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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人潮涌动的繁华大街上,林宙却看到了满眼的黄尘飘落,他知道这是意识中驱赶不去的幻觉,又看到了家乡陕北的一片苍凉悲壮的黄土地。
几年前一辆破旧的长途车把林宙和一个破旅行包拉到了这座大都市,那辆长途车的尾部卷起了一片滚滚黄尘。他在屡屡张望他家乡小村子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一片黄尘,他的小村子被黄尘彻底淹没了,黄尘遮挡了他的视野也遮挡了一片瓦蓝的天空。
那滚滚黄尘在他脑海里弥漫飘升着久远不去,让他滋生着跌宕浮现渐渐坚定不移的义无反顾的豪气。他觉着家乡那小村子早已不是田园牧歌,早已不是“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屋前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哟我的歌……”
唉去他妈的!被红男绿女的歌星们唱火了大江南北的信天游是这样的,似乎充满了诗意。但生活压根不是这样的,而是他林宙家族祖辈三代的贫穷。是磨盘一样的沉重。他家祖辈三代住了几孔破窑洞,窑洞里四壁如野,家里四季窝了一缸酸菜,炕上是黑污油渍的烂絮絮。从他记事起闻见肉香味就像是狗见了骨头一样眼瞪得滴溜溜园嘴里泛着唌水。贫穷像是一望无垠的沟壑平展展地压在他们祖辈三代的身上,到了他这一代,他发誓要出人头地。
可眼前的景象又是那么陌生,前面像是汹涌的大海,林宙仿佛一直被大浪波涛阻击在岸边。一派高楼闹市处处充满了广告牌,商业气息浓郁的大都市挤的他像是一片枯萎的落叶。满眼的西服装扮的人们夹着包匆匆行走,他们也大多是拿着手机讲着话在疾行中也办着公务似的;另类的裙子们倒是悠闲,从一个商店走出又进了另一个商店,红嘴唇蓝眼圈儿高跟鞋和白嫩的大腿让他越加心神不宁。
这就是大都市的浮华了,可这也就是他屡屡挣扎着要留下来的驿站。
他昨天一夜没睡好,想着兜里还剩下一块三毛钱。午饭是没着落了,只吃一碗凉皮子的钱也不够。而最可怕的是晚上再不能死皮赖脸的挤在同学铺上去睡,同学已经忍无可忍,早上他临出门的时候已经喝斥他快找地方,否则就叫学院保安来驱逐他走人,他想着今晚的结局难道要露宿街头了么?
眼前又是一亮,他看到了“招聘”两个字。他现在对报纸和满大街的“招聘”字样异常敏感。他细细打量了一眼这份招聘内容,人家是招女性营业员,要求长相端正,身高一米六五以上,年龄是十八至二十三岁,本市户口等等。这是一家时尚服装店,店名挺时髦,叫个“蒙娜波儿”。
他站了片刻有了几秒钟的犹豫但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店门。
店面相当奢华,装修极有品位。他硬是闯过了两个服务小姐的盘问和白眼,进了里间的小办公室,局促地站在了一位老板娘的面前。
他看了这个眼前亮丽迷人的老板娘一眼,心里是“咯噔”一下。老板娘长得小巧玲珑,穿着高雅,她坐在那儿也能看出她的小瘦腰身和高耸的胸,她脸上和脖颈发着细瓷一样的光润。但她的上衣开口低了些,竟是露出了一道眩目细腻的雪白乳沟,这可真是个小美人儿。他在几秒钟内抱着一赌人生的架势平稳了自己的情绪,开始了近几个月来搞不清次数的又一次应聘。
林宙说,他是服装纺织学院的设计系专科生,他毕业已经近半年了,他想找个地方施展才华,其实像她这种店完全可以自己开个小作坊式的制作间,他来设计时装,在她自己的店里试销,他可以帮她挣大钱的。这些话是才在脑子里编出来的设计独白。
他这半年多的应聘早已经懂得了在什么样的招聘人面前说什么话,这就叫做推销自我了?或者叫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但他刚开始这样的独白,只说了几句话,就看到老板娘脸上是一股嘲笑神态溢在了脸上,她立即就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是个专科生就想当什么设计师呐?还开什么制作间?投资一家服装厂需要多少资金你懂吗?温州和珠江三角州啦,加上江浙一带的服装厂多如牛毛,现在人家请的是欧美和法国的著名设计师,年薪是几十万美金你知道吗?制作生产服装如果不上挡次和规模,会把血本赔进去的,小伙子你知道吗?就你这要饭的邋遢样子,还敢来我儿冒充业内人士?
林宙立即觉得他的头和身子在这个小美人面前栽了下去,看来人家的确是业内人士,她说的完全是真理。可他也是一米七八的魁伟汉子,也算个俊俏男士,他不能就这么栽在一个小美人儿面前吧?
