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悠 | 从“危机演员”阴谋论说起 顺便谈谈叙利亚

（本文原发微博，所以有些词汇是在那里用的）

插科打诨几个月了，讲点严肃的吧。

这几天大家应该在各处刷屏看见一个图（当然它已经用了很久，相信很多人以前也在各大营销号里见过），说的是叙利亚白盔救护队和CNN造假，在三个地方出现了同一个被救的小女孩，是演员。见下图：

谣言配图：三个地点出现的同样的小女孩

当然还有其它林林总总的小谣言，总之结论是“善良的人们根本想象不到”，于是你当然会作为“善良的人们”转发了。那些东西我不一一讲，因为意义不大。先讲上面那个谣言吧。

这个谣言的手法，说穿了非常简单。这本来就是一个小女孩，在一次空袭里，被三个救援人员抱过。造谣者所做的事情，就是把几张图片放在一起，作了几句诱导性的解说而已，成本非常低。其实，即便你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仔细一点，就能发现三个场景里小女孩的发型和“化妆”如此一致。或者问一下传播者，这个小女孩出现在哪“三个场景”？对方必然哑火。

那是在2016年的8月27日，阿勒坡城的Bab Al-Nayrab区，叙利亚政府军在例行空袭中，投下了两枚桶装炸弹（Barrel Bomb）。桶装炸弹不是用木桶把普通的炸弹装起来，而是一个专有名词。它威力强大，非常便宜，唯一的缺陷是没有任何准头，难以命中军事目标，即便命中，也很难有效破坏专业的掩体或坑道，在现代战争里用途很小，配点燃烧剂烧烧森林还有点效果，所以其它国家只少量地使用过它——但是，伟大的巴沙尔发现了它上天注定的用途，如果用来炸市民，战果可不是一般的出色，因为市民分布广泛，无论炸在哪里都一样嘛，总能炸倒一片。很快，桶装炸弹成为了政府军飞机的常规配备。

当天轰炸的战果是16人死亡——通常炸成粉碎的房屋底下不会有什么幸存者。但那天略有不同，开着简陋改装的救护车赶到的白盔救护队，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个幸存的小女孩，并把她抱了出来。这是当天轰炸后的现场全景。

大家可以看见CNN的视频介绍是：阿勒坡媒体中心称“葬礼轰炸杀死了至少24人”。葬礼是怎么回事？放在后面说。阿勒坡媒体中心是当时自由军背景的主要信息源之一，它提供了这件事的所有现场视频和照片。这家机构随叙利亚革命而诞生，但是在顶峰期，其Azaz的办公室遭到ISIS突袭，后者砸烂了所有东西，绑架几名成员后，扬长而去。它随后的报道质量衰退了不少。

与该信息源所说不同的是，CNN正规新闻里写为“至少16人”。人数有差异。因为严肃媒体在能进入现场时，通常会清点尸体。如果有人不幸疑似被埋在废墟下，又没能挖出来，那是不被承认的。失踪者最好的结局，是几年后清理废墟时被挖出，然后没名没姓地被计入那个六位数的市民死亡数字中去。当然，前提是统计者不是阿萨德。

现在我们看一下那三张原始照片的全貌。

谣言图中最左边那张照片，摄于全景图右下角的铁门处，请仔细与现场照片对比一下：

把背景露出来是这样的：

这张照片里是正规的白盔救护人员。大家可以看见照片里有一个穿个花格子衬衫的市民，把小女孩从白盔救护人员手里接了过来。然后他站在原地拍了一张照片[2]。请对比身后的背景和现场全景图。这就是谣言图中最右边那幅。

然后他又把人交给了穿黄色衣服的救援人员，后者把她抱上了救护车。这幅图的来源是法新社，它被作为NBC新闻对此事时间报道的题图[3]。也是谣言图中中间那幅。

一个死亡十几人的悲剧，谣言生产者不需要任何新的材料，只要花20分钟，把几张照片的背景一剪，拼上图，写上几个字。即便破绽百出，网上也自然有数量无穷的人去信。这么惨的事情，很快变成了人们闲余时的谈资和射向救人者的毒箭。

这个传播并不是完全自发的，它是网络舆论军队的作品。直到现在，网络上依然遗留着数不清的痕迹，无数批量架设的wordpress网站，同样的配图、标题和文字，你用搜索引擎可以翻上好几页。

