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兴元

  大陆的民间保钓联合会自2004年登岛后,再未成功出海登岛。此后一直以分裂、松散的状态存在,社会影响力式微。在此期间,在网络上声称成立的保钓民间组织先后达数百个,不乏有人相约一起出海保钓。盛兴元即是最新一例。

  8月7日,返回家乡河南光山的盛兴元,满头大汗,直直奔向放在床头的手提电脑,想知道这两天又发生了什么国家大事、保钓运动有了什么新动向。然后,他看到了满屏的针对自己的质疑。

  一个月前,他做了有生以来一个最重大的决定:成立名为“中国民间保钓会”的组织,召集一支近30人的志愿者队伍,从浙江奉化租用渔船登陆钓鱼岛,宣示主权。不过,当这群保钓“新兵”来到大海之滨,才发现践心“爱国之心”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小人物的爱国梦

  44岁的盛兴元,身高1.65米,体形削瘦,一头板寸,爱着白衣黑裤,上衣口袋总是插着两支碳素笔。一口浓浓光山方言的盛兴元,平时说话不紧不慢。妻子每每抱怨盛兴元不务正业,他总是报以一笑:“你不懂我的理想。”

  平素软绵绵的盛兴元,一旦上网,却是热血的爱国青年。

  盛兴元的最大爱好(也几乎是唯一爱好),是关心“国家大事”。以前,他关心国家大事的途径是每天坚持看新闻联播和本地党报。自从2009年买了电脑学会上网后,每天他都花不下10个小时(再忙也会抽四五个小时)泡在网上。

  盛兴元关注过的“国家大事”包括中国成功举办奥运会、中国被西方敌对势力妖魔化、包括黄岩岛等在内的领土及领海争端,以及国内反腐动向等。不会打字需要借助手写板发言的盛兴元,会在声讨西方媒体的帖子后跟帖,也会参与联合署名反腐败。

  今年年初,他发现经常浏览的强国、铁血、西陆军事等网站上,有关保钓运动的话题开始被重点推荐。7月初,盛兴元订阅的手机报上开始每天推送有关钓鱼岛的新闻。

  将保钓话题推上国内网站重点推荐位置的,是7月6日日本首相野田佳彦正式表明将由中央政府出面收购钓鱼岛的消息。此前从未接触过“保钓”概念的盛兴元,渐渐萌生了“豁上性命也要维护国家领土完整”的念头,并准备付诸行动。

  盛兴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经常通电话的网友邱宿东。现年37岁的邱宿东是安徽宿州的一个建筑承包商。二人都是“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对对方的评价均为“正直,很有爱国思想”。

  一个自发组织民间保钓队伍、登陆钓鱼岛宣示主权的计划,由此展开。

  7月9日,盛兴元和邱宿东联名发表《及时组织中国民间保钓会登岛保护钓鱼岛》的网帖,呼吁自筹路费租船去钓鱼岛宣示主权。文末的落款是“中国民间保钓会”,这是二人共同商量确定的名称。二人的最初设想此次登岛有两项任务,一是插上象征主权的五星红旗,二是刻一块表明钓鱼岛是中国固有领土的纪念碑。

  网帖发表后,盛兴元公布在网上的手机号码成了热线,每天都有几十个电话向其咨询保钓事宜。邱宿东的一个老乡常年在浙江奉化经商,可帮忙联系到可供出租出海的渔船。每艘船租船费用大约2万元到4万元之间,二人最初打算凑齐60人、租三艘船出海。邱宿东主动提出承担租船费用,其他人只要带够来回路费就可以。邱宿东在宿州联系到两个石匠,准备雇用二人登岛刻碑。石匠几番犹豫,最终拒绝。

  7月11日,中国渔政202、204等船只组成的渔政船编队在钓鱼岛遭到日本巡逻船的冲撞和干扰。看到报道后,盛兴元愤怒了,和邱宿东商量后,二人决定立即出发。唯一没解决的问题是还缺一个随队医生,一旦发生冲突、队员受伤,将无法应对。

  这时,一个叫李继莲的女医生拨通了盛兴元的电话。原来,李和盛就在同一个县城,之前并不认识。现年55岁的李继莲是光山县房管局诊所的医生,今年刚办完退休手续,最近才学会上网。看到盛兴元的帖子后,她认为“给国家做贡献的时候到了”。

  1994年丈夫去世时,年仅37岁的李继莲开始一人拉扯两个儿子。现在,长子已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小儿子还在上大学。两年前,李继莲终于花7万元购得一间二手老房子自住,由于住顶楼,白天自来水送不到楼上,每天凌晨两点都要起床接水。“日子过得不容易,所以新中国成立60多年了,自己也没精力顾得上为国家做贡献,感到很惭愧。”

