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佛教的目标何在?人们说学佛的目的是要进入西方极乐世界。这种极乐世界存在吗?

  何新:学佛的目的,是追求对人生与世界达到彻悟(觉醒)的境界。小乘极力渲染和宣讲极乐世界。但大乘主张诸法无常,诸法无我,一切境由心造,“境”只是主体、本体自身所设定的虚幻意识,是缘起性空的变动之流,既然如此又哪有什么永住不迁的极乐世界?

  佛学的涵摄性极广,其流派亦繁多。般若的基本原理是主张“性空”。般若学中的“缘起性空”论,指诸法(法即现象)的自性空,本旨正是反对小乘部执名相为实有的虚妄。

  因此,真正的般若智慧,是了悟于“他性空”及“自性空”的。研求之要探索“中观正见”,决非念佛即可得佛。

  所以,所谓“极乐世界”,只是佛教面对俗世的一种象征的说法。实际上,何来极乐世界,哪有仙山琼阁?

  记者:那么学佛的目的又何在呢?

  何新:在于追求和实现一种超越自我,进而普济众生的济世情怀。这正是大乘佛教修持的目标。最重要的一点是,大乘理性佛学认为佛陀并不是神。佛陀被看作只是人生的导师、引路者。

  佛学认为,众生平等。人与佛也是平等的。自然万物和人,没有一息不与全宇宙呼吸相通。一手指可以搅动五洲六洋的海水,一呼吸可以变换全宇宙的空气。

  大乘佛教最基本的修行就是发“四无量心”,即慈无量心、悲无量心、喜无量心、舍无量心。其中慈就是爱;悲就是同情;喜就是超越憎恨、畏惧与痛苦,永远保持一种宁静、穆乐的心理状态;舍就是舍弃,对人生的一切拿得起,舍得下,不执着。达到这种境界就是所谓“看破红尘”。也就是达到了了悟。

  由量而达到精神上的一种澄明之境。一物多相,诸法无常。法相俱空,空亦非空。其来勿喜,其去勿悲。

  研究佛学的最高境界是追求精神的这种了悟,实现人生境界的提升。不迷,不执,不妄,不滞。由这种精神的彻悟中方能领略到“极乐”,实际这恰恰也是无乐。

  所谓不悲不喜、不嗔不怒,从而随境而安,缘起性空,获得精神的自我解放——大解脱。

  记者:佛教的真正宗旨实际是要追求一种精神境界。

  何新:精神的解放、解脱。这是一种至明至哲的精神境界。精神愈痛苦,就愈需要追求这种境界。宋代的两大名士王安石、苏东坡,①在政治上一生对立。但在晚年却都浸心于禅悦,结果和解而成为朋友。②这也是解脱。达到这种境界才有幸福可言。因为佛教认为人生是苦,如何能够度过这苦难的人生呢?就靠这种精神境界。

  小乘佛学上座部中有毗昙一派。这一派最讲究“戒、定、慧”之学。戒是持戒,坚忍而有所不为。定即“禅定”,实际是凝想主观,主体意志的坚定。慧就是明哲。以慧观“数”——数非数字之数,而是“数法”(这个概念相当于哲学中所谓规律、尺度)。

  在此三谛中,慧是目标,戒是根本,定是方法。以戒立定,以定求慧。

  以智慧而寻求从人生欲界、物界、情界、苦界的解脱。学佛修持,目的就是唤醒人心中本有的智慧(即慧根,儒学所谓良知)。这个命题与柏拉图的命题相似。柏拉图认为理性(理念,Idea)先验地存在宇宙及于人心。因此学习就是回忆。

  佛道与仙道不同。佛的境界比仙的境界要高。高在哪里呢?仙人只是长生的俗人。求仙是为了使世俗的享乐永恒化,保持世俗的一切物欲享乐。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为成仙后还需要带上鸡和犬。

  而佛则不同。成佛是追求达到一种精神境界。这种境界超越了感性的物界,感情的情界,欲望的欲界,超越于整个世俗世界。

  佛的智慧有下述特性:一是对一切事物有彻底的认知与把握;二是他的智慧与行为都达到至高的境界,止于至善。即所谓“正觉”(正确认识)、“等觉”(普遍认识)、“圆觉”(贯通融汇的认识)的境界。

  佛教伦理主张对人世间一切生灵充满关爱,对人类中弱者苦者不幸者充满同情(大悲心),以冷静刚毅(大雄)态度直面人生,对人类广持博厚的父性爱(大慈)。

  说缘

  记者:常常听到人们说佛时谈“缘”,谈“缘分”。究竟什么是缘?

