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旁听生 | 评论(1) | 标签:社会, 历史, 文化, 自由, 生活, 人性, 真相, 民情, 平民, 天理
(也可题为:我的最后一课。)
南方几省交界处,在连绵不断的群山里,一处山乡小集镇背靠大山,面临一江清水,坐落在高地上。有一条简陋狭窄的沙石公路从这经过通往两百里外的一座城池。镇上有三百来户人家。白灰墙黑瓦或黄土墙黑瓦的大多为平房。里面住家也大多靠种田耕地,靠山植木为生。有一条百十来米长的小街,街两边,白墙黑瓦的有平房,也有两层的砖木结构楼房。房屋靠街的一面,大都设为小店铺。经营的货物也就是油盐酱醋,米酒、烟叶,红白蜡烛;洋油、洋碱(即肥皂)、洋火;柜台上有时也摆几小匹从外面大城市贩运来的;是用洋机器织成的粗白色龙头布和黑蓝细洋布,外加针头线脑而已。还有一小间主要打造农具,整日里叮当作响的打铁铺,一间中药铺,兼营几种西药片剂如阿司匹林等。喔,再过去几间是一家棺材铺!
“少年娃儿时一瞧见那爿店门洞儿就心惊,远远的躲闪着遁跳着闪过!我那曾会想到十多年后,自己将不停地与它打交道!”
这是当年的四年纪小学生贾正运回忆在山乡小集镇生活时;冒出来的突兀一句。
小集镇每隔三日才逢墟市交易(俗称‘赶墟’,即北方曰‘赶集’,川人曰‘赶场’)。平日里不热闹,有时还显得冷清。但逢墟日时,人们四乡八邻几十个大村小屯赶来。牵牛赶羊,背负肩挑,甚至拖儿带女的。所以在每个墟市集日里,大半天里还真是算热闹的。墟市就设在紧靠小街一端上方的一大块斜坡沙土空地上。交易的产品除四季时节蔬菜、鲜干果类、鸡鸭鹅鱼和各种家畜肉类外,还有大宗货物,如大牲畜牛与马;更有肥猪又山羊,谷、米、油茶鲜干果类,各种木材和毛竹等。墟场的傍边就是镇上最大的建筑物,它是当地一族大姓人家的祠堂,青石青砖墙到顶。两进还带后围院。成鼓圆形的青石敦上立几根大柱子又架大梁。在小孩子眼中是很有点气势的。
这祠堂里进和后围院之屋即为乡公所所在。平日里也不见也多少人进进出出,可见公务并不繁忙。只在墟市日里,有时跟父母们赶场,见过一两个乡丁各自乱背着一条枪把脱漆斑白的步枪在小街和墟场上晃荡着。口里一边吸着土烟丝自沾唾沫,用白纸捏搓卷成的一头尖一头粗的烟把儿,慢腾腾的走来走去,忽站忽倚;一边插科打诨,或打情骂俏和乡里乡亲扯东拉西,就这样子,打发掉一天的时光。
靠拢在那祠堂围院的后面,就是刚建造才两三年的占地大约半亩的乡小学堂。不到两米高的围墙,是黄泥沙灰浆就着青白石块筑成的。那座面积一百多平米,丈二高的白墙、黑瓦、小尖顶房屋,就是教室和老师批改作业和休息的小隔间。靠里边围墙有几棵不高但常年开花的四季桂,还有一处黄墙毛草顶的小土屋就是供我们方便的茅厕。
“头年里我刚进去读三年级,早上早到点踏进教室时,还可以嗅闻到一点木梁木柱和课桌板凳新木头混杂桐油的味道。”
教室也被隔断成两大间,一二年纪一间,学生们都来自本镇上和附近的村子。三四年级大一点的学生,像我一样大部分由较远一点各村落汇集而来。学生大多数为男孩子。总共有五六十个学生,我现在估摸吧。学校老师只有两个,都是上了年纪的男老师。各人负责一个教室,两个年级班。用现在行话叫“复式教育”,国语和算术两课都是他们教。教低年级的老师姓什么,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教我们的老师姓曾,现在想来,当年也快上五十岁了,因头发已见花白了。音乐、图画和体育一礼拜只有几节课。两个老师轮流教。我天生没有什么音乐美术细胞,只记得音乐课是由那个年轻点的;教低年级的那个老师教的,大家乱哼乱唱着。唱的什么歌,歌词和曲调全忘了。我直到后来去县城上初中时才有点喜欢上唱歌。哦,那个老师在我们乱唱时,有时也在上面含个旧口琴吹着给伴奏。图画美术是曾老师教的,他教这门课也像平常上国语课一样,还是练写毛笔字,就是练书法意思加画山水草花树等。体育课是两个老师轮流教。就是跑步啊,跳绳啊,玩老鹰捉小鸡类游戏。也就是在土墙里沙石铺成的场院里闹一阵子吧。院子里依绕着院墙周围,一丛丛杂树花草很自然,春夏野花中,秋冬乱草里,常有蛙跳虫鸣。鲁迅先生有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我们也算有过“不亦乐乎”吧?子曰过吧?