他再次说,请你测试一下我的能力,我可以随便拿一块适合你的面料,我只用几分钟就可以用大头针曲别针之类的小东西给你做一件时装,让你完全改变自己的形象。说着他是搓着自己的手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但他立即就又萎缩了下去,他看到她摆着白嫩的小手,仍是一脸的嘲笑神态说,那是耍小把戏的,表演的,你懂吗?给一个模特拿块布料用大头针做出的时装,能在街上走吗?如果这样的时装能上大街,满街的人会以为出了个妖怪。算了算了,你走吧,这个店是我的全部家当,我们是面向白领阶层和少许的金领女士,挣点南方和北方的服装批零差价,我干这个行当已经八年了,我眼见着我的同行们今天还是老板富婆,明天就得去找份工作挣饭钱。这个行当赔钱的速度之快是让人想象不来的,也就是一夜之间,一念之差,赔了就是几十万。就这一条时装街,天天有老板倒闭天天也有新的倒霉蛋开张,只装修店面一项开支再进货把店面支撑起来,少的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我咋敢让个什么才跨出校门的小毛头设计师来瞎折腾呐?请吧,小伙子,我们这里不需要你。
林宙便往门口退去,他走到门口又站住了,他鼓着勇气吱唔地说,老板,我看你们店里全是女的,我想你应该收一个像我这样的小伙子,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我的专业知识要是用不上的话,我还有力气么,我的身体很捧,可以扛包什么的?他说着,显得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就这样有了机遇,他看到了一丝希望。老板娘想着什么,神态有了微妙地变化。她再次打量着他,迟疑了片刻才说,你先看几天大门儿咋样?我这里看门的是个老头,他病了,请了几天假,我现在缺个看大门的,这工作简单,就是晚上在店里支个钢丝床睡觉,防贼。
林宙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说,行,看大门就看大门,我还就是真没地方睡觉了。
老板娘就笑了,他觉得她的笑很灿烂,让他心里一热。
她说,工资少啊,一天十五块钱,干不干?
他仍是点着头说,行,只要我今天有个地方睡觉吃饭,钱再少也行。你就不给钱只管饭吃,我也干啦!
她说,拿你的身份证和文凭。
他就紧着把他的证件递了过去。
她看着,说,我先替你保管了。他见她把证件锁进了保险柜。
她又盯着他说,你去找个理发店,把你的头收拾一下,胡子刮刮,我就见不得男人留胡子,头发乱得像一堆草,脏嘛咕咚的,跟个闲痞子差不多。你这小伙子是个大学生嘛,咋不注意自己的个人形象呢?
他又一次萎缩了下去,吱唔着说,我我我……大姐,我实话实说,我兜里只剩一块三毛钱了。
她又是一笑,他觉得她的笑真是一种磁力。她拍在桌角上十五块钱,说全当打发要饭的了,这是你今天的工资。你要是理完了发不来了,也行啊。但是你得跑远一点,别让我再见到你。
林宙那片刻的人格尊严早已丧失殆尽,他毕恭毕敬地对老板娘鞠了一躬,说,大姐,我一定来,这辈子我会记着这十五块钱,它或许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呐。
那天晚上,林宙便睡在了“蒙娜波儿”的店面里。
他觉得他奋斗挣扎了几年,把他挣的钱和全家人勒紧了裤腰带的钱全扔在了这座大都市。几年前他在他家乡的小镇子上闲逛荡,看到了各个服装摊上生意还行,他竟凭空预测着服装设计业将是个冷门,他想着他一准能挣大钱。他是一头扎进了这座城市,天天做着发财梦。他学习极为刻苦,生活又极为简朴,但他还是渐渐明白他想错了。他上了大学才知道不仅仅是纺织服装学院开办了设计专业,在这座城市里正规的高校加上民办大学,总共有五十七所大学开了服装设计专业,他终于熬到大学毕业了,才知道上了一大当。现在教育领域也处处是陷阱,一不小心你就掉进去了。他现在想从井里往外爬,无论如何挣扎,却只能看到前景一片黑嘛咕咚。他处处碰壁了近半年,现在才算谋到事儿,还是临时的,他只有几天的时间。等那个老头病好了,他还得夹个破包走人。现实就是这样无情和可笑,他想,这是很郑重的荒唐事。
熬了一整,咋就弄了个这熊事?
我日他妈了,他自己咕哝了一句,我成了个天不收地不留的野鬼啦?他自言自语地咕哝,一脸苦相。
他爹在他一头扎进了这座大都市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小林啊,你要是混不下去了,咱家还有地还有爹娘还有窑洞还有这几头猪一群羊全在这儿给你扛着呐!他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给猪喂饲料。他此时此刻想着他爹的嘱托,觉得他爹真是英明!
