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有来生:一个逃港者的自述(一)

 

 

      
19798月某日,我降生在广
省阳江(当行政属)大沟镇某农村。


 


     
我的家乡阳江县,地处粤西地区,不在珠江三角洲之内,自古商业不发达,主要依靠农业和渔业营生。由于位置偏远,自古信息不发达,人的思想意识也相对落后,在历史上也没有出过什么真正值得一书的人物。


 


     
我读史多年,很少读到有关我的家乡的人或者事迹。但是以下两则,则给我印象较深:


 


      
1905年,大清国废除科举制度,断绝了大量读书人的功名前程,阳江县有两位秀才,投笔从匪,武装船只,啸聚海盗,洗劫了当时的海南万宁。


 


       
1911年,辛亥革命,阳江县籍的革命党人若干,制造假冒炸弹,吓唬阳江县巡防营,不慎露馅,被巡防营开枪打散。


 


        
上述两件讲起来啼笑皆非的事情,就是我从近代史史料中读到的关于我家乡的文字。


 


        
阳江县很早以前开始就有传教士在这里开设教堂,但是这里的传教士倒也和当地人相安无事,没有酿成什么“教案”一类的外交纠纷。1949年大陆建政,在中国境内的外国传教士被驱逐出境,阳江县的洋教士,自然也呆不住,卷起铺盖走人。


 


        
阳江县的人种构成与别处不同,这个地区自古以来由黎族及其分支后裔、客家人、广府人、福建移民、疍家人等多种人口杂居,阳江方言也由广东话、客家话、黎话、疍家话等各种语言混杂而成,十分复杂难懂。在文化方面,由于信息闭塞,这个地方受迷信思想、中医思想、重男轻女思想等各种封建思想的影响很深。


 


         
我的外公,在青年时代是一个小贩,在街边摆卖农产品的时候,被国民党当局的城镇管理人员(相当于当今的城管)驱赶。我的外公是条汉子,他咽不下这口气,投奔了“中国人民
解放粤中纵队第二支第八团滨总队恩阳台独立大”,也就是说,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

 

        
当今的城管,仍然在驱赶小贩。六十一甲子。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在共产党游击队里,外公当上了一名侦察兵,军营扎在阳江县一座名叫“紫萝山”的易守难攻的深山里面。外公在世时对我说过他的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

 

        
有一次,外公受命外出侦察敌营,不慎被国民党军警发现,立即逃跑,军警在后面“啪啪啪”地开枪。外公冒死一股气狂奔脱身之后,回到部队,低头一看才发现:挎在腰间的铁口盅,被子弹打破了一个洞。换言之,只要国民党军警的枪口平移那么一寸,我外公当天就为“人民”光荣“牺牲”了,而后来也不会有我的存在。

 

        
解放军从苏军手中接收了日本关东军的大批精良武器、并收编了伪满洲国的军警部队之后,立即发动攻势,从北到南,势如破竹。我外公也响应大势,带着十几个兵、几十个兵,攻打阳江县的一个又一个的乡公署。在阳江县的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史里面,我外公留下了他的名字。

 

        
外公在从军时期,他的童养媳妻子(即我的外婆)孤身留守在阳江县乡下的村屋,有一天,国民党军警带了大批人马,手持火把,将我外公外婆的房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1949年大陆建政多年之后,有一天,我的外婆在马路上遇见了当年带头烧她房子的前国民党军警某君,于是,我外婆立即报告给人民政府,人民政府当即将此君逮捕,不久,这个人在马路上,被人民群众用石头活活砸死。这一幕,是我的母亲亲眼看见、并告诉我的。

 

        
我的外公是条好汉,自不消说,可是,他同时也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大陆建政之后,我外公既不与老战友联系,也不主动找政府要官要职。他有的战友当上了广东省公安厅厅长等一类的高职,而生性孤独倔强的他,却甘之如饴地留在家乡的“供销合作社(当时的一种经济组织)”,当了一个小小的主任。

 

        
我的爷爷,于1911辛亥年生于世代务农之家,小时候上过私塾,青壮年世代也是务农,但是在1940年代末,我爷爷经常搭乘渔船、去香港兜售糖果。外公在世时,跟我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我记忆犹新:

