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一篇谈黎元洪的文章,年初修订了一番,用微信公众号推送之时,把原题“为什么是黎元洪”改成了“历史为什么选择了黎元洪”。有一读者留言批评,大意是:作者不是素来主张历史并无规律、必然性可言么,怎么会使用“历史选择”这样的措辞,这是不是自相矛盾,自打耳光?

我完全接受他的批评,同时反躬自省:平日一直在警惕、批判“历史的选择”“人民的选择”等意识形态话语,为什么那一瞬间还会中招?归因于思维短路,显然难以说服自己,想来更根本的原因,还是话语习惯积重难返,封闭、单一的话语体系,不仅同化了它的支持者,还束缚了它的反对者,以至批判的刀锋,都沾染了意识形态的残余物。这么说,绝无自辩之意,我更愿意视之为一个契机,促使我重审对“历史选择”的看法。

世界原本多元,历史源于偶然。这是我笃信不疑的两个基本论断。世界一元还是多元,即一元论与多元论之争,我以为是一个决断问题,无须理性证明,这就像你是否相信上帝存在一样。相形之下,历史偶然还是必然,则可诉诸理性。有人读历史,读出了必然,读出了规律,读出了决定论,甚至读出了历史进程的形状和密码,他们的感悟与思想能否成立,不妨交给历史、现实与未来进行检验。验证的过程,呼唤一种清明的理性。换言之,只要具备清明的理性,足以判断历史的本质是什么。

我们所接受的历史教育,认为历史有其规律,受决定论主导,必然与偶然交错,终将归于必然。但是,这与其说是历史教育,不如说是政治教育。以此来解释中国史,不免要削足适履;求证于现实,更是格格不入。举例来说。我们被教导,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决定论),事实上,这二者之间,谁也决定不了谁,如果一定要分出高下,上层建筑的力量也许还要大一点呢。再如,我们被告知,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然而无论历史的实践还是书写,只是盗用人民的名义,而不由人民说了算,对人民的鼓吹,正如对民心的鼓吹,我们都该听过“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格言,实情则是,得民心者未必能得天下,得天下者未必能得民心,人民与历史的关系,恰可比民心与天下的关系,这个“关系”,近乎是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却要找出关系,那只能歪曲历史;抑或无中生有,制造关系,则构成对历史的架空,这便是历史决定论的问题所在。话说回来,历史决定论的发明者,其深远意图,不在对历史的探索,甚至对未来的预知,仅是手段;驱使历史与未来为现实服务,才是根本目的。基于此,他们对待历史,必然采取一种功利主义的态度。所谓历史决定论,本质乃是现实决定论。

与此相应,对于历史决定论的荼毒,受害最深的往往不是历史,而是现实。批判历史决定论的人,大都意识到这一点。不必说写作《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的卡尔·波普尔,且引以赛亚·伯林之言。他在一场纪念奥古斯特·孔德的讲演之中谈到历史决定论:“……有人曾经说过:我们是历史的代理人,我们应该做这做那,这是历史的要求,阶级的要求,民族的要求。我们所走的是向前进的高速公路,这是历史本身决定的,因此凡是阻碍我们前进的一切东西,统统要扫除干净。处在这种精神状态的人,往往会践踏人权和价值。因此有必要保护人的根本尊严,反对这种强烈的并且往往是狂热的信念。”贾汉贝格鲁问他:“因此您认为决定论和责任心两者是不相容的。”他答道:“是不相容的。如果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历史决定的,你个人还负什么责任呢?”

我们要谈的历史选择,背景正是历史决定论。唯有当历史成为主体,甚至是主宰者,才可能有所选择,其选择才具有正当性和权威性。一旦历史决定论被证伪,至少被证实存在巨大局限,历史选择的画皮即被戳穿,露出幽暗的本相:这不过是一种“后见之明”,以后来者的视角,为历史圆梦,同时以权力者的光环,为历史加持。说白了,历史选择并非历史所作出的选择,而是后人指挥历史作出选择,谁拥有历史书写的话语权,谁便可以代行历史的选择权。在此过程当中,历史彻底功利化、工具化,沦为权力的玩物。

我无意贬低历史的角色和功用,只是试图指出一种残酷的事实:历史选择,其实是“选择历史”。认识到这一点,正有助于我们认知历史的真实面目,把握历史之于当下的真正意义。“选择历史”,作为一种文化与政治霸权,必定会造成对历史的阉割与凌迟,使历史真相湮灭无闻,进一步讲,既然可以选择历史,那也可以选择现实,这终将导致过去与现在,都陷入被阉割的偏见或被歪曲的谎言。如此,历史不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块路障,不仅阻断了历史与现实的连接,还割裂了我们与世界的关系。

从“选择历史”出发,再来看历史选择与历史决定论,更容易窥见后者的症结。被塑造的历史主体论与必然性,貌似在抬高历史,实则是一种贬斥,貌似在尊重历史,实则是一种戕害。这绝非历史研究与书写的正当态度,它既无对历史的敬畏之心,更丧失了对真相的兴趣。那些企图化偶然为必然、纳不可知于可知的努力,正呈现了人类的野心与谵妄,从长远来看,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历史,而是人类。

我谈历史的必然与偶然,常遭反问:如果历史源于偶然,其进程由偶然支配,那么我们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如顺其自然,听天由命,静候偶然对历史的主宰。这显然没有摆正个体与历史的关系。个体在漫漫历史面前,正如在茫茫宇宙面前,微如芥子,渺若尘埃,其所行之事,只能是各尽本分,其意义不在对历史的改写,而在自我的实现。当无数个体都能各尽本分,实现自我,那便汇成了历史洪流。从这个意义上讲,相比“历史选择”的虚妄和荒谬,“人民选择”多少还有一点价值和力量,前提是,人民拥有选择权。

2016年3月16日

供剑客会(ijianke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