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年轻时践行社会主义,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人年老时依然坚持社会主义,他是个革命家。
文|黄章晋 陆碌碌
菲德尔·卡斯特罗也许从没想过自己会在 2016 年 11 月 25 日以 90 高龄谢世。2008 年 2 月 19 日,82 岁高龄的卡斯特罗公开表示不再寻求古巴国务委员会主席,2011 年 4 月古共六大,他的弟弟劳尔·卡斯特罗正式当选为古共第一书记,这比他无意中的承诺已经推迟了 25 年——1965 年,39 岁的卡斯特罗宣布,古巴领导人的年龄绝不超过 60 岁。
无论如何,菲德尔·卡斯特罗是社会主义国家唯一一个生前就辞职的开国领袖。
美国催生的共产党
许多研究者认为,卡斯特罗革命前可能从未真正接触过马列主义,1953 年卡斯特罗为革命坐牢时,走议会道路的古巴共产党与当时的独裁者巴蒂斯塔某种程度上算得上相敬如宾。
1959 年 1 月,卡斯特罗的“七二六运动”意外取得革命胜利后,担任总理的卡斯特罗当年 4 月应美国报纸编辑协会邀请访美——卡斯特罗战胜巴蒂斯塔的法宝不是游击战,而是美国媒体,在被问及新政府的道路时,卡斯特罗不但宣布不会没收私人财产的政策,还一再强调其反对共产主义。
卡斯特罗确实不像一个共产党人,即使后来他成为共产党领袖时,派头也更像个酋长、电影明星。他终身都是个劳力士爱好者,也许是为了向攻克柏林的苏联红军致敬,他访问苏联时甚至带着两块。他只有身上的军装像个革命者。
可以确认的是,卡斯特罗受华盛顿、林肯等美国自由民主的大哲先贤的影响颇深,也许他最初的革命理想,目的就是恢复宪法和建立社会正义。对美国记者关于民主选举的议程问题,他的回答很干脆:“我在权位上一分钟都不会多呆”。
卡斯特罗为美国的公关之行,精心准备了上好的雪茄和酒——虽然古巴人反感经济命脉被美国人把持,但新古巴经济上不可能不仰仗美国。而美国虽然第一时间就承认了新政权,但只有副总统尼克松抽空接见卡斯特罗。
美国人固然不喜欢巴蒂斯塔(古巴革命时美国曾对巴蒂斯塔政权武器禁运,而 CIA 据说曾给“七二六运动”提供过大笔资金),但他们显然更不放心卡斯特罗。毕竟卡斯特罗在游击战中曾共摧毁了古巴 200 万吨的糖产。
年轻的卡斯特罗很快被美国人“听其言,观其行”的冷遇激怒——卡斯特罗回到古巴仅仅一个月,新政权就出台一系列政策、法令,尤其是没收美国联合果品公司的 3.6 万公顷土地对美国商界造成巨大冲击。
卡斯特罗迅速转向,让当初参与革命的同路人纷纷掉队。没有任何实权的临时政府总统乌鲁希认为政策过于激进,卡斯特罗突然宣布辞职及,古巴人民不高兴了,愤怒的人群在乌鲁希的府邸外越聚越多,于是,乌鲁希和临时政府中的其他自由派先后逃往美国。
没有跑掉的另外一些战友,比如马托斯——他曾是卡斯特罗率领下乘坐“格拉玛号”(Granma)游艇登陆古巴的 82 名游击队员中幸存下来的 12 个人之一。他认为卡斯特罗悖离了当初的民主理想,遂在 1959 年被送进监狱,1979 年才获自由。总体而言,卡斯特罗不像一个列宁主义者,对待昔日的战友和同志较有人情味,很少枪毙他们。
相信不断革命论的格瓦拉无疑是游击队中最激进的一位,卡斯特罗的弟弟劳尔也是激进的共产主义者,一开始卡斯特罗把他们排除在权力中心以外,但在观点明显分裂的新政权领导层,卡斯特罗越来越倾向于他们。
卡斯特罗搞社会主义的启蒙老师不是苏联人,而是美国左派教授。游击队员们大多数连家庭都没有管过,何况一个国家。在美国专家眼里,生产搞物质奖励刺激的苏联,已经不再是纯粹的社会主义,古巴才是希望。对从小就热烈追求对社会公平正义的卡斯特罗来说,这些人的观点非常对胃口。
可惜这些美国专家手上没有钱,苏联很快对困难中的古巴伸出援助之手,于是卡斯特罗迅速改宗,而古共(人社党)也迅速检讨了自己的议会道路后,1961 年 7 月与“七二六运动”一道解散,组成古巴共产党的前身“统一革命组织”。卡斯特罗成为领袖。
