離事實,引起了烏坎村民更大憤慨。
截止發稿,烏坎村在一星期內開了六次村民動員大會。為了阻止境外記者到烏坎採訪,陸豐市政府一度封堵了進出烏坎的主要通道。村內氣氛也越發緊張。
在青年團「維安」隊成員張建興看來,如今的烏坎,已經進入「諜中諜」階段。
1991年出生的這個年輕人,熱愛看戰爭電影、間諜電影,在林家「指揮部」參與維護安全的他,也偶爾會與同伴討論大家都愛玩的「紅色警戒」遊戲。這是一款即時戰略遊戲,「人海戰術」是決勝關鍵。張建興說,這也正是他們在撲面而至的現實中,所強烈感受到的。
張建興提到壓力,「他們非常想要安插一些無中生有的罪名到我們頭上。」他更提到,現在的「指揮部」,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信任。他判定認識的人裏面大概有四五個人肩負向他「套話」的職責。「當他們的決定前後不一致,和我們想的不同,並有一定的突發性破壞,就可以判定他是間諜。」他乾淨利落地說,仿佛一個多年老政客。
兩年來在烏坎村,與同伴們參與土地問題的抗爭,讓這個20歲的年輕人變得迅速成熟,也格外警惕。他從不揭發他認為的「間諜」。
「我們並不會揭發他。他如果做出假的事情,我們就用假的方式來應對他。」張建興說:「見招拆招吧。對方出招,我們才可以破解。只有在見招拆招的空隙,才能讓外界知道,這裏是在發生事情的,從來沒有平息。」
* 責任編輯/柴子文 視覺設計/邱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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