  何新:缘,在汉语中是个复杂概念。(1)缘是遇,遭遇,机遇,机缘,即偶然。(2)缘是联/连,关联,牵连,攀缘,也是缘。(3)缘是果报。有因才有缘,有前因才有后缘。因此,缘也是爱。是爱之情与爱之境。佛教的人生论是一种非常广义的因果论,又是一种非常广义的泛生命论。

  佛教认为人生并非一世,人性与非人性(包括动植物以至山水沙石等无生物)在本性上相通。此生本是沙石,是竹木,是动物,来生可以成人,而再来生又可能堕入轮回道,再成为畜生,或花木,或沙石。这种广生性的生命循环论,听起来似乎荒谬,实际上具有深刻的理性根据。

  个人生命的起点是一个受精卵,但若再追究这个受精卵的前身,却是父母体内所摄食的动植物、维生素与矿物质等等。人死后或腐化而入泥土,或烧炼而成灰烬,都是将本体内的物质还原于大自然,而再入循环道,又转化成为沙、石、植物、动物……生生不已,物质不灭,能量不灭,永在宇宙生命的不尽循环之中。这种循环的一个阶段,就是“业”,其所暂寄就是“缘”。执着于一“业”,不能破,不能超越,就是“障”,就是“执”。但执障必会破,不想破也会破。“缘”的形成则有因。因缘相联,有恶有善。有福有祸,有喜有悲。

  学佛就是掌握一种意识论,达到“了悟”,了悟就是看得破。所谓“看破红尘”,这句话已经被庸俗的理解搞得混沌不堪。其实看得破就要解得脱。解脱,这就是所谓“慈悲心”的根据之一,通过观想事物及自我缘起性空,而认识到我与事物或他人都没有自性,其位相都只是暂(时)性。所以无论“他”、“你”和“我”都是动态的,不断与外界发生相互作用而不断改变着的,是宇宙整体的一个动态的部分,“他”、“你”和“我”,“内”和“外”都不过是人为的划分。

  佛教哲学博大精深

  记者:我也曾参习佛理。但是每读佛教史,就感到宗派林立,异说横出,术语奇僻,佛经浩瀚。

  何新:不论研究任何学术,治学必须要找到一个纲,治学必须“提纲挈领”,纲举才能目张。研求佛学也如是。

  佛教发展的第一阶段是印度佛教。创始于佛祖释迦牟尼。在梵语中,“释迦”是族名,“牟尼”是圣人。这个名号的本义即释迦族的圣人。

  释迦牟尼的思想学说大致可分为:佛心,即宗门;佛言,即教义。前者,以灵山法会,世尊(释迦)心心相印为宗旨,在西天从迦叶至达摩,共传了二十八代。后者,以“四谛”为中心说,对此说法之不同,形成了大、小乘的分别。

  为了保存和发展佛教的学说,传说释迦生前十大弟子在佛陀逝世当年,用口传记诵的方法,举行了第一次大结集。结集的内容共分经、律、论三藏。释迦逝世百年后,因为教团内对律藏的理解和践行发生分歧,而出现了宗派的分裂。以后,在学说观点上不断出现分歧,产生了部派佛学,由上座部和大众部分裂成为十八部或二十部大/小乘派系。许多佛教徒以及阿育王和迦王,都曾为统一教团内部的分裂做出努力。他们在不同时代和地点,先后主持了第二、第三、第四次的大结集。自从释氏开创佛教,然后发展、演变,直到佛教在印度本土衰颓,前后大约历时1500年。

  记者:佛教何时传布到中国?

  何新:应在秦汉之间,佛教来自西域。当时佛教的主流(大乘)已由印度传到中国西部的雪岭大漠之外,如月氏、于阗、龟兹。

  晋、隋、唐之际,我国僧人冒千辛万苦西行,欲求佛教之真谛。理解渐精,不仅能融贯印度之学说,而且自创宗门,如天台宗、禅宗,已成为纯粹的中国佛教,而与印度本来佛教义理迥然发生分别。

  佛教的中国化

  记者:你说秦汉之间佛教东传似乎与通常的看法不同,一般的看法是在东汉。

  何新:据我看来似应大大提前。《史记》“秦始皇本纪”记始皇33年,用事于西戎,“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所谓“禁不得”,语颇难解。其实“不得”一语古音通于“浮屠”,似即佛陀入华的初名。“不得祠”即浮屠祠,似就是指初传于秦之西陲的佛祠。此虽孤证,但可备一说。又汤用彤也曾据鱼豢《魏略》的一则材料,指出西汉初年已有月氏使者来汉传写佛经。

  总的来说,中土与西域、印度的往来,早在夏商周三代已颇频繁,宗教文化渐浸而入,互动影响,时代可能比近世人们所想象的更早得多。

  佛教入中国不是直接传自于印度,而是通过西域,自西向东,自北而南传播。到隋唐以后,佛教已渐浸为大流,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一种有哲理、有伦理、有体系的伟大宗教,即中国佛教。

  记者:佛教在中国主要有哪些部派?

  何新:中国佛教中最有中国特色的是禅宗、天台、净土、真言以及中国密宗五大宗门。这五大宗门,与本生的印度及西域佛教,都已具有深刻的不同,而形成了中国独有的特色。众生都诵持“南无阿弥陀佛”六字。但你是否知道这个佛号的真实义谛?

  记者:那不就是对释迦牟尼的颂称吗?

  何新:不。“南无阿弥陀佛”是梵文,汉译文的意思其实乃是:“衷心顶礼洞彻一切的智者。”因此,佛学、佛理的本质,是理性主义。正是佛学中这种理性主义的超越性,深深地吸引了唐宋元明以来中国的许多学者和仁人志士,包括晚年毛泽东。只是在世俗形态上,所谓“人间佛”,才具有宗教信仰和僧团组织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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