1961 年 12 月卡斯特罗在演讲中说:“我在这里自信和高兴地宣布:我是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我将始终如此直到生命的最一天。”几十年后,当西方记者再次问起卡斯特罗,当初的口号与日后的实际不一致时,卡斯特罗答道:“林肯发动内战时也没告诉大家他日后要解放黑奴。”
热带社会主义道路
或许是卡斯特罗和他的战友们转向社会主义太快的缘故,古巴无论是从党的建设还是政府的组织长期处于奔放、热烈、率性和随意游击队状态。这也是使得古巴成为社会主义大家庭中,唯一一个带有强烈热带色彩的国家。
1961 年卡斯特罗宣布将自己的革命组织改名为古巴共产党,但这个党长期没有基本纲领和党章,党组织也一直没有真正建立起来,党和国家都像是一个游击队在管理,好在古巴只有 700 万人口的小国,像个放大的巴黎公社,不怕乱。
新政权的领导人们不知如何管理国家,是革命后的常态,但古巴将这个传统保持了很长时间。
古巴共产党直到 1975 年 12 月才召开第一次党代会,通过了党的基本纲领和党章。一大后,古共看上有了正常的组织和程序,党代会每隔五、六年不等召开一次,但 1997 年五大后,隔了 14 年才召开六大。
不过,这种政权始终处于临时和草创状态,很对老游记队员们的胃口,他们喜欢像紧张忙碌的战争年代一样管理国家,他们突然想起一个主意,立即跳上吉普就走,中途若有所闻或所想,会突然宣布各种命令,譬如:你,立即派人去把这条马路给我修好!要沥青路面的。
这种不带一点儿官僚习气的革命范儿,不但古巴人民一开始非常享受,西方左派知识分子们也特别喜欢,他们曾被斯大林欺骗过,但相信这次的古巴革命不同,这青春的激情和恣肆,是人类的未来和希望,美国知识分子用《听着,扬基佬》这样的颂歌分享着古巴人民的喜悦。
古巴的社会运转,长期采用一种直接民主的革命狂欢方式,卡斯特罗突然有了想法,就直接对被发动起来的国民做长篇演讲,通过电台直接传播给每个古巴公民,省略了科层官僚机构的层层传达和任务布置。
没人知道卡斯特罗准备说什么,也没人知道卡斯特罗的演讲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他能晚饭后在麦克风前滔滔不绝演讲到深夜三点,说什么完全视当时心境而定。报纸转载他的讲话时,不能光看标题,必须整版整版读完才能理会卡斯特罗最近的想法。
很长时间,古巴没有人知道卡斯特罗在哪,下一刻会去什么地方,老百姓都可以直接找他,全国各种大事小事都需要他来决定,卡斯特罗总能很干脆地答复:行,明天一定解决,然而由于组织混乱,卡斯特罗日后不免成为空头支票专家。
为纪念古巴革命十周年,卡斯特罗把 1969 年命名为“决定性奋进的一年”,定下了年产千万吨糖的目标,全国一切劳动力都被派到了甘蔗田,为保险起见,古巴人民临时修改了年的定义,把 1969 年和 1970 年的前 7 个月加一块算作一年。
卡斯特罗是个精力异常旺盛的人,样样都旺盛,他日夜操劳,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早餐时要阅读 200 页参考消息或动态清样之类的文件,为了古巴人民的健康,有几年他成了奶牛专家,天天痴迷于研究养牛。
卡斯特罗个人的突发奇想有时也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他曾投巨资建造了拉美最大的生物医学中心,长期效益不佳,但却在艾滋病时代能出口大批艾滋病药物。
他经常会在动辄数小时的演讲中顺带奚落挖苦一下所谓的专家、学者,这与苏联对专家的顶礼膜拜大异其趣。卡斯特罗有很好的文化修养,能与西方知识分子谈笑风生,虽然也被迫关过些知识分子,但迫害程度要比苏联轻得多。
古巴当然也少不得要走一些弯路,但只在 1962 年闹过食品短缺,没饿死过人。这是热带社会主义的好处。
从狐狸、豺狼到老朋友
卡斯特罗和战友们赶上了同时有苏联、中国两个慷慨老大哥的好时代。1960 年,中国刚与古巴建交,就答应向古巴提供 6000 万美元无息贷款,问题在于,古巴必须很快在两位老大哥中选边站队。
无论是卡斯特罗还是格瓦拉,都不太认同苏联的“和平竞赛”(和平竞赛、和平共处、和平过渡)论,更倾向于中国的“不断革命”论。游击队起家的卡斯特罗对中国天然有亲切感,尤其是激进的格瓦拉甚至强烈反苏,认为苏联早已是个官僚体制国家,而中国的绝对平均主义和人民公社体制,非常符合卡斯特罗等人的世界观。