图：谣言的传播痕迹

当然，这已经是进化后的结果，以前缺乏资金雇佣精通英文的人士，类似的宣传，效果毕竟要差一截。

其它的，包括上面那个谣言，还有很多派生出来的小谣。我就不多说了，不外乎是几种：

莫名奇妙的视频，然后配以与视频完全无关的解说，总之证明你干了坏事。

指着两个图中的某个人，认为左图和右图是同一人，但这个人往往露的是侧脸或后脑勺。

冒出你以前根本没听说的机构，也没有媒体报道（唯一报道的媒体的老板和这个机构的头是同一人），但名头很大很专业，什么瑞典人权医生联盟之类的。

当然，还有最Low的，比如这么大的国家级中文媒体，居然拿出电影画面，指责别人不是在救助，而是在拍电影。

不用担心穿帮，只要看见辟谣就删，不会有问题的。反正这个国家智力需要关爱的人那么多，绝不会缺读者的。

“通过照片指认同一人”的忽悠的原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索《人肉搜索的典型陷阱——侧脸识别》，至于微博上的朋友，我等会会贴一份。

牢记：如果营销号说你“善良”，那通常是“好骗”的意思。当然，隐含的台词是，既然你那么好骗，不如我来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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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谈谈上面遗留的一个问题，“葬礼轰炸”是什么意思？这些人给谁举行葬礼被炸？

他们是在给两天前，8月25日，同一个区里，遭遇叙利亚政府军桶装炸弹轰炸而死亡的15人，举行葬礼时，被桶装炸弹轰炸的。[4]

所以，这是很平常的一天。

在此前的8月1日到20日，这个城市一共163人死于空袭。所以，这也是很平常的一周，可能比平均值略微多了一些。

这已经是阿勒坡城人口逃难殆尽的结果，在三年前，这个数字不需要用三周，阿萨德的飞机，弹药充足的话，在阿勒坡花一天就凑齐了。

在叙利亚的常识是，办葬礼、买面包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因为人群比往常聚集，此时是飞机最容易有战果的时候。而且，特别是葬礼，轰炸者也知道你要办，他们会定时前来。

2017年伊德利卜的Khan Shaykhun化学武器袭击是个很典型的例子。我不知道大家是否还会有印象，其中有一个小细节。简陋的医院，院子里躺满了中毒的人。医生们简单地冲水、脱衣、处理后马上转移，随后很快，医院被新来的飞机轰成了废墟。

他们来销毁证据？不是的。轰炸完以后几个小时，因为伤者通常会送医，此时掐准时间再轰一轮医院，通常能有更大的战果。这是政府军的习惯性战法。

基地组织有一个非常类似的有效方案。他们在使用汽车炸弹时，有一种叫“连环炸”的策略。首先，引爆一颗汽车炸弹，炸完后，往往有一些死者伤者，此时，人们会被吸引，纷纷围过来救助。这个时候，主炸弹出动。组织成员开着一辆装满炸弹的救护车，闪着灯就过来了。然后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引爆。

你说两者有什么区别？区别当然是有的，基地组织杀的人是阿萨德的零头。

那为什么像ISIS这样的组织特别招人恨呢？其实我们当年在报道ISIS砍头、活埋的时候，还有强迫俘虏给母亲打电话，在打电话的过程中，一枪把俘虏击毙，然后听那个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的时候，大家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组织。那为什么这个组织后来变得知名了呢？因为它砍了几个美国、欧洲、日本记者的头。媒体全部聚焦过来了。

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现实，人命的价格的确是有贵贱的。

即便如此，当时环球还在说：“西方媒体一味渲染ISIS残杀俘虏、斩首人质的极端性一面，对该组织的其他侧面却鲜有提及。该组织在占领区内提供水电、支付工资，控制交通，并管理著面包房、银行、学校、法院和清真寺等。因此，伊斯兰国到底是十恶不赦的恐怖组织，还是当前中东政治发展的必然产物，仍很难定论。”

这句话后来受到了很多批判。其实我觉得环球挺冤的。这么说吧，中东有几个国家的政府，你要说真和ISIS有什么区别？也许我还是只能说，没太大区别，除了人家ISIS杀的人只是某某政府的零头，杀的人国籍可能略有区别。

说这些，也是为了解答一个问题，为什么白盔作假的指控，在长期关注战事的人看来是无厘头的。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作假，那些悲惨到极点的事情，天天都在叙利亚发生。白盔在youtube上有几千个视频，能出现在媒体上，传播到让你能看见的，也就一两个。在叙利亚，救助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事情，白盔为此死亡的成员大约有200个。正因如此，它不但在自由军和伊斯兰阵线控制区知名，即便在基地组织控制区，也极受尊重。当然，在很多人眼里，这又是它属于恐怖组织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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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白盔的这些质疑，英文里面有个专门的词汇，叫做“crisis actor”。它是阴谋论里面的一种典型类别，就是质疑某某事件不是真实发生的，而是演员扮演的。

