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有首诗,其中几句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袁世凯及其崇拜追随者一定对此诗深有感触。假如没有头脑发晕搞那洪宪帝制的百日闹剧,袁氏纵然成了不“中国华盛顿”,也有相当可能以“东方拿破仑”之名写入史册。
当然,说他“头脑发晕”显系马后炮,在当时的袁世凯看来,实行君宪乃顺天应人。一者,袁氏虽当了民国首任大总统,骨子里却不信奉民主共和那套说辞,总是担心“共和办不下去”。这个“办”字就足以说明共和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当然,政治人物做什么与信什么本就是两码事,袁氏一生经多少大风大浪,多次面临站队抉择时都没犯错,如果最开始就知道称帝会遭海内共愤甚至遭嫡系反对,相信他也不会贸然为之。
后来护国军起义之后,袁世凯在国务会议上抱怨:“余本不主张(帝制),尔等逼余为之。”讨伐起义军时,他也说:“主张君宪正为我国民真正心理之表示,各省投票之时,概听人民自由,并不丝毫强制……”后人肯定以为这是“国贼”假借民意,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民国之初,共和的确办得不好,抱怨共和的也不仅是袁世凯和他的身边人。
冲昏袁氏头脑的,除了他心中不可测知的皇帝梦,还有当时的舆论。说舆论误导了袁世凯,也并不为过。
先说学界。杨度、刘师培、严复等文化名流发起“筹安会”,为恢复帝制做舆论准备。杨度组织筹安会之前,与袁世凯说起,袁严词拒绝:“不可,外人知我们关系,以为我所指使。”杨正色回答:“度主张君宪十有余年,此时如办君宪,度是最早之一人,且有学术自由,大总统不必顾虑”。瞧,学术自由,多摩登、多正当。自古而今,想当皇帝的人身边总有一批高手,他们能够说出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让你觉得如果推辞,便有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的愧疚感。
鼓吹帝制的不仅有国内名流,还有国外学者。美国政治学家古德诺在《亚细亚报》上发表《共和与君主论》,称“中国如用君主制,较共和制为宜”。不过他也说,改共和为君主应满足几个条件,其中第一条就是“不可引起国民及列强之反对”。但当时的舆论只会让袁世凯觉得,此条件业已完全满足。
次说民间。当时北京出现了各种“请愿团”,“商会请愿团”、“人力车夫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妓女请愿团”,足以代表各行各业。这些请愿团的背后,隐藏着京官梁士诒等人的影子,但大总统已经无暇分辨了。
天降祥瑞这一优良传统,也是不能断的。1914年底,袁家项城祖茔坟丁来京报告,说袁世凯生父的坟侧长了一根丈许、龙形的紫藤。袁世凯厚赏坟丁。
再说报界。据上海《申报》报道:“京中报纸所载,大都请愿代表等千篇一律之文字,其有载反对言论者仅一二家,然亦受对方攻击。”
不要以为都是御用媒体溜须拍马。比如天津的《益世报》是比利时传教士所办,也勤勤恳恳为袁氏称帝的舆论工作添砖加瓦,不仅开辟专门的栏目报道,还搞有奖征文。称帝失败后,《益世报》仍然连续在头版发表社论为袁世凯惋惜:“(大总统)前以国民代表推戴不得已而承认,今以南方各省之误会不得已而取消。”
御用报纸就不用说了,唯有“臣记者”这个典故值得一提。称帝那天,《亚细亚报》特地出版“红报”以示庆贺,办报的薛大可首创“臣记者”署名。时人赋诗曰:“筹安会里互争先,记者称臣古未传。”
为什么聪明人心里都知道帝制不可为,舆论却呈现一种集体劝进的态势?
首先,并不是所有的报纸的乖乖听命,与北方的报纸不同,上海的许多报纸一直对恢复帝制冷嘲热讽。但袁世凯不会把它们的声音当回事,因为那是“孙文乱党”。
更要者,洪宪帝制前两年也就是1913年,袁世凯趁着镇压二次革命的余威,大规模清理反对派的报刊。到1913年底,报馆较民国初年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史称“癸丑报灾”。1912年4月到1916年6月袁世凯当权期间,“全国报纸至少有71家被封,49家被传讯,9家被反动军警捣毁;新闻记者至少有24人被杀,60人被捕入狱。”
一面打压,一面收买与扶植。收买不了的,袁克定公子有办法。袁世凯比较重视日本人的态度,每天必看日人办的《顺天时报》,由于这份报纸并不配合帝制宣传,急于当太子的袁克定于是花重金雇人假造一份天天鼓吹帝制的的“顺天时报”。后来事情偶然败露,袁世凯大骂袁克定“欺父误国”。
其实,袁太子有点冤,如果“父皇”不渴望被骗,骗局是不会这么成功的。面对铺天盖地的请愿,很难相信袁世凯毫无疑心。但一旦在他那个位置上的人表现出对某种东西的渴望,下面会自动涌出无数配合他演戏的人,时间长了,也许真的分不清哪是真民意哪是假民意了。
屌丝界流传着一个传说:把手坐在屁股下,麻了再去撸,会产生一种是别人在撸的错觉。袁世凯大概也是这样的人,否则他怎么可能相信,一手拿枪一手撒钱,这样弄出的“民意”是真的?
梁启超曾经向袁世凯进言:“善为政者,必暗中为舆论之主,而表面自居舆论之仆”。但这个多年办报的媒体人显然比袁世凯这个军事强人更懂舆论。正是这位曾经支持袁世凯“开明专制”的舆论领袖,在复辟帝制活动公开化时,抢占先机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时海内纷传。
梁启超在与友人的信中说:“当此普天同愤之时,我若不自树立,恐将有煽而用之,假以张义声者。我为牛后,何以自存?”说白了,他已经知道鼓吹帝制的舆论并不那么可靠,所以抢个头条,来呼应更真实的“民意”“民心”。
所以说,舆论的事,眼见并不一定为实。舆论的“仆”与“主”,往往瞬时颠倒。谋大事者能不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