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注】来自微信公号“第四维时空”,微信原文已被和谐

01

 

只有到了终结的时候(爱情的终结,生命的终结,时代的终结),过去的时间才突然以一个整体的面目出现,而且形状清晰而完整。——米兰·昆德拉

广州的时代终结了,被一场暴雨终结的。

6月8日下午,广州暴雨,16岁的少年在白云区机场路的高架桥下倒地,随后被紧急送往医院,当时朋友圈就传出,少年是“触电”晕倒,然后提醒大家附近有几个电箱漏电,水里有电,希望各位绕道而行。

但是8日晚,已经有“媒体”出来辟谣,说三元里附近绝对没有漏电,6月9日中午,澎湃新闻采访的时候,倒地学生因抢救无效,已经离世。当记者询问有关部门的时候,广州白云区宣传部的一名工作人员透露:“8日晚,经公安、供电等部门现场调查,初步判断已排除触电可能。”

但是罹难学生家长坚持认为儿子是触电死亡,并提供了抢救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和现场怀疑漏电设备的照片。


看着好像没什么问题,但仔细琢磨,就发现出大问题了,澎湃新闻可是上海的媒体!广州本地出的事,事主不远千里跑到上海喊冤了!

我当时就非常疑惑,广州出了这么大的新闻,本地媒体哪里去了?广州可曾是市场媒体的圣地,南方系的大本营啊,它们为什么不像鲨鱼追着血腥一样追着问事件的真相?它们到哪里去了?

于是我去翻《南方都市报》的微信公众号,6月9日,南方都市报的官方微信公众号,头条新闻是调侃语调的《暴雨也阻挡不了段子手!华南鲤工大学、广东卖鱼卖猫大学…了解一下?》:

然后在尾端,第七条,一篇惊世骇俗的报道《如何预防雨中触电?保命贴扩散收藏》横空出世:

南方都市报,曾经的传媒良心,对广州一位少年街头倒毙的新闻,既没有现场调查实证,甚至没有采访一下受害人的家属,照单全收官方说法“经排查,附近无广州供电局的电力线路和设备”,就心安理得地出新闻稿了。

本文后面还附有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教各位广州人,雨天出行应该怎么避免这样的随机触电死:“万一电力线恰巧落在自己很近的地面上,不要惊慌,更不能撒腿就跑。这时候应该用单腿跳跃着离开现场。”(请问那位已经触电的少年,怎么单腿跳跃着离开现场?)

02

 
南都这个报道一出,在微博上马上成为笑话,大家都在讨论触电时怎么碎步走,跨步走,双脚跳,单脚跳,有人干脆就发了淘宝链接,说与其跳来跳去,不如买双防漏电水鞋。

网友在讨论触电时应该单脚跳还是双脚跳:

网友说,双脚跳还是单脚跳都没有用,应该穿水鞋和远离积水:

也有网友说,跳什么跳,淘宝时尚单品收起来:

迫于舆论压力,广州白云公安的官方微博,在6月11日中午11:50分通过新浪微博发布通告:“暂不排除触电发生意外的可能,具体死因有待法医和供电部门专家的进一步鉴定。”

警方暂不排除触电的可能性,那么《南方都市报》在6月9日的报道更显得可笑了,于是传媒同行与科普大V也加入取笑南都的行列:


03

 
南都变成这样,我是痛心疾首的,如果我们还记得孙志刚案,绝对眼泪都会流出来。《南方都市报》曾是中国最好的报纸,没有之一,它的名字铭刻在孙志刚的墓碑上,记载着一代报人忠贞爱国、推动法治进步的努力。


2003年4月25日,《南方都市报》发表《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

收容制度废除之前的社会生活是怎样的?我社会阅历浅,2003年还是学生,也没有离开过广州,因此未曾深刻体验,但是微博上的@也要楚天阔 就写过一篇《京城历险记》(编者附:《京城历险记》全文链接):

那是2002年,收容遣送条例还没有废除,作为“外来务工人员”,须随时提防警察查暂住证。

通常情况下,他们只对农民工打扮的、一看就是乡下来的下手,被他们拦下,没有二话,准备好罚款吧,若不识趣,先赏你两脚,再叫你明天就从人间蒸发——送去昌平筛沙子去也。

假如一个外地员工没来上班,又联系不上,那么很有可能被抓到了昌平。公司赶紧派人带钱去捞。

也有捞不到的,听经历过的人说,进去后先搜身,然后每天干体力活(筛沙子),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你扔到河北野外,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

原文太长,我没截全,有兴趣的可以去翻 @也要楚天阔 的微博,单就上面的内容已经够惊骇了,起码我们这些坐享光明的人,永远想象不到灯下黑是可以黑得深不见底的。

恰恰是《南方都市报》为我们带来了光明,它的《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是这个暗黑收容制度的终结者。

04

 
2003年,《南方都市报》成立深度报道组,报社邀请资深记者陈峰入职,陈峰当时是河南某报的常务副总编辑,收到南都的邀请二话不说就收拾行李直奔广州。

广州当时确是新闻理想主义者的圣地,南方系也久负盛名,陈峰不问前程地投奔而来,是希望在号称“办中国最好的报纸”的南都,做真正有勇气的新闻。

2013年,陈峰接受人民网专访时提到,刚入职南都的深度报道组,正愁没有选题的时候,他在西祠胡同发现有人申诉自己的同学孙志刚在收容所莫名死亡的帖子。

凭着职业的敏感,陈峰一下子就看出这是一篇深度报道大稿的潜力,他在河南做媒体的时候就接触过收容制度:

