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报道,刚从滨海新区返回北京。我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一说这次大爆炸中的志愿者。

相比于其他诸如泥石流、地震之类的自然灾害,这次事故全然不同。撇开它人祸的部分不提,只说发生地点,大多数自然灾害都高发于山区,地理位置崎岖,事发地点贫困,救援难度极大,但这一次的人祸事发东部沿海直辖市的开发区,最高层批准的第一个国家综合改革创新区,北方最大的综合性港口和重要的对外贸易口岸。即使大爆炸发生后,这里依旧道路通畅,物资充沛,直白点说,这次事故中,除了最初的那个混乱的夜晚和第二天稍微有些不知所措的清晨,在那之后,其实根本不需要志愿者,或者说不需要现在这个数量级的志愿者,更不需要那么多过剩的,重复的,易坏的物资。这就是为什么,到了事发第二天,已经有人发布消息称,“不要再往这里送东西,你们送的东西就是这里产的。”

周五那天中午,我去往当地某医院,旁边十字路口的便道上摊满了数百个西瓜,就那样在太阳下暴晒。医院门口的志愿者在做疏导交通状,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车辆需要被疏导。由于医院还正常接诊,那些与爆炸事件无关的、来此就诊的普通患者的车辆被志愿者的指挥弄得战战兢兢,他们不知道自己该避让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还能驶进院子。而后来又陆续到达的运送物资的车辆也不知道是该停该走。站在门口的几个志愿者都是标准的学生模样,瘦瘦小小,戴着眼镜,几乎不敢抬头和陌生人的眼神直视,努力摆出坚定的表情还是盖不住怯生生的内心。他们在医院门口寻找可以从事的工作,有个年轻人还差点被一辆车撞到,迅速被年纪更大的志愿者拽回安全地带,之后,不得不又来了另一批志愿者来帮助这批志愿者,比如反复向他们强调务必注意安全一类。

差不多是从2008年汶川地震开始,志愿者突然呈现出井喷的态势,在那之后的众多突发灾难中,它成为了新闻中常见的词汇。志愿者是非常重要的,非常值得尊敬的,从某个角度上说,他们的工作有时近乎伟大。所有愿意奉献和利他的人们,都是人性中努力摸高的那一端。但问题是,当很多人越来越变成“做志愿者状”,把志愿者变成身份标签和积累日后谈资的重大机会,那么他们去往灾难现场的目的就已经变得可疑起来,更不要提,他们缺乏最基本技能的事实。

首先说说志愿者的概念,这到底是一群什么人?从根本上讲,志愿者是去灾难事发地为他人提供帮助的,而不是自己去往那里变成需要被帮助的人的。志愿者的最底线要求是不添乱,你不能因为自己的不专业,而变成灾难的一种次生灾害。客观地讲,除了那些经过常规训练的民间救援队,其他大多数偶然集结起来的志愿者,基本上都属于空有一腔热情,毫无专业技能的书呆子型。他们算是上帝人格和圣母人格的隐性基因携带者,中二症的另一种表征,善于在灾难到来的时刻,营造出一种把自身投入大事件的忘我感,这种自我塑造起来的悲壮氛围通常会深刻地感染自己。他们其实是一群伪志愿者。直白一点讲,这些人把灾难现场变成了一个秀场,一次与众不同的自拍背景,一个突然降临的社会实践基地,他们希望切身感受到巨灾所带来的震撼,主动寻求死亡和不幸氛围对于心灵的洗礼,对于他们来说,断瓦残壁就是可触摸的、有气味、又能置身其中,却不会真有危险的超真实、超3D的灾难大片。所以,你会看到一群绑紧头发的小姑娘,几个腰带上缀满各式户外工具的小伙子,穿着紧身的运动速干衣,套着定做的色彩亮丽的T恤,坐在路边刷手机,他们的朋友很快就会在朋友圈看到这群人以医院、救护车和破败的大楼为背景的照片,这些孩子戴着口罩露出凝重的眉头,配以“某某地加油,一切都会好起来。”之类的字样。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到底去往事发地帮助他人是目的,还是完成那几张照片是目的。这群人想要帮助的根本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们只是想把平庸的、平日被人无视的自己借由灾难自我隆重化,这种伪救灾的社会活动和集体凝聚感,会让他们感到自己变得更加完整,而至于到底能为事发地点提供哪些或者多大程度的帮助,又带去了那些副作用,都没有被更详细地考量过。

志愿者是那些平时不以此为业,但对于公共事务关注,愿意在业余时间内提供自己的能力与智识,以帮助他人的那群人。所以,他们必须知道自己所掌握的技能有什么,能提供的帮助包括哪些,以及自己所拥有的,是否就是此次灾难中受难者所正好急需的。任何遭遇灾难的人所需要的是专业的救助,实际的帮扶和解决切身的、因为灾难而变得不可为的事,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无用的嘘寒问暖和表演性的感同身受。

从这一点出发,志愿者首先是要看对方是否需要帮助,然后再评估自己能提供什么。这是一套程序。由于特殊性,志愿者的工作其实只能是雪中送炭,不太需要锦上添花。某种程度上的锦上添花,在灾难的当口就是次生灾害式的添乱。比如,这一次天津爆炸后被重复送去的食物、水果和各种最终成为垃圾扔掉的物资,特别尴尬地反射了志愿者群体热情膨胀,技术缺失的问题。从目前的结果上看,这一次爆炸事件,除了那一批拥有专业技能的民间搜救队以及当天晚上前去疏导交通的和暂时应急的人们,后来蜂拥而至的所谓志愿者,基本都是抒情者。

这引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做志愿者?

