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豫章书院通过关小黑屋、罚跪、鞭打等暴力对待学生的新闻再惹争议,将杨永信的网瘾戒除方式又拉回舆论漩涡。慌不择路的家长签下“生死状”,一手把孩子推进网戒所的铁门。哪知这根救命稻草早就被市场和资本熏黑了,为了驯服不择手段。从冲突迭起的家庭到网戒学校的极权世界,青少年就这样被一步步推向了权力压迫的底端。
作者 | 迟恩 山谷
在故事的另一端,许多家庭依然在被网瘾折磨。扭曲的家庭教育、游戏商的诱惑使越来越多的青少年沉迷网络。面对终日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的孩子,许多家长除了恐吓威胁、诉诸武力之外别无他法,焦虑与无奈之下,网戒学校成为这些家长最后的希望。
据曾在豫章书院受训的网友透露,这里的惩戒措施由轻到重分为三层。一间不到十平米,窗户被封死,只有被子、枕头、尿盆、水杯和一桶水的“小黑屋”,是惩罚违反者链条的顶端。在此之下是打竹戒鞭、打戒尺、罚站。用来打学生的龙鞭是钢筋做的,有人见到一个小女孩受鞭时,有几下没打准,打碎了旁边的大理石地砖。
豫章书院的事件让人们在惊愕之余觉得似曾相识。早在2009年,柴静就探访过杨永信的网瘾治疗中心,这家网戒中心里有一间13号治疗室,任何少男少女,无论之前多么不听话,怎样顶撞父母,怎样大声反抗,只要进了那个房间,40分钟后出来就会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百依百顺,声音轻的像蚊子哼,有的甚至当场向父母跪下认错。
认罪的潜规则是“使劲往重里说”,孩子们在撰写的故事里称自己吸毒、贩毒甚至强迫少女卖淫、杀人。把自己描述得劣迹斑斑,凸显改造成果。家长震惊,杨永信宽慰,“你看你以前多危险啊”。
——ONE实验室 《飞越十三号室》
然而,网戒学校并未真正解决这些网瘾少年的问题,他们的配合不过是压力下的委曲求全。走出网戒学校后,再次沉迷网络的人不在少数。这种现象被网戒学校称作“复发”,一些孩子因此被家长多次送回去进行“再治疗”。
他们对父母和网戒学校的憎恨也未就此停止。许多学员将进网戒学校那几个月视作他们人生最糟糕的体验,而父母也被当作一手把他们推入泥沼的人,成为多数学员的发泄对象。
从网戒中心附近宾馆跳窗逃跑后,他在外面飘荡了12天,最后跟父母签了个协议。协议规定,父母不再送他回去,而他不能再提电竞。他恨网戒中心,恨父母,更恨他们对网戒中心的维护。
——ONE实验室 《飞越十三号室》
网瘾少年们的怨恨,从网戒学校的出口持续到入口,甚至弥漫在今后的数十年里。
网瘾最初只是美国精神科医生伊万·戈登伯格在社区论坛内编造出来的名词。他编造了”手指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作出敲打键盘的动作”等7条诊断标准,声称自己发现了”网瘾”这种精神疾病。戈登伯格承认,他对网瘾障碍的定义只是对第四版美国《精神疾病诊断手册》内容的一个拙劣的模仿。
戈登伯格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恶搞竟引来精神卫生界一场持久的争论。自1995年以来,美国精神病学界做了大量关于”网瘾”的学术研究。但即使是全球最先提出网络成瘾诊断标准的美国心理学家金伯利·杨,也认为网瘾只是行为依赖,而非精神疾病。
——网易新闻 《网瘾:被杜撰的精神病》
即便在最常使用来诊断精神疾病的指导手册,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和世卫组织《精神与行为障碍类别目录》中,网瘾也未被认定为精神疾病。然而在中国,网瘾还是被当成一个可以被强制治疗的精神疾病,不断生根、发芽、扭曲成长、畸形变异。
2008年11月,由北京军区总医院陶然主持制订的《网络成瘾临床诊断标准》通过专家论证,首次将网络成瘾纳入精神病范畴,确定了网络成瘾的”6小时”标准,该标准”用了4年的时间,对3000名网瘾患者进行调查研究,确定时间标准为9.3±3.2小时,最终取其下线及其整数,定为6小时。”
——网易新闻 《网瘾:被杜撰的精神病》
随后,网络成瘾标准便在部队医疗系统开始推行,并被媒体大肆宣传。但2009年,卫生部在对《未成年人健康上网指导》征求意见时,否定了将”网瘾”作为临床诊断的精神病,认为目前”网络成瘾”定义不确切,不应以此界定不当使用网络对人身体健康和社会功能的损害。
2016年9月30日,国务院法制办公布的《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草案征求意见稿)》提出:国务院卫生计生部门会同有关部门推动出台网络成瘾的本土化预测和诊断测评系统,制定诊断、治疗规范,这似乎为“网瘾戒治机构”提供了合法性。然而在2017年1月6日公布的《送审稿》中,这段文字已被悄然删除。“网络成瘾”被修改为“沉迷网络”,“矫治”的字眼也不见了踪影。