 

         
当时,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大批国民党军队的官兵涌进香港避难,聚居在香港一个叫做“
调景岭”的地方当难民,生活十分艰苦。不少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出于对前途的绝望,到处寻找归宿。

 

        
其中,一个花枝招展的国民党军官姨太太,跟当时在香港马路边卖糖果的(我的)爷爷说,要求我爷爷带她走,她哀求道: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行,没有别的要求。当时,我的爷爷已经有了家室,遂拒绝了。不过,我的爷爷多年之后对我说起这个往事,似乎说明了当年那位美艳的国民党军官姨太太,也许给了他不小的视觉冲击和震撼。

 

          
国民党姨太太的故事告诉我们:人要经济独立,才能人格独立。

 

         
  我出生的乡村:
阳江大沟镇某村,本来有个大地主,名叫“冯佩三”,据我奶奶生前回忆,该地主其实人很好,经常借米借粮、救济乡亲,人也很友善,但是,在大陆建政之后,冯佩三被公审、并当众枪杀,其家人全部逃亡去了香港,从此不再返乡。


 


           
我的父亲,身为农家子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年轻时候响应号召,光荣参军,服役于湖南省某部队,是个司号兵。1970年代中期退伍。我的父亲在世时,曾经对我讲过这么一件事:


 


           
1979217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当时,我尚在我母亲的腹中。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新手小兵们,在打了二十多年仗的越南老兵面前,吹亏不小,伤亡很大,当时我的父亲接到了广州军区的通知:要求某年至某年退伍的老兵,做好准备,重新集结,应征上场,
奔赴越南战场,我的父亲于是也到镇政府去报名了。不料一个月不到,人民解放军从越南撤兵。否则,也许我生下来就不会再有父亲。


 


          
  我的母亲是个平凡的妇女,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出生之后,全家搬到阳江县一个名叫“东平镇”的渔港小镇生活。当年,我的母亲在“阳江县东平水产公司”上班,我父亲则在“阳江县东平船厂”,两个都是“国家单位”。当年的“国家单位”是给职工提供宿舍的,当年的“宿舍”,是一座瓦房子,虽然简陋,但也足够一家大小居住。


 


          
所谓“水产公司”,就是从渔民手中低价收购水产品,然后进行加工、冷冻、运输。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在1970年代初期,当年最好的水产品,是不能让老百姓享受的,而是由“领导”签名,直接送到一些地方,例如北京。


 


          
我母亲还告诉我:在中越交恶之前,也有相当一部分水产品,是由领导签名、直接送往越南、“援越抗美”的。我也还很清楚地记得,在我小的时候,东平镇的街边巷角,经常能看到一些“英雄的越南人民”、“战无不胜的越南人民万岁”一类的标语口号。这些都是当年的广东、广西两省“援越抗美”所留下来的的历史痕迹。


 


          
越南难民,也是我幼儿时代记忆犹新的画面之一。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有大量的越南难民逃离越南,他们主要是此前的“南越亲美政府”的一些相关人员以及亲属、以及越南华侨,还有的是因贫穷而逃离国家谋生的人。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八十年代初,阳江县东平镇的渔港上,偶尔会聚集一批越南小船,船里的越南难民拿着金戒指一类的财物上岸,要求和中国人兑换大米,当年镇上的派出所所长,据说参与了这个兑换的生意,并且挣了不少钱。我也还记得一个越南难民妇女上岸讨饭,遭到我邻居的驱逐,十分狼狈。我的母亲施舍了她一些饭菜,那越南妇女吃了之后,用笔在纸片上写了一堆拉丁化的越南文字,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我推测那也许是表达感谢一类的话语。


 


          
我的幼时记忆比较深刻的,还有我家乡一种名叫“疍民”的人群,他们又称“蜑民”、“疍家人”、“疍家佬”。这一类人很奇特,他们不上岸居住,而居住在自己的小船里,语言、文化、风俗、长相、服装都和岸上的汉人不同。但是,他们又不属于中国五十六个民族的一个。大陆建政之后,人民政府组织疍家人“上岸居住”,并划拨了些土地给他们建房,其中,在我小时候居住的东平镇,就有一个叫做“渔民新村”的地方,是人民政府组织“疍民”上岸为家的产物。


