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要進步，總要有人領風氣之先

李銀河

刊於《亞洲週刊》 二十四卷四十二期 (2010-10-24)

深圳，你好！

記得二零零七年，我去深圳參加過性文化節，後來還在何香凝美術館做過報告。我對你的印象不錯，除了社會治安之外，各個方面都是不錯的。

但在全國治安中，我感覺你的社會治安是比較差的。你不覺得嗎？比如說在東門，就能看到汽車窗玻璃被打破，小偷居然把偷到的東西拿走，把空包掛在反光鏡上。這種事兒經常發生。而且我自己在深圳還丟過東西，十幾年前，我從蛇口到深圳的路上，睡著了，錢包就沒了。有時候坐公共汽車，突然上來一幫打劫的人，司機、乘客都不敢說話，嚇得哆哆嗦嗦的，誰都不敢惹他們，他們呼嘯而去，就有乘客發現包沒了。真是太猖獗了，我在別的城市見不到這樣的情況。

我在深圳羅湖附近還做過流浪兒的調查，為此差點跟丐幫頭兒打起來。那些丐幫頭兒從農村買過來或騙過來一批小孩，有的故意把小孩弄殘疾了，然後操縱他們去到處討錢，討來的錢被他們剝削走。當時我們滿大街追這些小孩去調查，有一次碰到小孩背後的丐幫頭兒，他們還來要求我們出示證件，差點把我的證件搶走。

治安問題恐怕是和城市發展太快有關。你們的發展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你絕對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城市，在你這兒出現的所有問題，都是一個在快速擴張、快速都市化過程中必然發生的問題。發展速度太快了，泥沙俱下，與一個死氣沈沈的傳統城市相比，你的犯罪率會高，那麼多的新疆孩子跑到你這兒乞討、偷盜，就因為你這兒的人有錢，好像當年的上海，被人稱為「十裏洋場」，好人壞人都跑來一試身手，但同時也說明這座城市多麼有生機，發展得多麼迅速，這些都是你好的一面。我的印象中，深圳政府曾經率先在全國提出「小政府，大社會」，好多最新的東西都從你這兒發展起來。

我也在這裏做過由福特基金會資助的打工妹調查，調查工人的工作條件。我們在做調查時感覺到，工人的勞動條件是相當差的。多少年工資也不怎麼漲，說明工人組織程度相當差，就像富士康那樣，資方特別強橫，工人沒有什麼力量。

而其中比較大的問題是，在私企工作的人都不敢結婚生孩子，對外來勞工的勞動保護還沒有建立起來，他們享受不到城市職工應有的生育、哺乳待遇都沒有。女工一懷孕，就必定得辭職，這在無形中已經是一種潛規則：當女工懷孕了，就被認定為不是一個好的勞動力，就必須辭工。所以很多人年輕的時候打工，到結婚生孩子的時候就回家，退出勞動市場了。

在不合理的現實中，民間團體得以孕育和發展。社會的自組織一旦有需求，各種聯誼會、維權會、女工協會等等都會應運而生。需要找朋友，大家就聯誼一下；需要跟老板爭工資、改善工作條件，相應的工會組織就誕生了，這是公民社會的一個試驗。

深圳的二奶問題比較突出，我感到很可悲。這些女性由於貪圖安逸，放棄了自我實現的機會。本來她可以是一個很優秀的工作人員，可以事業有成，自己去做企業家或藝術家，可是她們什麼也不做，甘願做一個妾──這在解放前不就相當於妾嗎？人家還有一個老婆在香港，時不時跑這兒來跟她玩一下，這真的挺可悲。更可悲的是，二奶已經越來越職業化。這個老公不要她了，她馬上就換一個。實際上和妓女的性質是一樣的，只不過是長期、短期的區別。這很糟糕。舊社會的男人妻妾成群、一夫多妻，這種風氣是中國文化中的糟粕；而這些二奶，也成了中國傳統婚姻制度的犧牲品。社會怎麼能鼓勵她們呢？中國從古自今一夫一妻制只實行了六十年，在中國，從男女平等的角度來說，一夫一妻制應當說是一種進步。

對於新生的城市來說，發展速度這麼快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的道德規範比較鬆弛，治安不好，會有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出現，比如包二奶。作為一個新興城市，很難擁有好的傳統和習俗。但另一方面，你又能創新，比方說「小政府大社會」的創新是從你開始的，政府的工作效率與全國其他城市相比，也是比較好的。

如果拿一個?色來形容你，那一定是很明快的?色。我想應當是嫩綠色。你給人一種特別有生命力，特別蓬勃，特別茁壯的感覺。如果把你看成是一棵植物的話，也絕對不是一個黃色的、快蔫兒了的植物，而應該是一個迅猛生長的植物。

我希望你不僅是一個經濟上的先鋒，你還應該成為我們國家政治改革、文化變遷的先鋒。在這些方面，你可以做一點兒試驗。因為別的地方保守力量太大，而你作為一個新興城市，在這方面是得天獨厚的。從無到有，你可以嘗試很多。從政治體制改革上，是不是也可以像經濟創新那樣，創造一些新形式，做一些民主的試驗？比如在民主選舉當中，各級幹部選、人大代表的選舉是不是可以嘗試競選呢？

又比如說，同性婚姻能不能在你這兒先做一個地方的立法？別的城市都保守得很，不開化，在習俗的變遷方面，我覺得你具備成為先鋒的條件。現在世界上好多國家都批准了同性婚姻，哪怕它們都有如基督教的保守派那樣激烈的反對勢力。而我們中國並沒有這些勢力，公眾對同性戀的接納程度其實是相當高的。中國要想進步，總要有人來領風氣之先。我想知道，作為新興城市，你可不可以領風氣之先，不僅成為我國經濟改革的試驗田，而且成為我國下一步偉大的政治改革的先鋒？（口述：李銀河 整理：鄧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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