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來瘋
2011年11月17日

全城小孩熱議「那些年」,戲的「賣點」,一面倒全是「打手鎗」場面。

就像看「色,戒」,只看三場床戲,沒有這些露蛋蛋啊、打手鎗啊,就少收一兩千萬的票房。

「那些年」亦可成了潮流,許多人問:香港可不可以拍成這種戲?

答案是不可以。首先,戲裏有多場少年打手鎗,戲是人家縣政府補助的,如果換了香港,政府的「電影基金」,會怕給人駡,說是政府帶頭宣揚校園淫賤、中學生戀愛。

官僚先要保住自己的位子。即使看了劇本,很喜歡,回到西半山他家,晚上跟老婆講這個故事,這個擁有商科學位相夫教子的太太就會精明地提醒他:「想死咩你,有冇想到這樣的後果呀?家長教師團體會跑到你的辦公室門外抗議的呀。報紙登頭版,醜聞呀,煲呔會撐你呀?」

這個官僚穿着睡衣,坐在床邊,眼睛一眨一眨,還是老婆想得周到,一動不如一靜呀,第二天,就把資金的申請表打回票。

然後是女主角的氣質,戲裏的台灣妹,大眼睛,不施脂粉,樣貌純情,是網絡世代前的那種少女面孔:李通明、莊靜而什麼的,這種面譜都絕種了,今日變為模。

靚模一當「那些年」的女主角,就「那些年」不成了,都變成當前的「這些女」,戲就失敗了七成。

然後是那許多送別場面。台灣中學生上大學,從彰化,可以坐火車去台北,乘公車去高雄,天長地遠,在月台上,在碼頭邊,送別的時刻最感人。香港的小孩,畢業了,你上 IVE,我讀浸會,無所謂「驪歌高奏,各奔前程」,一個短訊,不必傷感,明天又可以聚在一起唱 K。

台灣純樸、善良、敦厚,所以有「那些年」,香港的「那些年」,在一九九七年都結束了,那些年?不都變成今天這些老襯了麼。

台灣女子
2011年11月18日

「那些年」是拍不了一個香港版的,因為找不到那樣的女主角。

台灣女孩子是另一個品種──年輕一點的,都記得伊能靜、劉藍溪、沈雁,然後才是吳倩蓮,到今日的林志玲。

台灣女明星沒有那股撈味,即使從小在西門町漫步,上明星咖啡館,後來泡誠品書店。台灣有一所建國女中,女孩子校服穿得整齊,恭恭敬敬,向國旗敬禮。

港女欠了這點點歷史風情。不錯,台灣女孩子來到香港,看到尖沙咀鐘樓、文華酒店、香港會、半島的下午茶,都有點自卑感,覺得還是鍾楚紅和張曼玉有國際視野。殖民地時代,香港的那一層洋味,是從張愛玲傳下來的,台灣卻適逢戒嚴,三民主義和儒家思想把女孩子壓得有點苦,這一層束縛,香港七十年代何幸,不曾經歷過。

但今天再看,在一九九七年之後隨着香港的身份消失,香港人失去了靈魂,「港女」漸漸也不成為一個時代的類型──化妝、服飾、說話腔調一個樣,尤其沈迷飲食消費、喧譁無度,台灣女孩子還是在台北的小盆地,仰視天空青天白日旗悲哀地在風中飄,台灣女孩子在純樸中另有笑容難掩的悲情,逐漸成就了一派風格。

特別跟對岸一比,就更加稀罕。台灣女孩子是在「月亮代表我的心」和「小城故事」的歌聲裏蹦跳出來的一群小白兔,民國女子的另一種變奏,她們還不至於當高官的小三,或富豪的二奶,在大中華的年輕女性之中,她們是一座尚未淪陷的孤島。

「那些年」令人重新鑑賞台灣這個地方,這座島上濃厚的情感──幸好,在民國三十八年,一場大悲劇,上天保住了座孤島。台灣女子至今日還不失一份嬌楚,她們央求人,還說「拜託」,叫人心折的風情。那些年,不就是如此一盞令人心碎的苦杯。

看電影•說解放
2011年11月24日

台灣片《那些年,我們追過的女孩》香港賣座,特區掀起一片語言學舌的「追尾風」,一時人人「那些年」我長暗瘡、「那些年」他阿爺有兩名妾侍,香港有幾多「創意」,一眼看得完。

《那些年》很有娛樂性,但論校園青春戀愛作,這齣戲尚未超過四十年前西方「那些年」的那陣熱潮:《兩小無猜》、《人細鬼大》、《愛情故事》,還有一齣,叫《玉樓春曉》——這類題材,人家「西方先進國家」早在「那些年」登峰造極了;意境、諧趣、浪漫,但對於失憶這一代,沒嘗過一等一的神戶牛柳,茶餐廳的鴕鳥扒充牛肉,已經覺得味道奇佳。台灣電影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首先,電影是一個國家民智和民族品味的表現,弱國不但無外交,弱國也無電影。在電影的學系裡有British Cinema、French Cinema、German Cinema,而荷李活(Hollywood),自成獨立可研究的體系,但台灣電影似乎尚未形成Taiwanese Cinema的資格,連香港也不如——因為Hong Kong Cinema,在西方電影學的小圈子裡,是有好幾十篇學術論文和論著的,但台灣似乎沒有。