 


        
疍民以打渔为生,他们的人生是很苦的:死亡风险高。我小时候的玩伴,就有许多是疍民的子女,他们之中有一些是只有母亲、没有父亲的,因为他们的父亲在出海打渔的时候,因台风、翻船、不慎坠海等各种原因、掉进茫茫大海里面、淹死了。我还记得其中一个儿时玩伴,他不但没有爸爸,而且他的妈妈还是精神有点失常的,据说是经受丧夫的打击,而导致精神出了问题。


 


        
范仲淹的诗:“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
波里”所说的,就是这个。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可是,大海既能养人,也能吃人。我幼时的玩伴之中,就有一个在海边游泳时,被海水淹死,其父母跪在沙滩上痛哭欲绝。当然,以现在的眼光去看,儿童在海上溺亡,父母负有不可推卸的监护责任。


 


         
可是,我幼时生活的八十年代初,和现在的中国城镇社会,区别是很大的。我当年的中国边远城镇社会,虽然不至于挨饿,但却的确是一个物质、文化、观念、生活方式、价值观……各方各面全面落后的状态。幼时所见的许多人、许多事,以我今天的眼光去看,是相当荒唐的。


 


         
我的幼儿时代,没有幼儿园这回事,我从小就和我弟弟、以及邻居那些疍民家的野孩子们,在屋后的山上乱跑,撒野,扑蜻蜓,抓昆虫,当年的父母也都不管,也不管你可能会被蛇咬,也不管你也许会掉进悬崖,总之,当年的孩子基本上都是这样过来的。


 


        
幼年在山上撒野的时光里,我记忆很深的,是钻防空洞。更早前,毛救星准备和苏俄打仗,“深挖洞,广积粮”,我幼时生活的东平镇,就在山脚下挖了相当多的防空洞,都是准备一旦和苏俄打仗,苏俄的飞机来了,人民群众就可以涌到这里藏身、躲避炸弹。


 


       
那些山脚的防空洞,又黑又深,一眼望不见底,幼时多少有点“怕鬼”的心理,于是当时钻防空洞,是我儿时最刺激、最难忘的集体狂欢活动之一。据说那些防空洞,现在全部都毁了,被房产开发商整个给端了、现在都建成新房了。


 


       
其实当年所谓“深挖洞”,或许有点狂热过头了,实际上象我幼时生活的这种不起眼的海滨小镇,就算爆发中苏大战,人家苏俄毛子也不见得会来轰炸这个小地方。当然,响应伟大领袖号召,挖些个洞,虽然未必有用,但是却也“政治正确”,乌纱帽要紧。


 


       
幼时还有一个刺激的活动,就是玩火。每逢过节时期前后,我们这些野孩子们,就会到处搜集一些鞭炮,将里面的火药倒出来、堆到一起,然后剪刀、石头、布,谁输了就去点燃它。有一次,是我输了,我划着了火柴,往火药堆上一放,说时迟那时快,窜起来一人高的火柱子,当场将我的小手灼伤,我当时大哭着走回家。


 


       
当年可不象现在,一有点事就往大医院跑,我幼时生活的小镇,也没有什么大医院。我母亲听信了江湖老中医的建议,命我将烧伤的小手,浸泡到一桶尿液当中,每天浸泡好几个小时,后来不知怎的,倒也真好了。


 


        
八十年代初的中国边远城镇,医疗水平还是很落后的,我记得小时候偶尔有穿着白大褂的政府卫生人员,穿街过巷,给儿童注射防疫针。有时候不打针,而给个糖丸,可好吃了。现在我才知道,当年那个叫做“糖丸”的玩意儿,是预防“小儿麻痹症”的疫苗。

现在的孩子们恐怕不知道什么叫做“小儿麻痹症”了吧。“小儿麻痹症”在1960-1970年代,可是祸害中国大地的特等瘟疫之一,许多中国人因为“小儿麻痹症”而落得个单腿残废的悲催人生。诸位想想:有没有见过单腿残废的人士?八成是小儿麻痹症的。


 