这个制度本身来讲,肯定是有非常大的问题。一个简单的法律常识,任何人不经法院审理和判决,是不能被剥夺人身自由的。当时的收容制度,从我看到的报道和亲身经历来说,收容已经变化成为一种地方政府随意剥夺公民人身自由的制度。——陈峰,人民网专访,2013年

一个大学毕业生死在收容所,无疑是对收容制度血的控诉,如果写出来,肯定会引起社会极大关注,但陈峰亦意识到,这件事在政治上非常敏感,他也不是第一日入行,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对司法机关的批评报道,都是传媒的禁忌。

但那一刻,他也没想太多,就把这个线索报上去了,没想到当时南都记者部的主任立刻对他说没问题,要继续深入调查下去,这种传媒人的担当和勇气,让他印象深刻。

陈峰没花多久,就找到了孙志刚的家人,在孙志刚死后两个星期,他的父亲仍在广州,想要寻找儿子死去的原因,但他是湖北乡下的农民,官方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他们只告诉孙父,他的儿子是因为心脏病突然死亡的。

陈峰于是建议孙父找一个律师,请一个法医,先做尸检,取得法律方面的证据……到了4月中旬,也就是他们着手调查三周后,陈峰接到了电话,孙志刚的同学筹集到了尸检的前,他的家人将尸检报告的结果复印了一份……

他马上冲回编辑部,跟同事一起研究尸检报告:身体大面积,包括胳膊、双腿、肋骨和后背遭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冲击极其剧烈,导致他陷入休克,身体器官衰竭,因此致死——孙志刚是被人毒打致死的!——潘公凯《报人程益中》

4月25日,《南方都市报》发表了深度报道《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一篇改变中国法治进程的大稿横空出世:

孙志刚,男,今年27岁,大学毕业两年,3月17日晚在广州街头被收容,3天后,他被发现死亡。

4月18日,尸检结果表明,事主死前72小时,曾遭到毒打……

05

 
有些人或许没有变的,我仍然看到几个媒体人在微博上痛心疾首的追问,哦,应该说是前媒体人了:



我记得以前说过,社会环境的变化和自然环境的变化一样,开始总是缓慢地积累,然后突然到达了物理学上的奇点,之后整个世界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像一条逐渐被污染的河流,突然变得有毒,然后所有的鱼都死了。

环境变得有毒,大概是从2012年的凤凰周刊记者李光的《我们为什么反感南方系》开始的,然后一点一点的变化,最终《南方都市报》由中国媒体的标杆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人都是社会环境的动物,《南方都市报》也不过是社会环境的产物,说到底,也不是它变了,是环境变了,广州变了,广州这缸死水再也养不了南方系这条活鱼。

也许很多年轻人会问,以前的广州是怎样的呢?可能以前也没你想的那么好。
我想用王小山在2011年的一条微博作答,他说:“25年前,一个广州朋友到北京玩,另一朋友开玩笑说,广州给人感觉都不像中国了。广州朋友说,可以这么说,中国就该像广州这个样子。……一语成谶,25年来的中国历史,其实就是广州化的过程,当然仅只经济领域,其他领域都是官僚权贵化而已。”

其他网友纷纷附和:

全国城市中,最具公民社会气象的就是广州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广州的原因,空气里都比其它地方多一些更公平的味道。

不知要表达啥,抛开什么“包容”、“公民社会”、“自由”这些很抽象的描述广州的词,快两年的广州生活的印象是:媒体是最开放的,对民生和社会阴暗面报道最多最广泛,南方系报纸和诸多相关电视节目……

孙雪东说:“小山此言扯矣。要是各地都广州化就好了。惜各地在貌似广州化一小段时间后,迅速向左。倒是广州,也被带坏不少。”

06

 
曾经拥有,失去才会更痛楚,比从来没有过的更难以忍受,面对广州之变,我们或许只能凄然地问一句:“谁还会记得广州曾经是媒体理想主义的大本营呢?”
是啊,谁还记得呢?就如我们都已经不记得2011年,大家提起广州还是一脸的向往。

我最喜爱的作家倪匡先生,八十年代写过一篇科幻小说,《追龙》,里面写到一个大城市的死亡,时隔三十多年,套在广州身上,竟然恰如其分:

那位朋友当时曾说:“一个大城市的形成,就是有许多人觉得居住在这个地方,对他们的生活、前途都有好处,当这种优点消失之后,成为大城市的条件,就不再存在,这个大城市也就毁灭、死亡。”

当时,我并不以为意,以为那只是小市镇才会发生的事情。

但是现在,我已完全可以肯定,一个大城市,即使是在世界经济上有着重要地位的大城市,一样可以遭到同样的命运。

不必摧毁这个大城市的建筑物,不必杀害这个大城市中的任何一个居民,甚至在表面上看来,这个大城市和以前完全一样,但是只要令这个大城市原来的优点消失,就可以令这个大城市毁灭、死亡。

而这样做,可以只出自几个人愚蠢的言语和行动。

仅仅只是几个人狂悖无知的决定,就可以令得一个大城市彻底被毁,它可以仍然存在地图上,但只是一具躯壳,不再是有生命的一座城市。

This city is dying,you k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