但是,中国能提供的援助完全无法与苏联相比,古巴心在中国,胃在苏联,决定心的是胃。
苏联人对古巴的援助力度,远远超过美国对以色列的援助力度。苏联人以高价收购古巴糖,以低价向古巴销售石油和其他工业产品,外加上各种源源不断的援助,这个当时仅 700 万人口的小国,最多时,从苏联获得的收益,相当于每年人均 400 美元,它远比美国人封锁造成的损失大得多。
1963 年以前,古巴还试图选择中立甚至调解两位老大哥的矛盾,但 1963 年卡斯特罗访苏时,便认苏联为正宗,不点名地批评中国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派别活动”和“宗派活动”。
这当然会惹中国不快,但伟大领袖认为,苏共才是批判攻击对象,应当争锋相对,至于古巴这样的协从和其他吃瓜群众,则分化瓦解多多争取:“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当然也不能不予警告, 1965 年中国突然大幅减少出口古巴的大米,有苏联撑腰的卡斯特罗也特别硬气:“大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应该习惯吃小麦,那样对健康更好。”但中国很快给古巴这位小弟送来大批精神食粮——中国驻古巴外交机构直接向古巴公民大规模投递宣传品。
但卡斯特罗公开演讲,说中国向古巴公民大规模投递批判苏联和古巴政府的宣传品是赤裸裸的干涉内政,不但直接点名批评中国是修正主义者,更直接人身攻击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他的观点和所作所为显然证明他已是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卡斯特罗即兴发挥道:“古巴绝不允许年满 60 岁的人还呆在领导岗位上”。
这次演讲前 20 天,格瓦拉才刚刚率团再次访问了中国,试图调停中苏关系。因为大米和宣传品问题,卡斯特罗称中国是“所有自阶级社会产生以来由奴隶主、封建主、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所采用的最恶劣的海盗和土匪行径”。
原本在毛眼中只属于“狐狸”的卡斯特罗的公开叫骂,终于引起毛的重视,由此,毛的语气变成“卡斯特罗无非是豺狼当道”,古巴在中国的被批判待遇,远高于苏联外的其他东方阵营国家。
古巴确非普通小国。与毛时代的中国一样,古巴也奉行与苏联不同的“输出革命”。在拉美和非洲到处点燃战火,在 1970 年代,古巴有百分之一的人口在海外参战。
不过,苏联对古巴满世界输出革命的不快,也曾在 1960 年代末以减少援助施加压。1968 年,党内高层属于原古巴共产党一派且亲苏的埃斯卡兰特等人被打成反党集团。苏古关系一度迅速降温。
由于苏联是古巴“输出革命”的赞助者,古巴被中国看成是苏联打手,是穷凶极恶的代名词,以至于 1970 年代末,中国与越南反目时,越南被中国称为“东方古巴”。
当然,古巴也没辜负中国对它的赞许,1979 年,中国在教训“东方古巴”时,卡斯特罗宣称中国是“整个人类历史上最卑鄙的背叛革命的例子”,并威胁可能导致一场世界核战争,而《格拉玛报》的社论则称:古巴将援助越南,甚至是用自己的鲜血。
由于苏联已实在难以承受对小兄弟的高昂补贴,自 1987 年起,苏联每年对古巴的直接援助急剧减少。1988 年,中、古两国共产党之间,终于恢复正式交往。苏联解体后,两国交往进一步升温。
1995 年,菲德尔·卡斯特罗又变成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的,并且终于首次访问中国。
中国外交部网站关于古巴的介绍有这么一句话:“60 年代中到 80 年代初,中古实质交往不多。”不到 20 个字,就把 20 年时间里的狐狸豺狼轻轻一笔带过,也许是有道理的。
最后的革命家