  加入这次保钓行动后,李继莲马上自行采购了一批止血、止痛和降压的药品,塞满了一个行李箱。她带上2000元现金和一张信用卡,走前对小儿子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当时她想的是:保钓是充满危险的,如果回不来的话,娶媳妇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至7月12日,出发前夕,有近30人报名参加这次保钓行动。除了十来个人因为天天跟盛兴元通电话,他相对了解背景之外,一些人连姓名、职业他都没仔细问,仅以“小刘”之类的姓氏记录了一份出海名单。已知的参与者中,以在校大学生、城乡结合部的农民、个体老板和自由职业者居多。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参与保钓,“找不到组织,就盼着有个带头大哥”,以“保钓会联系人”身份张罗这次行动的盛、邱二人总结称。

  未遂的保钓之旅

  7月12日,邱宿东一家率先抵达奉化。他带上妻子和放暑假的儿子、女儿一起来,打算让儿女们实地接受一下爱国主义教育。

  刚到奉化住下,4名穿便衣的公安出现在酒店房间的门口。自称奉化国保大队的警员详细询问了邱宿东整个活动的筹备过程后,看了看他带的指南针和国旗。邱宿东开始不安,预感这次保钓行动可能要泡汤。

  7月14日,李继莲、盛兴元分头抵达。和邱宿东碰头时才发现,一起出现的还有十多个便衣警察。随后,一行人被带到奉化市公安局分别问话。一名问话者给了盛兴元自己的QQ号,并告诉盛兴元:“你们的爱国行动值得肯定、敬佩,但现在是休渔期,船只出不了远海。而且中日矛盾尖锐,即便登上钓鱼岛,也有可能遭日方渔政船撞击,如果出现伤亡,宁波无法向全国人民交代,毕竟你们是代表全国的民意。”

  谈话一直持续到凌晨3点。盛兴元表示愿意配合警方工作,放弃此次行动,“不给各级政府惹麻烦”。在警方要求下,盛兴元给每一个还没赶到奉化的网友打电话,请他们原路返回。几位已在路上的网友,在接到电话后当即折返。

  凌晨4点,盛兴元被带到一个宾馆休息。他得知,已经到来的20多人被安排在不同的宾馆中。但在奉化期间,谁也没有和其他人见上面。

  7月15日上午,其他人陆续被所在地来的人接走。而盛兴元、李继莲及邱宿东的一家三口,享受了“保钓召集人”才有的特别待遇:在当地警方的陪同下,游览了位于溪口的蒋介石故居。

  之后,邱宿东一家被安徽宿州干部开车从奉化接走。路过江苏淮安时,离家还有200里地,当地领导亲自设宴请他。“他们说我是爱国英雄,值得敬佩”,邱宿东顿生衣锦还乡的感觉。而光山的盛兴元,则遭遇了截然不同的回乡路。

  返回之后的冲突

  河南光山县政府接到了奉化公安局的通知后,派出文殊乡党委副书记杨以友和文殊派出所所长裴广斌去接盛兴元。官方事后的报告称:“经报请光山县委、县政府同意,裴广斌和杨以友两位同志见到自称保钓人员的盛兴元和李继莲,深入沟通后,二人同意和裴、杨返回原籍。”盛兴元和李继莲则有另外一种说法。盛兴元曾找奉化警方,说自己以前得罪过乡政府,回去恐怕会被殴打拘留甚至劳教。奉化警方安慰他说:“你这是爱国行为,不会的。”最终,盛兴元同意跟家乡来人一起回去。

  此后,盛、李二人的回忆和后来光山的官方报告,形成完全不同的两个版本。盛说,一出火车站,即被来人掐住脖子塞进出租车里,“他还敲了我几下头”。对此,李继莲的说法是,她在火车站广场看到盛兴元被强行塞进了出租车,有推搡动作,至于有无掐脖子和殴打则没看清。

  而潢川县公安局关于此事的《情况调查》则称,4人刚出火车站出站口,盛兴元撒腿就跑,为防止盛兴元脱离视线,裴广斌和杨以友一路追过去,直到盛跑不动了,裴广斌上前做他的思想工作,“对其良言相劝,用老乡名义感动他”,最后盛被劝上了出租车。官方强调,派去接人的两个干部一直对盛兴元、李继莲二人“讲政策、讲法律”,向他们阐明“爱国行动必须由政府统一组织”,其间并无任何过激语言,更没有打骂行为。

  但这个情节遭到了盛、李的一致否认,称官方杜撰了一个公安感动逃犯的故事。李继莲实在想不通:“我们的爱国行为,他们怎么就不相信呢?”