他真要是回老家了,还得再种地喂猪但是扔在这座大都市的几万块钱学费和生活费钱,这辈子也甭指望再挣回来了……
但他又自我安慰地笑了,还算幸运,离沦落街头和要饭吃就差一小步了,他内心独自咕哝着。
躺在钢丝床上,看着头顶张挂的红红绿绿的时髦女装,听着外面的车流涌动,也张望着窗外各种霓虹灯闪射进来的光影,他想这就是大都市昼夜不息的合奏,在这合奏中他是一个极不谐和的小小音符。
这些日子他睁眼闭眼全是看见那滚滚黄尘,他产生过被挫败的萎顿念头,他想回家,他毕竟还有个家,有父母,有弟妹,有一个村子的乡党,还有那几孔破窑洞,但他全咬牙挺了过来。这会儿在一片黄尘中他竟听到了爷爷的声音。爷爷在他六七岁的年纪已经过世了,爷爷活着的时候给他做过忆苦思甜,爷爷当过地主的短工。爷爷坐在破炕头上用枯枝般地手抓着他的小手说,宙宙呀,那年月爷给地主打短工,天天饿的栖栖惶惶呀,见了吃食眼就发绿,活脱脱跟狼一样的,爷给你说实话,为一个白面馍馍,爷敢杀人哩。爷爷的那段话,至少说的是五六十年前的往事儿了。
现在他当了一个小美人儿的短工,这挺有意思的。
他开始在心里恨这座大都市,恨城里人。他总在城里人用白眼儿邪眼儿瞄他的时候,心里在憎恨他们。也在心里骂他们。
睡不着,有了敲门声,他跳起来了,见门口站着店里的收银员,她说让他开门,她路过这里,来和他说几句话。
开了门,她进来了,自我介绍说她叫鱼慧珍,是店里的元老,也是老板娘的好朋友铁姐们儿。她坐在他旁边,问他,你谈对象了吗?
那片刻他显得难堪,他说,他离谈对象目标太远了,成家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的梦啊,我现在最大的难题是生存。女人么,遇到了生存难题可以嫁人。男人呢,如果连吃饭和睡觉的地方都成了问题,那就惨透了呀!
她就看着他笑,像是打量着一件东西,说,你长得个头可以,还算帅气。剪了头也刮了胡子,看着顺溜了些。
他低下头憨憨地笑着,长叹一口气说,熊不顶。长相个头和生存是两码事儿。
她和他又说了一会儿话,说老板娘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这个店也是有发展前途的,让他好好干,抓住希望。
他点头说,他会的。
她挺客气地走了。
这个店里惟一年龄大些的女士给了他希望。林宙便实实地抓住了那一丝希望,他非常珍惜这份短工,只几天时间,他竟然把病好了请求上班的老头彻底弄走了。他让老板娘留了下来,他看着她给老头清了工资,老头是瞪着他恨恨离开的。走的时候一勾手指头,他凑了过去,听到了老头的一句低沉的话,老总咬牙切齿地说,日你妈!他瞪着老头也低沉地回了一句,我也日你娘!
他真的表现不错。
他从短工一跃升成了长工。他先是天天起早把店里能扫能擦的地方全收拾得一尘不染,他把老板娘的小办公室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令他难忘的是他把老板娘的不锈钢茶缸用洗洁净洗得铮亮,在老板娘进店门之后,他恭恭敬敬地给她冲好了茶端过去。他还发现店里的姑娘少妇们全是买盒饭吃,他就说他白天没事干,能不能做饭吃?
老板娘说,你会做饭?
他说,不会做太好吃的,但擀面条他是一绝,他能把面条做的筋道好吃。
他第一天这种做法就得到了店里全体女职员的欢呼。鱼慧珍已经亲热地叫他小林,说,我教你做炸酱稍子。他只看着她做了一遍,再做的时候,他已经做的稍子比她还好吃了。
老板娘觉得在一堆女性里面突然多了个小伙子,这小伙子还算懂事儿整天乐呵呵地见了谁就笑,店员们的情绪一下得到了调节似地,这倒挺好玩儿。
这些如花似玉的店员们还常常使唤他,这个让去买包瓜籽儿,那个让他去买个肯德基,他很听话,像孙子一样地乐意效劳。能为这么多美女干活儿,他乐意。而且只要听一个美女对他说一声谢谢啊小林,他就觉得他一下成了个重要人物似地满脸是和蔼的笑容。他一下就受到了店员们的一致好评了,这些俏女子小媳妇们,全在背后对老板娘夸着说,小林这人,挺懂事儿。
好几个月之后,老板娘还把他带到家里去了一趟,那是一个花园式的住宅小区,(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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