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月4日,法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伦理家和政治理论家加缪因车祸丧生,年仅47岁。他195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局外人》《堕落》,散文集《正面和反面》《婚礼》,哲学随笔《反抗的人》等。谨以此旧文,缅怀我的精神导师。
我坐在加缪先生的山顶上,俯瞰着一个希腊男人的困顿工作。他推石上山的运动产生了某种震撼人心的后果,那就是“以最悲怆的面貌引出了希望”。这是发生在1980年代后期的话语事件。面对一个法国思想家的字词,我陷入了对《西西弗神话》永无休止的阅读之中。这本小册子式的思想随笔,被三联书店以简陋的方式出版,白色封面和红色边框,中间印有版画风格的日月与云朵。在它的寒酸外形和内在力量之间,出现了一种戏剧性的尖锐对比。加缪的风快速掠过了我的眼睛,在心中留下了最深切的痕迹。
正如当年马原、北村、苏童、孙甘露和格非等先锋作家们迷恋博尔赫斯小说一样,我曾经如此沉醉于存在主义者加缪的思想与文字。他就荒谬状态所提出的疗法,是解脱苦痛的唯一道路。这是除了童年阅读以外的最大收获。这个人的思想和文字双重地击中了我的灵魂,使我沦为他的信徒。加缪的著述不仅是思想修辞和语词练习,而且是生存迷津的独断式指南,它企近了我们的生存真相。这真是一个令人缅怀的时刻,我们在阅读加缪中滋育着自身的信念,向着我们尚未企及的空间飞跃。
在1980年代的人文瓶颈里,汉语思想在紧张地寻找着出路。越过那些喧闹的政治黄昏,加缪的星光照亮了我的迷惘。在对命运的反抗中获得了尊严,而有尊严的生活才是幸福的。在神性缺席的状态下,“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这微妙的时刻,人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正是上述意义中的英雄,他在命运的限度内不屈地反抗着,并据此赢得加缪的大声赞美。这赞美始终悬挂在我自己的空间里,像一张指点迷津的庞大地图。
正是从加缪而非其它任何人那里,我们开始了汉语批评的语言实验。尽管此后我触摸了蒂利希、巴特、福柯、德里达和本雅明的文本,但没有一个思想家曾经产生过如此巨大的回响,它终结了前苏联文艺批评学的光荣历史。它几乎是无法模拟的。它只是一种启示性文本,不倦地导引着我的精神向度,令思想获得话语的深度。正是加缪让我懂得,真正的文学如同古老的神话,它们不是嬉戏与盲目的产物,而是人间的面貌、经历和悲剧,其中隐含着难解的智慧和义无反顾的激情。很少有人像加缪那样喊出对人的最高关切:他不仅要在那些粉碎人的事物面前赞扬人,而且还要实践那种有关“荒谬”的伟大真理。
杜小真女士的译文传递了内在的话语力度。这是原创型的翻译家,正如博尔赫斯的译者和马尔克斯的译者那样。他们不仅是转译者和复制者,也是卓越的原创者,在不同文明体系之间建构着细小的通道,对复兴之中的汉语施加影响。在被人类的语言被变乱了之后,这样的话语奇迹像树叶一样飘落在荒芜的大地上。正如加缪本人所说,“在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万个美妙细小的声音。”在那个年代,汉语在话语的质感、弹性和张力上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但1990年代以来,基于市场资本主义和政治管制的双重塑造,那些声音大都已消失殆尽。与此同时,群众化的网络话语稀释了八十年代的成果,把美酒蜕变成可乐之类的碳酸化合物。这场汉语退行运动,启动了中国文学衰败的程序。对于90年代后的本土作家而言,茫茫黑夜似乎就是它的唯一出路。
加缪倒在艾菲尔铁塔之下。据说他事先被沉重的阳光所击倒,继而被疾驰而过的汽车碾过。他的鲜血融入了巴黎的岁月,凝成西西弗身边的岩石。正如加缪形容西西弗时所说,“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搬动的石头还要坚硬。”他似乎永远地陨落在山脚(铁塔竟然成为“山”的一种转喻)下,却又被我这样的阅读者不停地移向山顶。我奋力推动着他留给我们的那些发黄的字词,沉重而又轻盈,其上依然带着地中海阳光的温热。我突然意识到,基于我与话语之石的秘密契约,也基于汉语的这种严重溃退,我成了无数西西弗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