一九四八年农历年底,按公元新历算,已是四九年一月初了。南方山区的深冬的阴寒湿冷是无处不在的。
一天早晨,寒风从不很远处的,遍布片片白雪的高山峰巅上刮下来,冷得让小学生们搓着双手,吸溜着鼻涕一路小跑赶往学校。像我这样从远一点村子来上学的三四年级学生需更早起床往学校赶。山路小径两边枯黄杂草上的霜冻已变更晶莹的碎冰状态。动物和路人呼出的白气和江面飘上来但看不清的寒气混杂着。
早起的路人更多还是从较偏僻各个山村来赶墟的村民。快过年了,人们都要准备换取过年用的必不可少的一些货物,一点钱款。
这一天,从早上到下午,太阳想出不出的,在阴云中时不时闪出一线线光,它在跟谁在玩捉迷藏?下午过后天空越发阴暗。大半天已过了,很快就要接近傍晚了,墟场上的买卖都将收摊散墟准备回家了。
这天下午第三节课又是国语课。那时分课正上一半,曾老师站在教案桌边,一手握着两尺多长,小手指粗的黄青色竹教鞭,-手卷握着课本,正用半土半官的国语话教我们朗读。他一边念课一边不时用双眼余光扫视着我们。刚念完课文,他就把下巴颏上抬了一下,示意坐在前排,离他很近的我,说:你来,你把这篇已教过两节课的课文背诵给大家听听。我边站边合上课本,站直后,清楚大声麻溜地把这一课文背了出来。听我背读完后,课堂上从不苟言笑的他又只略微点头示意我坐下。我只感觉周围有点嫉妒又有些紧张的同学们松了一口气。
但他又马上走了几步,离开了教桌,用教鞭指着教室后排课桌的一位大个子同学说:张某某,你把上个礼拜就要你们背诵的那篇【老水手】背一遍!
那位姓张的同学拖拖拉拉站起来,结结巴巴念道:老-水-手–我,我是–一个-老,老水手,—– 我是–一个--个—-他越来迟钝,越来越小声,下垂的双手越紧张地抓摸着自己的裤子。这时曾老师又朝前走了几步,张同学更紧张了,一只手往上抬,只怕老师的教鞭抽向他的肩背。但老师止住了步,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环视着大家,问,谁能背出这一课?能背的请举手。我见大家都不举手,更不敢咋声,我只知道自己这课文也还能背读出来,但我也不想马上举手应声。正犹豫着,老师点名了:贾正运,你来背读吧。
我又合上书本站起来,开始大声背读:我是一个老水手,七十三岁身手健。内河航行习水性,—-正想诵读第四句,蓦地,砰的一声刺耳轰脑的枪响从前面祠堂方向传来!我生性胆小,连过年看别人放炮仗都双手都要捂耳躲在大人后面的。我当时吓得一屁股跌回座位,正低头想捂耳朵时,又砰、砰、砰传来三四声枪响,紧接着好像从墟市场那边上传来“啊哟”!“出血了”!“杀人啦”的呼喊和惨叫声,紧接着听到是一片凄厉尖锐的女人和小娃儿的哭叫声,紧接着是人群四散奔逃的呼喊和各种物体倒地的碰撞声。而这时,旁边低年级那个教室也已是一片哭叫声!这时班上仅有的两三个女孩也吓得双手交叉,紧抓双肩颤栗,其中有-个还捧着头哭起来。有几个比我还小胆的男同学吓得想往桌子下钻。但也有胆子真大的!转眼之间,那个姓张的同学已离开座位,躡手躡脚敏捷地闪到教室门背后,另外一两个平常也很顽皮的同学也离开了座位,正向张大个子靠近。而张同学正欲伸手拉开门的时候,曾老师已一个箭步来到门边,他一把抓住张同学的手往里一摔,同时低声断喝:你们想找死!回去!都给我回到座位上去!