在美国，有个非常知名的阴谋论主播，叫做Alex Jones。他就是搞这个的。大家知道美国著名的Sandy Hook小学枪击案，死了28人。他在Youtube上不停地说，这些死亡的孩子是演员。使用的方法也一样，比如拍摄到街头某个人的照片，指称他和某死者很像，所以这就是派了演员的证据，诸如此类。有一些特别活跃的人，经常去那个小镇拍“演员”。通过这一搞，他拥有了一大堆拥蹙，至少几百万人是他的关注者，强烈支持他的人也包括特朗普。

当然，Alex Jones也相信911是美国自导自演，以及化学武器是反对派自导自演之类的。总之在他无比支持，同样是满嘴阴谋论的特朗普，决定打击叙利亚以后，他在直播中大哭了起来。

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想法？因为拒绝相信。为什么拒绝相信？因为它太不正能量了，太不符合他心目中的世界了。对于Alex Jones及其支持者来说，枪支是那么好的东西，怎么可能有人用它来杀小学儿童呢？所以死去的儿童只能是演员。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你都胜利在望又没有什么军事需求为什么要用化武呢？所以死去的儿童同样只能是演员。他们理解不了。

如果你有这种幼稚的想法，我认为原因通常是：

1.你对叙战的背景和全貌不了解。

2.这是在中东。因为现代的“文明”战争不少，所以你已经遗忘了中东应该是什么样子，中东国家应该怎么打仗的了。

我在至少三个群里接到了下面这个段子式的问题，就以此为引子，来做一些解答：

问题如下：

1. 每次美军想撤，就有化武袭击。

2. 每次叙利亚政府军眼看就要赢了，就有化武袭击。

3. 叙利亚政府军有化学武器从来不用来攻坚，专门用来杀平民，特别是小孩。

4. 叙利亚政府军每次只随手用一点点，用完了就算，和军事行动没有任何协同。从来不趁敌人中毒混乱，加紧猛攻下某阵地。

5. 每次调查是谁干的最后都不了了之，就是几张照片或几段视频。当然，西方媒体从来都默认是阿萨德干的。

6. 每次中招都是叙利亚自由军这样的“温和反对派”。打得更狠的ISIS从来就没吃过毒气弹，库尔德人也没有。

这些问题是段子式的，提问的人并未认真思考过，很容易回答，但看着很累，因为它体现出背后的那些不了解和不理解，已经到了“鸿沟”的地步。

先说问题本身吧。

1.谣言。如果算上三次美国有反应的化武袭击，只有最后一次是在特朗普声称要彻底撤军之后发生的。

2.“眼看要赢”这句话从2012年说到2018年，我认为正常人应该能够看出问题。但因为和本文无关，不细说。

3.化学武器不是用来攻坚的，它对有准备的军队用处很小，就是专门用来杀平民的啊，而且小孩更容易死亡。

4.同上，化武不是用来配合军事行动的。之所以政府军只能随手用一点点，是2013年8月大规模的化武袭击事件，导致至少1400人丧生后，叙利亚政府在俄罗斯的斡旋和监督下，与奥巴马达成协议，销毁了自己至少95%以上的化学武器。此后它就只能小规模的用了。因为在战争状态下，它缺乏化武生产能力，生产它也不经济。

5.不了了之的原因是俄罗斯和美国各半。俄罗斯撑着，美国不想打。不止照片和视频，化验报告什么都有。但很遗憾的是，这不重要。这种事，重要的是大国的态度。默认是阿萨德干的原因很简单，只有政府军有化武的生产、运输和投放能力。

6.因为阿萨德和ISIS并没有“打得更狠”，只在帕尔米拉地区拉锯过几次，每次战斗不超过一周。戴尔祖尔城拉锯过两三次。拉卡省城和周边军事基地被ISIS一波拿下。其它地方都是零星战斗。政府军最主要的敌人是反抗军，双方战斗和政府军空袭占其总数的8成以上）。ISIS的主要敌人是库尔德武装，当然后期是联军性质的叙利亚民主联盟。而且同样，化武对军队使用意义不大。