台灣片五、六十年代甚爛,七日鮮的武打;還記不記得江彬、易原、李璇這幾個演過的幾百齣販賣三等血腥的垃圾?七十年代初期,香港不知是誰發行了一大批:《黑白雙俠》、《太極劍大戰武士刀》、《血豹》、《獨臂空手刀》,誇張得不得了的爛戲,連五元一塊的VCD,片主也不好意思留下來。還有咖啡廳、客廳、飯廳的廉價文藝,這類片名,羅列一大串就更得罪人,省回點墨水。戲是拍給大眾看的。有什麼水準的觀眾,電影必定相應是什麼水準——譬如香港的「區議會選舉」,就令人想到那個時代江彬、易原的台灣三流武打片,這種戲,不值得寫「影評」。台灣電影的問題是:爛片出產在蔣介石的戒嚴時代。蔣介石一死,台灣片忽然冒出了一批「藝術新秀」,他們師承日本的小津安二郎,故意把戲拍得拖沓慢悶。八十年代中期,台灣駐倫敦辦事處舉辦「台灣電影周」,放了一批藝術台戲,我與一些英國朋友看了一齣叫《桂花巷》的「藝術作品」,講舊時的女人受壓迫,銀幕上的女主角穿一件白色小褂,去天井的井畔打水,拿着水桶走出去,一個鏡頭三分鐘;水打完了,提着回家,又是三分鐘。原來在理論上,這樣的故意拖慢,是為了表現中國婦女三從四德的道德枷鎖束縛兩千年的漫長壓抑——我的媽呀。旁邊的英國觀眾呼呼睡着了。

電影先是拍給大眾看的,影評人再「解讀」幾多佛洛伊德的心理層次,永遠在其次。那時的台灣片,拿許多文學作品改編: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看海的日子》;白先勇的《玉卿嫂》、《孽子》,紛紛「搬上銀幕」,拍出來的「成績」,全是這一類。因為無論原著文字多精煉,原作不為電影而寫,只三五場戲,改編搬上銀幕,導演視作家為神聖,不敢加情節,於是只有把進出街巷天井的地方加長拖時間,其中並無任何「深層次意義」,反正國家給錢,拍出來,影評人熱捧成皇帝的新衣。人人圍觀着,而且仰頭,你以為那上面有什麼東西,我也仰頭跟着看,其實上面什麼也沒有。香港的《老夫子》漫畫,不是早就畫過這樣的題材?華人的電影只可學荷李活,不可以學日本的小津安二郎、意大利的安東尼奧尼,或法國的高達,這樣會害死老闆。偏偏香港台灣都經歷「經濟起飛」,一批知識分子去歐洲讀電影回來,把那邊的「大師」橫向移植。高達的戲,拍得悶極,但法國人不必把電影當故事看,他們有現代美術的文化修養,可以把電影當做抽象畫看,一幅大康定斯基,一個小廳,當中一張白沙發,柔和的設計家燈光,一個中年婦女坐着,盯着看半天入了神——有什麼值得如此「致敬」呀?不過是一大團不知所謂的狂色而已。

法國人這樣看電影,絕不「扮嘢」,因為他們小農,首先沒有「師奶」、「阿嬸」這個階層,看電影,不必惡家姑欺壓家嫂,豈止法國電影沒有黃曼梨大喝一聲叫白燕進廚房斬柴:「仲喊,有咩好喊?佗衰家,再喊我掌你嘴吖嗱!」中國女人觀眾,看到這裡,哭濕幾條手帕。法國、意大利、荷李活人類的情感多普遍,是沒有這番情節的,「西方先進國家」的觀眾,看中國電影,看到這裡,都會笑。這就是華語片的問題了。一直未能解決,文學也一樣:徐訏、無名氏、七等生的小說是「嚴肅文學」,瓊瑤和古龍的小說再暢銷,據說也不能登「文學殿堂」,但人家暢銷呀。寫小說,可以關起門來一個人慢慢「意識流」,自己掏腰包「出書」好了。一張紙,一支筆,成本甚低;但拍戲是不可以「後現代」、「後殖民」、「心理潛意識深層結構」,一把電風扇在天花板轉五分鐘,一個鏡頭,說這是為了表現詩人艾略特所說的「工業時代人文心靈的孤絕感」的,因為一齣戲成本幾百萬,中國師奶觀眾不懂得康德、容格、尼采,導演在意大利得獎了,投資者是要跳樓的。

這就是當代台灣片令人困惑之處。《那些年》沒有一把電風扇一個鏡頭對準吹五分鐘的場面,沒有小津安二郎,所以突然賣座——原來戲是可以拍成這樣娛樂性呀。如同漫長的中世紀結束,歐洲人忽然發覺,原來肖像,是可以不必只畫耶穌聖母的呀。大陸人民一九七九年初聽鄧麗君,原來音樂不必像樣板戲,是可以如此軟綿綿像在枕頭邊說話的呀。原來,這個世界,是講常識(Common Sense)的呀。原來這樣,原來那樣,許多顯淺的道理,人生中不必繞一個大圈子,又回到起點的,皇帝身上沒新衣,不必博士論文,三歲的小孩,就叫嚷出來了,當你回到三歲,就是把自己「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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