  之后,盛兴元被留在了光山县公安局的值班室,直到第二天被本家哥哥盛建国接出来。

  盛兴元在公安局的这段时间,李继莲家里也不太平。凌晨4点左右,李继莲接到了盛兴元妻子的电话,对其骂足两小时,说她和盛兴元去奉化不是保钓,是私奔。原来此前,盛妻接到杨以民的电话,说盛兴元这次出去带了个女医生,打翻了盛妻的醋坛子。盛兴元回家后,两人自然又是一番吵闹。

  次日一早,盛兴元先去照相馆拍了张脖子受伤的照片,然后去县公安局和信阳市公安局、信阳政法委“讨说法”,但无下文。于是他将题为《因参与保钓,盛兴元被河南省光山县公安局殴打关押》的网帖上传,帖子里称:“一颗爱国心被击碎了。”

  随后,他在网络世界“火”了起来。24小时内接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声援电话,甚至有留学生和海外华人从海外致电声援他。更为去奉化接人的杨、裴二人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的手机也被各地网友打爆,来电者通常以“汉奸”、“卖国贼”痛骂二人,吓得裴接电话时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

  不过,两天后,形势意外发生逆转。有网友在“世界华人保钓联盟”发帖称,盛兴元曾举报干部贪腐,具有“多面身份”,是“借保钓之名吸引眼球,行举报之实”。随后,保钓者开始陷入无休止的争论。一方认为,反腐和保钓不要混为一谈,否则将令保钓路更难行;另一方则认为,反腐与保钓都是公民的合法权利,保钓也是一种反腐败,“是公民反对某些腐败的官僚葬送国家利益”。

  盛兴元开始觉得很委屈,后来看到网上这么多反对他的帖子,便认为是“有人捣鬼”。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事后世界华人保钓联盟的几个负责人曾打电话给盛,希望“加强联系,共同保钓”。

  接到来自“联盟”的电话,盛兴元“很激动,也很犹豫”。激动的是,自己的行动得到了保钓组织的认可;犹豫的是,“没看清国家、政府对保钓的态度。如果国家法律和政策允许,就会参加保钓联盟的行动,如果不允许就算了。”

  保钓新成员

  被质疑的反腐举报行为,缘于盛兴元曾经的计生工作经历。1990年代,盛兴元进入计生系统,并通过考试成为文殊乡计生办会计。2000年被提拔为乡计生办副主任。之后由于该乡主管计生的一位副科级干部贪污罚没款,导致职工工资无法按时发放,盛兴元领着几名职工去县纪委实名举报该干部,使其背上了“行政记大过”处分。

  2005年,光山县进行事业单位机构改革,盛兴元被裁减下岗。他自认当时考试成绩不错,之所以下岗是因为之前得罪过领导。下岗后,盛兴元天天找计生办索要自己之前垫付的罚款(该乡计生办采取干部分配罚款任务的管理模式:完不成任务的人,要自己垫付罚款,之后再返还本人)。因为之前被举报的干部一直没签字,钱一直没讨回来。盛兴元又开始去纪检部门重新举报该干部。

  由于担心盛的举报牵连太多,2006年6月,盛兴元被叫到乡政府,关在一个两层小楼内。盛兴元趁看守睡觉时跳楼逃跑,结果摔断了腿。事情一直纠缠到2009年,盛兴元花3000元购买了一台低配手提电脑,将自己的遭遇发在网上,引来众多媒体采访,他的欠款很快被返还,从此再也没有人对他打击报复了。

  自此,他就迷上了网络世界。和安徽人邱宿东的相识,就是因为二人在网上喜欢在同样一些网站、论坛活动。邱宿东曾当过煤矿工人,后来当了承包商。他在承包一个市政工程时发现,预算4000万元的工程实际造价只有400万元,于是开始上网举报主管领导涉嫌贪腐。邱、盛二人都因为自己的问题,开始关注网上各类反对贪腐的论坛和网帖,并由此成为朋友。与邱宿东不同的是,盛兴元的网络世界很精彩,现实生活却很窘迫。

  即便在计生办上班时,盛兴元也要靠种植两亩水稻才能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下岗后,乡政府每个月发给他1000元生活费,他的额外收入只有帮一些包工头管账。这种经济来源很不稳定,多时一年上万元、少时一年仅两三千元。

  这样的收入,不够他在光山县城里买房。现在的住房,是房东在自己院子里搭建的一排石棉瓦顶简易房,盛以每月200元租下了其中两间。每间平房10平方米大小,一张床、一张吃饭桌和两张木制沙发就把房间塞满了。窗户上蒙着塑料膜代替玻璃,家具都很破旧。

  妻子谢复荣一直抱怨他不务正业,没钱买房。在一家超市打工的盛妻,每月仅800元工资,得知很多同事都有自己的房子,她觉得很自卑,不愿和人交往。盛兴元有了上网习惯后,每次看到他泡在网上,妻子就“恨不得把网络砸掉”–盛妻所说的“网络”指的是电脑。不过她知道,要是她砸了电脑,丈夫就是借钱也会再买一台。

  电脑桌上放着一本发黄的书,是1980年代出版的《议论文一百题》,定价1.84元。盛兴元没事时会翻翻,“以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

  在记者赴光山县委宣传部采访后,盛被曾帮过他的本家哥哥提醒:“不要乱说话,把政府惹急了,每月1000元的生活费给停了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