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山大学读社会学的时候,我曾经听见很多师姐师兄在毕业之后,放弃高薪职业,选择到工厂打工,和工友站在一起。

“那么极端啊,真是又不解又佩服啊。”那时候我对中国工人的状况的理解,仅仅停留在社会学书本知识、和那些与经济相关的宏大叙事里。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花了人生中那么宝贵的几年时间读完一个社会科学的学位,不去大公司上班,不去考公务员,而是去了很多人都不愿意去的工厂做一名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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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雨:无悔选择——从中大硕士到流水线女工

后来我成为了一个女权主义者,走上了性别平等倡导之路。小时候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大老板富婆的我,走上了一条注定一辈子穷而且生活动荡的活动者之路。暮然回首,这6年时间我几乎没有回头看过,没有想起过这个做大老板富婆的“理想”。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出自我一种最纯粹的正义感,一种希望世界变得更公正更没好的纯粹的正义感。

而我的校友,沈梦雨同学,现在是沈梦雨同志,也是这么一位怀有纯粹正义感的进步女青年。中山大学数计院硕士毕业的她,本来可以像其他数计院的师姐师兄一样,找一份高薪的工作(要知道,中山大学数计院是我这种文科生想都不敢想的那一类高智商好就业高薪水的学院呢),平步青云成家立室。

但是她偏不!她进入了广州日弘机电有限公司(东风本田汽车配件厂)做一线工人,还因为对人好、领导力强,被工友们选为了工人代表。这条路可走得不容易,一边要与厂方步步为营打拉锯战,一边却要应付某些来自工会的压力和抹黑。我这名整天困在电脑前卖弄文墨的孱弱书生,难以想象梦雨这条路走得有多艰难,又有多大收获。

关于争端

除了膜拜,其实我也有关注梦雨这件事在左圈内的讨论。让我不得不注意的是,有的同志认为,梦雨现在被一些人吹捧成毛派青年,在造星运动下梦雨被拔高,这样的论述会对梦雨的安全和行动产生不利影响,甚至梦雨会被一些派别利用成为工具,达到这些派别的宣传目的。

因为很多复杂的思考,我并不完全自我认同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女权主义者,我是一名左翼女权,但是我也不觉得这些工人抗争是我不容置喙的。我认为这些担忧和讨论固然有存在的必要,可是我要从女权主义的角度提出一个思考:请不要把梦雨当作一个任人装饰的布娃娃。

作为一个有3年基层经验和丰富理论基础的成年女人,我非常相信梦雨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很强主体性的行动者。而一个有独立思想的、很强主体性的行动者,如果遇上了她认为不当的外界评论,必然不会像被欺负了的小动物一样默默忍受。如果这些评论对她不利,她完全可以用明着或者私底下的方式来言说她的不满,表达自己的感受和理念。

而现在,梦雨集中精力地进行抗争的同时,想必也对外面的评价(所谓的“被”塑造成明星)至少略知一二。在这个时候,无论是真心关心梦雨的同志,还是借机表达自己派别理念的同志(都是同志,我没说错吧),都应该相信梦雨有评估形势、作出选择的能力,应该相信她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被各种力量操纵的布偶吧。

我说这些是希望大家能够觉察得到,想象梦雨被摆上舞台、不情不愿地成为毛派的典型代表,这种想象本身就是一种男权行为。我说的男权行为并不是基于她的性别,而是基于一种“ta被利用”的指挥家式思维方式。在梦雨这个行动中,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她的主体性、判断力,所以我们大可不必把精力放在她是不是“被”利用、“被”摆上台这些争论上,应该多把视线放在她抗争的过程、策略和组织方式上。日弘工友对她的声援,正正给予了我们这么一个提醒。

关于女代表

只要对开发区稍有了解,都会知道当地工人的男女比例实在不是处于相等的状态。其实不止当下的开发区,在历史上的汽车产业中,男工一直占据着很大的比重。从电影《达格南制造》,到具海根的《韩国工人》中,都可以看出汽车行业女工数量一直并不多。

在这种背景下,沈梦雨能够当上日弘机电的工人代表,就更具意义了。沈梦雨事件目前已经有相当多的争论,从梦雨的身份到舆论都有颇多不同的观点,但是却没人从汽车产业中的女代表来挖掘这个事件的意义。

在电影《达格南制造》当中,福特汽车的女工们为了争取男女同工同酬,进行了具有历史意义上的集体行动,而在今天的广州开发区汽配厂中,男女是否已经同工同酬呢?

在法律上,是的;但在实际中,又不是。

为什么呢?在工友底薪里,同岗位、级别的男女工们的底薪是一样的。但是,从梦雨的文章中可以看到,日弘厂的工作并不轻松,而且充满了职业危害的风险。而这些有职业危害的岗位,则是有着几百块的岗位津贴,而同时,这些岗位则绝大部分由男工来承担,而女工则或自愿或被安排从事相对轻松的工作;另外就是男工因为更有可能要通过中大型机器进行生产,在休息时间就需要有人轮流对机器进行简单保养,有着更多加班机会。所以每个月的总工资上,男工普遍会比女工工资更高。

这种情况在这些年是在不断变化的。少量的女工也开始被安排到繁重、有职业危害同时也就是有补贴的岗位当中,而同时,这些岗位本身也因为机器自动化的普及,岗位数量在减少。

当梦雨作为一个女工,担任工资谈判代表的时候,她比其他男工代表们更能体会厂内工资较低的女工状况。另外,随着繁重工作在不断被机器自动化所逐渐替代,则意味着车间内的男女分工更有可能被打破,而且过往的补贴可能会被削减,总体的工资水平可能降低。梦雨也因此更有理据坚持更高的工资增幅。

开发区汽配厂过往无数次的集体谈判中,女代表并不少,但真正能够进入到工会上层的女工并不多,汽配厂中的工会主席,几乎都是由男性充当。如果仔细看沈梦雨当上谈判代表的经过,可以看到她先是赢得了票数,却遭到资方与工会的否认,之后再经过工友的支持,才艰难当上代表,这一系列的过程,本身就已经是沈梦雨真正赢得工友支持的证明,并不是工会法律对女性代表数量保护下产生的代表。

就这一个方面来说,沈梦雨当上代表,本身就意味着日弘厂工友在这次集体谈判中,并不是仅仅把谈判“交给”代表来做,然后等结果这么简单,而是真正的在选举、拥护、保护自己的代表,同时也是在一个群体的意义上来争取自己的权益。也是在这种意义上,厂内的性别不平等、妇女权益等问题,就有了更坚实的斗争基础。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