         
当年的中国人,活得是很糊涂的,不知道“水果健康、肥肉有害”这些概念,也不知道“每年全身体检一次”这些今天看起来是常识级别的事情,当年也没有什么“医疗保险”之类的玩意儿,谁家那谁一得病,治不起的,就往家中床上一躺,就这么等死,时间一到,静悄悄地走,不给党和人民增加任何负担。


 


          
还有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情,就是小时候擦屁股的事情。八十年代初,可没有什么卫生纸可用,家里也没有什么下水道、抽水马桶之类的,要上厕所,一律上臭烘烘的公厕。方便完了之后,用什么解决呢?用瓦片、树枝、作业本、树叶、小人书、竹篾……总之,各显神通,花样百出。当年的公厕,男女分两边,中间一堵高墙,但也不透顶,结果那边的女人说笑,这边的男的都能听到。这边的男的一用力,发出点不雅的声响,那边的女人就集体哄笑。唉。那样的生活,这是不堪回首。


 


         
小时候,电视机也是稀罕物,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起初我们家每当吃完饭,就要拎着小凳子,到邻居家“蹭电视”,后来我父亲有一次因为和别人争位子闹了不愉快,一怒之下,他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很快,这下变成邻居们拎着小凳子,到我家来“蹭电视”,我父亲为人宽厚大方,于是不少人晚上来我家看电视,每晚都挤得满满的。


 


         
当年最红的电视剧,应该要数香港剧集《霍元甲》了,黄元申演的。当然,现在接触近代史史料多了,知道了:霍元甲打擂台是虚构的,虹口道场也是虚构的,霍元甲被毒死基本也是不符合史实的。可是当年的老百姓哪里管它真真假假?过把瘾再说。当年人民群众的精神食粮,十分匮乏,来点能过瘾的爱国主义情怀就好,至于历史的真真假假,谁也没兴趣管。


 


        
 至于读书,当年的人读的最多的,是小人书,而且是二手的。街边经常会见到摆卖二手小人书的摊儿。有一次,当年大约四岁的我,偷了人家摊儿的一本小人书,藏在身后,可是我在转身溜的时候,忘记将小人书也转过来,结果被摊主当场揪住,大喝:“这是谁家的小孩?”于是,我被我的母亲用棍子暴打了一顿。从此再也不敢当匪。


 


         
当年我家乡人的意识是落后的,我从小就被母亲一干人等灌输“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观念,有一次邻居一个姓“司徒”的女孩子来我家玩儿,我们当年都是四岁左右的年纪,我们玩沙子、玩昆虫,玩得疯癫之时,我和她爬到我家的大床上,蹦啊,跳啊。那女孩子回家之后,告诉她的父母:她和我在我家的床上玩了半天。结果,人家家长找上门来了,要我父母“给个说法”。这事儿想起来,真是荒唐。


 


          
我的爷爷,给了我启蒙教育。爷爷对我的启蒙教育是很有用的。因为这个,我在学前就能读写汉字数百个,在起步阶段就远远超出了同龄学子。爷爷念过旧社会的私塾,认得字,而且认得不少。从小,他教我许多古文,象什么叫《王子求仙》之类的旧社会私塾课文,我现在都还能背诵得出来:


 

王子去求仙

单乘上九天

山中方七日

世上已千年


 


         
爷爷也教我唱歌,教的是《
大刀行曲

》: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这首歌想必大家都会唱。但是它唱的是谁呢?唱的是宋哲元下辖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军的大刀队。这首歌不少人唱得起劲。杀鬼子当然正确,但是真正了解大刀队历史的人,唱起这首歌,味道则复杂得多:宋哲元的大刀队,在真实的历史里面,砍杀的鬼子并不算多,但是砍杀的同胞却不算少:


 


        

1928年的中国北方,还处于军阀混战时期。陕西发生了大屠杀事件。当年,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四方面军总指挥宋哲元,带兵攻打陕西省宝鸡县凤翔的军阀党玉琨。宋哲元部队攻入凤翔城之后,将党玉琨手下的五千名战俘,用大刀全部砍杀干净,一个都没有留。这件事儿,是张宣武目击并亲自记录下来的。


 


        
扯得有点儿远了。过两天接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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