一个趔趄而没摔倒的张同学和跟从的几个都乖乖地回到座位里。这时又听到了两三声枪响,同时又听到了几个壮年男人粗嗓子高喊:共匪跑了,要跑掉了,追啊,追啊!打死他们这些土匪!好像有一群人的劈里啪啦脚步声往学校后面的山谷小路上去了。过了一小会儿,又有一两声枪声传来了,已觉声小而明显远了。
这时,已回到讲台案桌边的曾老师面对一脸惊恐茫然的,稚弱的学生们,轻轻的往下挥了挥手,脸色一如既往,镇静严肃。慢慢但很清楚的这样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过去了!不要哭了,都不用害怕了。我只希望大家珍惜时光,珍惜你们父母给你们读书的机会和钱粮,认真用功识字读书吧!贾正运,你把刚刚没背读完的那课书再来一遍吧。
这一下,我真没想到。我慌忙站起来,经刚刚那阵枪声一吓,我已无法集中精力了。我也开始结结巴巴起来,语不连贯,时断时续,不知对错,硬着头皮乱背下去:我是一个老水手,七十三岁身手健。内河航行习水性,——-进了吴淞口,上海就快到。驶进黄浦江,只见那高大的楼房,宽广的街道,来来往往,数不清的男女老少——男女老少—-男女老少—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只知道自己可能已漏背了几句。我记不起接下去的课文句子和结束的最后一句!正低头慌急中,传来老师的温和话语:好了,好了。能背这么些,还不错的。大家再写几个刚学的生字,也快下课了。下课之后,把课本收拾整理下。贾正运,你帮着把同学们的本簿子交收上来。等会儿大家在院场上玩一下后,就放学了。一路上不要贪玩乱跑,大家赶快回家吧!
下课后,我感觉到自己有点不舒服,在另一个同学帮忙下,收上了全班同学写作习本,就把一迭作习簿子送交老师房间。刚走到那,只见房门虚掩着,从门缝里传来了两个老师的对话。
“这匪,那匪,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匪?为民为匪常常只是一念之差,善恶之间也是一线之隔啊!这些人越来越厉害得可怕了!上两个月才摸进了八都那面的一户乡绅富家抢劫绑人。弄得鸡犬不宁。现在又转到了这里,抢枪杀人哩,刚刚是两面对打,听说死了两个人,伤了好几个。死伤的大多数都是老乡啊!从祠堂门到墟场边血流一路!有一个妇女肩膀中了子弹,当场昏过去了!血流出来,湿了小半件烂棉袄!一个小女孩在墟场边跟着大人逃避时,绊跌了跤,额头磕对路上石头,血流满面,带她来赶墟的阿奶还是阿婆心痛得泪流满面。哎,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果然,果然!三十六计走为上吧?”
“这才是刚刚开头吧?我已是年过半百之人,黄土埋胸大半截啦!祖宗世代都生活在这里,走什么走!小民百姓走得到哪里去?可还有这么多,这么小的,我们的这些学生啊,这些小娃仔们啊!算了,算了,一个穷乡僻壤的破小学老师,又穷又老,担什么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嗨!你我是范仲淹吗?!等一下子就敲钟召集小孩子让他们早点放学回家吧。反正再过半把个月也快放假过年了。天越来越冷了,我老母亲这几天也咳嗽得厉害,真怕她老人家一下子换不过气来就走了!等一下我回去还得抓几副药呢。那药铺可能也吓得早关了门吧。等下子我去时可能还要去敲他的侧门。哎,改朝换代百姓苦,看样子是劫数难逃哇!”
一边 说着话的曾老师就一边拉开了门。见到我站在门外听,一点也不在意,我默默地把本子递给他,他也默默地接过,转过身就要把本子放在桌上。
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我当时实际上身体已开始低烧着生了病,更因突然受惊吓已快进入思维模糊状态而不觉。所以至今很多的经过细节都硬是回忆不起来,如我那时离开和放学回家时的状态情景。想不起放学后自己是如何离开校门,又怎样走过墟场边那条血迹斑斑的石板路的。我现在只还记得据我母亲后来对我说的情况——是我父亲听那天从墟场上散逃回家的同村之人述说那一场恐怖情景后,马上叫来一个我的叔叔,两人腰背后各插了一把柴刀,又挎起一杆乌黑土铳就奔来学校接我,两人一起在半路上就把已昏沉沉的,东倒西歪像要随时倒地的我背回了家。
“几日里高烧难退,昏迷不醒,单让人叫魂就叫了两天三夜!这样子就花去了大半担米谷,两三只公鸡,好几斤猪肉哩。” 我母亲事后曾经这样唠叨着。
后来我在县里上中学,读到了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心中袭过一絲苦涩的感觉,但一下理不清。直到我也当上了老师,某年里,经长期残酷现实的折磨痛苦中,忽然忆起少年这一幕,突如电光火石一闪而出:这就是我的最后一课。(待续)
(根据一些亲友回忆谈话纪录整理撰写。虽真人真事,文中姓名俱已改动。望不要对号入座。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此文断断续续写了三月余,上月底始定稿。心血原创,转载务请注明出处,商业用途请通知本人。请勿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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