每个人都有本能性的利己,每个人也都会不同程度的利他。真正意义上的志愿者,是人性利他取向中走相对较远的一群,很值得尊敬。但在这次事故中,有很多人奔赴那里,本质上却是利己的。他们只是想去达成自己的一桩心愿,把自己能暂时安插在一种虚妄的崇高幻觉中。全然不顾自己造成的浪费与麻烦会大于输出的帮助。这些人总让我想起那些被组织起来到敬老院,帮孤独老人们洗脚、与他们聊天的小学生。一帮孩子盘绕在耳目失聪、表情凝固的老人身边,几近强行地为他们缠绕上红领巾,对他们朗读故事,一口口喂饭,近乎逼迫地需要他们对着镜头展露舒展的微笑。但他们走后,这些老人可能会因此更加加重病痛。我记得小时候一到植树节,就被会组织起来,到附近郊区或者育苗基地,挖坑、种树、灌溉。但后来,对方坚决不允许学生们再去了,因为他们发现,学生们走后,工人们还要把树苗都挖出来重新种植一遍,劳动更加繁重。学生们把那当做了一次与日常生活异质化的体验,并且觉得自己还是有用的,可以为对方提供帮助,但实际上,有时却真的事与愿违。

如果你真的想做志愿者,首先要学会的是理性,而不是在感性尚未消散的时刻,就冲向事发地,志愿者更需要脑回路而不是肾上腺素。志愿者这三个字有时确实会让年轻人误解,这个词组本身有一种天然的奉献感,但它恰恰相反,最需要的其实是比平时更加冰冷的理性。不要去前线以灾难为背景表演伤感与坚强的独角戏,如果你们不想成为年轻屌丝版陈光标的话。

由于工作原因,我去过汶川地震的核心,去过日本核灾的福岛,去过伊春空难的机场……我看见过太多出没于不同种类灾难的志愿者。他们中有些无比令人感佩,有些只能令人沮丧。

志愿者到底应该怎么做?某种程度上说,真正合格或者说成功的志愿者是几近隐形的,他们只会留下一片整洁的工作结果,而不是自己成为混乱环境中更混乱的那一坨漩涡。说一个日本核灾中让我记到现在的见闻。那一天,我去往一个作为临时安置点的体育馆。偌大的体育馆中躺满了人,无比安静,门口的房间里是负责对接不同人士的志愿者,对媒体发放材料的、协助衔接寻人的、为新志愿者登记的等等。里面有一个公示栏,是志愿者自己按照自己的特长分门别类做出的工作简报,有人负责为孩子补课,后面张贴着数学、英语等课程的课表;有人负责安排协调周边浴室的时间表,以供大家清洁;一群有才艺的年轻人在体育馆门前的空地上组了乐队,让那些受灾家庭的孩子一起唱歌跳舞转移他们的情绪……更重要的是,这个体育馆中,人们按照家庭为单位暂时安置在这里,每一家和每一家之间都有纸箱板作为隔断,这些隔断就像我们平时公司中的工位一样,维系了这些受难者最基本的隐私和尊严。在那个体育馆中,你几乎看不到志愿者的身影,但每一个细节几乎都是志愿者所做的结果。开始的时候,你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这大灾之后,在这个体育馆中竟然能感受到某种安宁的氛围,但仔细想想就会明白,那都是志愿者从人的最基本需求出发,按照生存、生活和尊严的不同层面悉心地提供了受灾者所需要的一切,他们只是安静有序的做了这些,然后在一旁维系着这一切的运行。这些隐匿的志愿者才是令人尊敬的。他们不是表演者,他们是实干者。千万不要在灾难现场变成表演真人秀的艺人。

实话讲,中国的市民社会一直由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被压制,自组织能力很弱,平时参与类似活动的机会很少,于灾难中当志愿者成为了很多年轻人为数不多的有参与感的活动,这部分热情必须有途径被抒发,而与此同时,我们的教育系统又把几乎所有时间耗费在了应试上,很多人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都力有不逮,这种基础上你去帮助别人,不造成混乱难道还会有别的结果吗?说志愿者中的问题,并不是希望他们消失,而是希望他们变好,变好才能壮大。好的壮大才是一种力量,不好的壮大只能是乌合。

我们需要志愿者,需要真正可以有效组织起来的力量,但这些人需要有基本的技能储备,懂得团队运转,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有清醒的理性。灾难尚未过去,包括我们在内的媒体仍在努力拷问真相,仍有一些志愿者在前方努力工作,这些都很好。但有一些问题必须在现在被直视,这并非不合时宜。但愿有心做志愿者的人能变成做事的志愿者,而不是做作的志愿者。有那么多地方都能供你自拍,请不要到灾区凹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