政治上，只有反抗军才对叙利亚政府的地位有威胁。大家记住这点。

化武这个东西，在这场战争中常用的是氯气弹，生产简单，政府军大概每个月用一两次。但零星的氯气弹没有杀伤力，在叙战中，我还没有看见过使用氯气弹导致对手死亡超出10人的战报。而真正致命的沙林，三次袭击的罪魁祸首，其生产、储藏、运输、投放都非常专业。在这类毒气上，业余人士的战果顶点是奥姆真理教，通过自家的化工厂生产出沙林，并投放在东京地铁站等人群极度密集处，然而只杀死了13人。

沙林各种特性细节大家可以自行查证，只要能看懂，自然会得出只有政府军有能力完成的结论。这并非本文要讲的重点，而是着重谈一下“美军打击”的事情。回答“为什么要冒美军打击的风险使用化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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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问我，反抗军技术上不能生产化武。但是美国的情报人员可以给他们现成的，并培训他们啊。

我不说技术上的难度和政治风险。这种疑问的根源，说到底是对美国角色的不清晰。美国参战并不缺一个借口，想找那实在太多了。主动进攻美军（当然被消灭了）算不算？轰炸联合国车队，算不算？撕毁阿勒坡的协议，算不算？根本不需要制造一场化武袭击。

美军不参战的原因就是，它不愿意。所以每次化武，要么根本不打击（比如奥巴马），要么只是象征性的打击。这次应该也不例外，轰炸杜马西南和霍姆斯西部山区的化武仓库，这有什么意义？搔痒的程度都算不上。目前看，应该是没有后续行动。

真正比较沉重的是第二次，摧毁了数量可观的军机。不过很快俄国就给补上了，没有影响战局。

之所以都是短暂的打击，是因为美军并没有推翻叙政府的战略，顾忌也很多。相反，美国对于反抗军的限制却很严，比如严控防空导弹流入（不仅仅是自己不给，而且坚决不让沙特卡塔尔土耳其等国给）。所以叙政府哪怕很破的飞机，在反抗军控制区上空照样来去自由，这也是反抗军军事劣势的根本原因所在。这里的背景非常复杂，篇幅原因不能再多说了。其后果是反抗军没有稳定的后方，难民潮不断（当然，压力主要在欧洲，美国没事儿）。

在叙战中，美国唯一完整的战略就是通过支援库尔德人消灭ISIS。应该说这个战略执行得非常成功。但是，库尔德人在这段时间里，获得了与之实力完全不符的地盘。特别是阿勒坡、拉卡和戴尔祖尔，它的很多占领区原先都是阿拉伯裔居住的。等于说是又形成了新的问题。具体如何解决，还在拖着。

我认为在没有战略的情况下，搞应激性的临时轰炸，意义非常小，劳民伤财而已。不过，很难想象在特朗普治下，能有什么像样的对外战略。

上面那些判断要证伪很简单，看美国近期有无后续行动即可。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应该是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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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发一通感想吧：

独裁的屠夫坐在联合国被人同情。

献出生命救助他人的群体被人泼粪。

使劲儿造谣的各类媒体被人尊敬。

辟谣的那当然是被人攻击。

啊，这就是现在的世道。

我在腾讯微博作了接近四年的叙利亚播报，接触的都是当地人的一手资料。现在已经离开一年多了，不算很了解但碾压一般人还是没问题。离开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缘由是苦闷。了解的多了，又很难和周围的朋友交流，就堵的慌。

中东穆斯林这个群体有很多根源上的问题，但绝大多数人的追求和普通人是一模一样的。对于外人来说，无论是恐惧也好，愤恨也好，往往是出自不了解。他们承受了非常多的苦难，但是被忽略、被无视，而他们因此而做出的行为，却被横加指责。

2016年以前，从来就没有人用“白”、“左”、“圣”、“母”这四个字描绘过我。我是公的，自认为不圣、不白、极右。然而基于自己的了解，为这些群体说点话，旁人对我的评价就变了。

但是我相信，增进了解，在某些契机下，很快。00年的时候，朝鲜还是现在巴铁的地位，说起它首先想到的就是血浓于水，鲜血形成的友谊。但是，仅仅一年多之后，因为天涯的一篇热帖，整个中国的网民对它的看法几乎都和以前相反了。

很多中国人，没有少给基地鼓过掌，没有少为哈马斯流过泪，这背后是电视里几十年如一日的宣传，现在呢？人心变化很快，当你开始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反感自然就产生了。

当然，如果你了解更多……可能想法又会有变化。这句话也许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