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起饥荒就是“大跃进大饥荒”,没有人说过“文革大饥荒”。网上还看到过有文章的标题叫“文革为什么没有饿死人”。我要说这是不实在的。如果文革没有大饥荒,文革结束时,官方热衷传播的两句“民谚”——“要吃粮,找紫阳”,“要吃米,找万里”——就没由来。
何三畏 | 走过伟大领袖的时代
昨天是伟大领袖去世41年周年。我在朋友圈字斟句酌写的一个帖子发不出来,变成图片也发不出来,摆明了是不让我们平头百姓纪念。这样的事情,在伟大领袖的时代是没有的,这不独是因为那时没这么登峰造极的技术,还因为那时的穷,百姓穷的要死不活,官方也穷的“办不了大事”。
这就注定那时的稳定主要靠洗脑和恐惧,而技术含量很低。例如“收听敌台”吧,一方面,通过洗脑,人们认为,敌台是反动的,听了是中毒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于是自动屏蔽,偶尔拨到那个频率,恍如电击一般,血液骤停,脑袋轰鸣,神经反射似的迅速滑过,就害怕到这种程度。
另一方面则因为穷,收音机不普及,普通百姓家里没有收音机。我平生见到的第一个收音机是我四舅拼凑出来的,里面还缠着破布条。
邓小平谪居江西之时,向中央申请把已经在政治运动中致残的大儿子接来,这儿子在北大学过物理,会捣鼓收音机,未来的中国残联主席收听美国之音。有一天,他收到林彪同志背叛伟大领袖(兼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向边境偷逃而坠亡的消息,他和他紧盯北京气候的老子,分享了这一重大消息。
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开始,第二伟大的领袖就有了收听美国之音的习惯,重大消息他就听美国之音怎么说。信息流通和言论freer对于社会的重要,如同空气对于人。活人需要空气,如同一个有活力的社会需要信息流通和言论free。这个道理,贬谪中的邓小平应该可以感受到。
二
时代不同了,在最伟大领袖去世四十一年后,次伟大领袖去世二十年后,我们用苹果手机,用别有用心的人开发的梯子,翻到墙外去听美国之音。昨天是9月9日,既然自己写发不出来,就去墙外看了看别人在四十多年后怎么看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
看是看了,看了也没感觉。就像你自己捏着鼻子不呼吁,看别人呼吸,感觉不一样。也相当于淹在水里,插一根管子在鼻孔上,通到有空气的地方。
伟大领袖的中国,其主旋律一直是阶级斗争,协奏曲是贫困和饥荒。阶级斗争要命,贫困和饥荒也是对人生的剥夺,也是杀人。1975年,伟大领袖离开我们的前夕,中国再次陷入全面的饥荒。
现在说起饥荒就是“大跃进大饥荒”,没有人说过“文革大饥荒”。网上还看到过有文章的标题叫“文革为什么没有饿死人”。我要说这是不实在的。如果文革没有大饥荒,文革结束时,官方热衷传播的两句“民谚”——“要吃粮,找紫阳”,“要吃米,找万里”——就没由来。
我记得文革结束的头一年,家乡县城的榆树皮已经被吃光,剩下树杆,兀自独立。上学的路上,我常看到男人们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慢慢地移动,裸露的双脚和小腿呈青亮色——他们即将“水肿病”而死。我采访过一位四川的一位过来人(他现在还健在),1975年,他在四川某县做委副书记,他说,他所在的县,当年“水肿病”死亡四千人。很明显,不独四川如此。
昨晚,我陪我爸妈聊天,他们过了八十,是我的活字典。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老爸就讲到他文革期间去涪陵(重庆下游的小城,就是后果一个美国人来“支教”后写出《江城》那个地方)去买柴油发动机(当然是给“公家”买,为“公家”出差),他说,路上在武隆住了几天,那里很穷,饭馆卖野菜。
我一下就回想起,父亲不在家那些天,母亲带着我和弟妹们的艰难。我当时已经是一个怀揣梦想的小小少年,一边看书,一边想像着未来,知道眼下这是不正常的生活。我记得那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有一天,家里可吃的,只有挂得老高的几块腊肉,没有大米,也没有粗粮,甚至也没有柴禾。我不知道我们怎么过来的。才那时的交通,去厂家提柴油机还得等待,我爸大概是大半个月才回来……我看了我妈一眼,感觉这个话题不好,说今天太晚了睡觉睡觉,强行打断了爸爸的话,结束了我们的夜谈。
三
父母睡觉了以后我出门走了走。秋夜的县城,小路安静,空气清凉。我在想,一个艰难年代的过来人,到底应该如何面对过去。以幸存者的姿态,反思过去,明显不合时宜。天灵灵,地灵灵,我们大家要开心。
在没有现代政治文明建立之前,百姓的命运只能掌握在伟大的手中。不难设想,如果伟大的领袖和次伟大的领袖一样身体健康地活到九十多岁,则二十世纪末期的中国就不再需要残酷的计划生育了。而没有法治保护的伟人的命运也非常不可预测。比啼饥号寒的百姓更盼望伟大领袖去世的是他身边的重臣们。在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之时,被他打倒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迅速复辟,他的遗孀和几位最宠幸的近臣,便被抓了起来一直关押到死。
所幸,邓小平同意在保证政权不落旁的前提下,承认人民要吃饱后才能为社会主义做贡献。他老老实实地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于是,三十多年后,中国就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强国,中国的航空业就可以航海了,他老人家的外戚就可以安邦了。
与此同时,阶级斗争变成了令人追怀的红色浪漫,饥荒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连文字都不存留。人们开始怀念伟大领袖时代。看来,以革命的方式进行家庭财产和社会的财富的重组,即将成为新一代的社会理想。
奇怪的是,有权者和有产者会推动和助长这一样社会思潮,把它树为正能量。把反思历史,认为法治才能救中国的想法,视为他们前进的路障,必欲清除而放心,删帖还是温柔的,比起删人来说。(2017/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