实际上,不良的家庭关系也是造成青少年网瘾的重要因素。中南大学的邓验在其博士论文中指出,在完整度低、关系不和谐、采用忽视型和暴力型这两种教养方式的家庭里,青少年的网瘾比例更高。
另外,家长“望子成龙”也是让孩子陷入网瘾的凶手之一。有知乎日报《孩子有了网瘾,是家庭出了问题吗?》中有答主提到,多数父母在孩子身上寄托了向上流动的巨大希望,于是学习成了几乎唯一的关注点,结果就是当孩子在该领域表现不佳时,将产生被忽视感,找不到自我价值。这一点也在BBC纪录片《网络瘾君子》中得到证实,影片中,有学习不佳的孩子承认,打游戏让他觉得自己很厉害。在此情况下,游戏设计商在游戏中加入了各种激励把戏,很容易就吸引了这些低自我效能感的孩子。
他们在子女教育上伤痕累累,备尝悲哀。最极端的案例中,一个母亲曾几次试图用煤气了断儿子的生命。一个承诺可以改造孩子,并且看起来效果惊人的网戒中心成了他们的选择。即使知道孩子被电,也有家长说,“那也比进监狱强。”
——知乎日报 《临沂网戒中心十三号室,杨永信依然在帮助网瘾少年》
在网瘾的梦魇下,这些父母来不及细思网瘾戒除方法的科学性和合法性,就掷下重金、签下“生死状”,一手把孩子推进网戒所的铁门。哪知这根救命稻草早就被市场和资本熏黑了,为了驯服不择手段。彼时的家长不会想到,网戒的这段经历,会代替网瘾,成为日后横在他们与孩子之间最大的藩篱。
卫生部在2015年称,并没有批准任何专门治疗网瘾的医疗机构。当前国内的企业注册登记的经营范围中,也不存在“网瘾治疗”这个经营项目。不过由于在工商注册登记时缺乏明确的行业标准与资质审核,一些机构获批准或注册的经营范围与网络成瘾戒除不相关,但实际上却通过“网瘾治疗”开展收费业务。
这些机构大多声称采取封闭式、军事化管理。据媒体报道,一些网戒机构用铁丝网和高墙将青少年围困起来,命令青少年做高强度的俯卧撑、跑步、站军姿,甚至对青少年任意施以体罚。然而,尽管校方声称物体发,但青少年遭教官殴打致死、重伤二级、伤残八级这种极端情况频频发生。据中国青年报报道,2017年,安徽阜阳的18岁少年小磊在网瘾学校两天之后死亡,死者全身上下有20多处外伤,从头到脚几乎没有好的地方。
其中电击疗法最令人惊愕。电击疗法需要将患者的手脚捆绑住,并用护齿类的工具塞入患者口中,然后接通电流,置于患者前额两侧诱发抽搐达到治疗效果。据某网戒机构学员描述,“那种感觉生不如死,电太阳穴就像用毛线针从一边扎进去,再从另一边扎出来的感觉差不多。电手基本是电头疼痛的四倍。”
因争议太大,以及“安全性、有效性尚不确切”,卫生部在2009年叫停了电刺激治疗。但一些网瘾治疗机构仍在用“低频脉冲治疗”代替电击治疗继续营业。“低频电子脉冲疗法”是将两根针扎进虎口,然后对两根银针进行通电,网戒机构向家长描述称这种疗法实施以后丝毫没有疼痛,只是“麻了”。而接受治疗的青少年则表示,“像有无数个针扎了进去,每一个细胞都在疼。”“眼前就像电视机的雪花一样,已经看不清楚了。”
为了彰显治疗成效,向家长收取高昂的费用,网瘾机构不惜采取令人发指的惩戒形式。同时,他们还刻意延长治疗时间,并且提供多次治疗服务。因为在这里,孩子的时间就是他们的金钱,孩子接受网瘾治疗的时间越长,被遣送回去的次数越多,网瘾治疗中心的钱包也就越满。
出院并不是一切的终结。网戒中心有个口号,“只要你在这里挂上号,我们就会负责你一辈子!”这是很多已出院学员的痛苦之源。但凡家长认为孩子退步了,随时可令其返院治疗,有时网戒中心出动家长“别动队”协助抓捕。
——河南商报 《戒网瘾机构到底是怎么“戒”的》
“不是说你家长满意你想接走就接走的,你的孩子能不能毕业需要我们的评判标准,感觉孩子不再反弹了,我放心了才让他走。”
——河南商报 《戒网瘾机构到底是怎么“戒”的》
治疗机构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媒体报道,在2010年网络戒除产业规模达到数十亿。根据央视二套2008年的报道,当时杨永信戒网基地的总收入是8000万元。尽管近几年网瘾机构逐渐转入地下,但其收费只增不减。
每所学校收费各不相同,但费用都比较高,郑州李峰教育学校的收费为32600元,学制半年。而郑州汉飞精英训练则分为29000元和39000元。
——河南商报 《戒网瘾机构到底是怎么“戒”的》
“被网瘾”的孩子大多否认他们有任何问题,而这种把青少年推向“网络成瘾”的,有不负责任的家长,更有为了盈利而进行一些列易成瘾设计的商业游戏公司,有利用这种焦虑与担忧赚的金箔满满的网戒机构,甚至包括某些为其背书的“专家”。一方面,无暇陪伴家庭、理解孩子的家长将家庭冲突的处理权重金外包给了所谓的专业机构;另一方面,盈利性的网络游戏与网戒学校从手中接过失落的下一代,并在利益的驱动之下不惜摧残孩子的身心健康。
最终,从冲突迭起的家庭到网戒学校的极权世界,这些青少年被一步步推向了权力压迫的底端,成为代际冲突、家庭教育市场化等社会问题下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