卡斯特罗是极少数无所不能的魅力英雄,对此最深信不疑的显然是他本人,虽然卡扎菲也是最崇拜自己的人,显然还是比他逊色得多,因为卡斯特罗同样只需一瞥就可让女刺客当场愿意为他生孩子,但只有卡斯特罗才会魅力强大到连胡子都是敌人的谋杀对象。
卡斯特罗年纪轻轻就创下躲过 638 次暗杀的纪录,比希特勒、拉斯普京、约旦国王侯赛因、阿尔巴尼亚国王佐格一世、阿拉法特、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等史上遭遇暗杀次数最多的人的总和还要多。
如果他的敌人不是美国,他大概不会有这么大的魅力。卡斯特罗从不讳言,“是美国人把我变得这么出名。如果有很多人钦佩古巴的话,我们要归功于美国人。他们把我们变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的对手,从而使我们赫赫有名。”
卡斯特罗曾经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古巴是一个搞社会实验的理想之地,国家小,四面环海,又有搞社会实验的外部支援。尤其难得是,那些不符合新社会要求的“旧人”甚至社会“蛆虫”往往会自动离开或被大规模驱逐出去。
古巴革命后,因为美国无条件接受古巴逃亡者,先后逃出古巴的有一百多万人。你们要跑,我们也绝不拦着。为了让社会更纯净,卡斯特罗突发奇想,宣布取消秘鲁和委内瑞拉大使馆的警卫,几小时后,这两个国家的大使馆比春运期间的广州火车站还拥挤,甚至树上都蚂蚁般地爬满了人。
卡斯特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解除对马里埃尔港的管控,不但与在美国的古巴流亡组织接洽,要他们把亲属全接走,还下令将大批在押刑事犯罪分子、妓女、精神病人、同性恋都送上前往美国的船。美国不是宣布“伸出双臂欢迎来自共产主义世界的寻求自由的难民”么?成全你们,一次给你们 15 万人!
这些古巴官方眼中的“蛆虫”,的确给美国制造不小难题,但这些人倒也争气,几十年后大都混得有模有样。而他们集中落脚佛罗里达的迈阿密,1950 年代还只是个普通渔镇,成批的古巴“蛆虫”,使之迅速成为一座繁荣富裕的大都市。
卡斯特罗曾试图在古巴搞共产党主义特区:1965 年 5 万青年团员被迁徙到松树岛开荒种柑桔,由于岛民是精心选出来的新人类,所以实行共产主义分配制度,一切生活资料按人头分,取消了货币。
古巴的社会实验并不理想,它由加勒比海的明珠变成了世界最穷的国家之一。街头依然有站街妓女,对西方人的和西方资本的欢迎超过革命前,外国人可以买古巴人买不到的东西,西方旅游者可以占有古巴最好的海滩……
今天,古巴有几十万个体户,古巴公民允许进入涉外酒店,允许购买电子消费品、允许在药店购买所需药品、工资允许多劳多得无上限——古巴处于一种介与朝鲜和中国、越南之间的高度控制的有限改革中。
八十年代末,卡斯特罗被迫以腐败和贩毒的理由处决几位高层,人们认为他们是古巴内部受戈尔巴乔夫影响、对体制不满的改革力量,而卡斯特罗的态度表明了他能接受的底线。
卡斯特罗兄弟当然精心考虑过他们的身后世,并且深知什么力量对将来的事社会稳定是最重要的。
2015 年 9 月 20 日,罗马教皇方济各抵达古巴首都哈瓦那,劳尔·卡斯特罗率领官员亲自到机场迎接,教皇在革命广场与数万市民同做弥撒;2016 年 8 月 31 日,美国总统奥巴马乘坐专机抵达古巴的破冰之旅,则像一次朝拜。
卡斯特罗眼中的理想社会是什么?
卡斯特罗的精神追随者、尼加拉瓜总统奥尔特加披露:他在 1980 年代末当选总统时,特意求教于导师卡斯特罗如何施政,卡斯特罗意外地告诫,不要追随古巴当年激进的社会改造,经济上不要搞计划经济,外交上不要开罪美国,政治上要给反对党宽松的政治环境,尤其是,既然搞民主选举就要遵守游戏规则,要做好输掉的准备。
这样的话,卡斯特不可能在麦克风前讲给古巴人听。
一个人年轻时践行社会主义,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人年老时依然坚持社会主义,他是个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