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琳 来源:谷雨实验室
△ 武汉大学校园内 图 | 东方IC
武大教授唐世君不知道二次元世界,更不了解耽美。在他快三十年的教学生涯中,他小心地维护一个知识分子的体面。但由于一次耽美圈的举报风波,他的生活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跌落、破碎。
在网上,两个耽美作者互相指控对方抄袭,进行了长达4个月的骂战。一个是他女儿,一个是他院系的学生。矛盾从线上蔓延到线下,直到他女儿因涉嫌非法经营罪被捕。
学术圈、耽美圈,每个圈子都是一座孤岛,都有自己的话语、规则和权力结构。这个默契一直被遵守。很少有人意识到:打破这些圈子的界限,意味着什么。
撰文 | 袁琳
编辑 | 金赫
文件夹:“烨风迟”
又失眠了。唐世君摸索着床头,按亮手机——还不到四点钟。他起身穿上那套蓝绿格纹的厚棉睡衣,轻手轻脚走向隔壁的书房。两面墙是书架,摆满书,多是经济类的。靠窗是一张书桌,上面放着电脑和厚叠纸质文件,唐世君坐到桌前的靠椅上。
电脑桌面上,有一个显眼的文件夹,被命名为“烨风迟”。他盯着它。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呆坐着,一根接一根抽烟,叹气。他50岁出头,长脸上泛着红,颧骨突出,因为暴瘦,脸颊两边向里虚弱地凹陷。在十几根烟头的见证下,漫长的夜晚总算捱过去了。
过去的一年多,他只有在极度疲惫的时候入眠——通常是12点之后,又会在很早的清晨醒过来,抑或是压根没有睡着。他把自己日复一日关在书房,翻看文件夹里的图片。一遍又一遍。
——谁是“烨风迟”?即使到今天,唐世君也不敢完全确定。这是一个折磨他神经的名字。在现实中,她可能是他们学院一个名叫冷××的学生,也可能是几个学生。在网络上,她是一个耽美圈的作者,一起网文抄袭风波的当事人。更多的,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意味着一次突袭。
唐世君是武汉大学经管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本科到博士都开设课堂。在学术圈,他顺风顺水:16岁进入武大读本科后,再没离开过武大,从助教做到博导、系主任。他是注册审计师、注册资产评估师,曾担任至少4家上市公司的独立董事。他的人生顺遂、风光、优渥,且受人尊重,学生们对他最多的评价是“很和善”。
直到自己的女儿被抓,他才意识到生活中有什么事情不一样了。
2017年12月11日,唐世君的女儿唐×被刑事拘留。26岁的她是一名设计专业在读研究生,也是一名耽美小说作者,笔名“深海先生”,写过包括《德萨罗人鱼》在内的多本耽美小说。在耽美圈,她能排到50名左右,这意味着她掌握着头部的影响力,“烨风迟”则是一个耽美圈的生手,不温不火。事发之前,深海与“烨风迟”进行了长达4个月的骂战,互相指控对方抄袭。
矛盾从线上被引到线下。“烨风迟”在微博上称,会将深海送进牢里,要她知道“什么叫王法”。她说到做到:寻找深海的弱点,盯住“个人志”。直到最后,因为私自通过淘宝店家印刷并出售自己的小说(称为“个人志”),深海被举报,被捕。
△ 深海作品《锁帝翎/笼中帝》及周边
唐世君清楚地记得女儿出事那一天。他午后准备去办公室给一位博士生指导论文。路上接到一个电话,告诉他,正在上海参加漫展的深海“好像失踪了”。不久,他又接到妻子的电话,叫他回去。家就在武大珞珈山的另一边,翻过山就到了。唐世君打开门,看见妻子和两名警察正站在客厅里说话。警察带走了深海的电脑,他们跟去了。警察告诉他们,深海涉嫌“非法经营”,她的小说可能有淫秽色情,要拿去鉴定。
平安武汉后来发了一条微博,称逮捕了名为“某某先生”的低俗小说女作者,很快就有人猜到是深海。整个耽美圈都被震惊了。天一案后,深海是第二个被捕的耽美作者,也是第一例因“非法经营罪”被拘留的作者(天一案的罪名为“制作、贩卖淫秽物品牟利罪”)。
那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唐世君和妻子木然地坐在床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复杂的情绪撕扯着他。身为父亲,他为女儿难过、心疼;身为高校教授,他感到丢脸、羞耻,同时也很懊悔。他懊悔对女儿的写作没有关注和了解,懊悔在这次举报的前期纷争中,错误地干预。他不断自责,认为自己不该介入二次元的事情。作为一个大学教授,他是不是跨越了界限?哪怕只是过问。
原本舒适富足的三口之家被瞬间击碎。随之破裂的,还有这个高知家庭的体面和尊严。在黑夜里熄灭一根又一根烟之后,唐世君本能地选择了“遮掩”。
混淆二次元和三次元的危险
第一次知道“烨风迟”,他看到女儿展露出脆弱的一面,她在哭,不停地哭。那是2017年6月的一天,唐世君在书房里批改博士论文。他拿签字笔,在一叠A4纸上标注。——收到学生论文后,他习惯把它们打印出来。唐世君年纪大了,“视力在退化,眼睛盯着屏幕受不了”。他起身去厨房想倒杯水,看见穿着红色睡衣的女儿站在水槽边,一边洗碗一边抽泣。父女间展开了一段对话。
“我认认真真写文,总是污蔑我抄袭。”深海说。
“你说清楚自己不是抄袭,不就行了?”
“没那么简单,对我的读者影响太大了,读者是辨别不了的。”
深海情绪很激动。她认定,举报她的是“烨风迟”,两个人一直在吵架。她们几年前在网上认识,2014年,她看到“烨风迟”的一篇小说,感觉像在模仿她,就在QQ上问。但对于“烨风迟”来说,深海的问话是一记重击。——“你只是想问问有没有抄袭没别的意思,但这话会给人造成伤害。”她说。
2017年,当“烨风迟”的又一篇小说被举报并被判定抄袭时,她开始怀疑是深海搞的,于是反过来举报深海,说她的小说抄袭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还指她的小说淫秽、恋童。
△ 《洛丽塔》剧照,电影讲述的是一个有恋童癖的男人与未成年少女洛丽塔的故事。
一开始,“烨风迟”不承认是自己举报的。在网上、微博上,她有很多个身份,马甲,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所有发言都罩着一团烟雾:为了把这些网上的隐形人弄清楚,深海费了很大功夫。查找蛛丝马迹、IP地址、发言习惯。
对于这次耽美圈的举报,深海的朋友、耽美作者李倩文印象深刻。他们在一个9人群里投入“战斗”:下载《洛丽塔》原文比对,搜集“反击”证据。搞了两天两夜,他们发现,被指控抄袭的那段文本,对照的“原文”并不是纳博科夫的,而是举报者刻意伪造的。网站最后判定深海是清白的。
但双方的谩骂还在继续。很多个网络ID向深海倾泻仇恨。深海向父亲展示了一些网络截图——后来唐世君把这些图放在自己电脑上,取名“烨风迟”。作为一个父亲,唐世君认为,这只是孩子间“闹意见”,“争执、小矛盾”。
在所有人眼中,这不过是一场二次元世界里的风暴,一次耽美圈酒杯中的风波。有谁会在意两个女生在网上掐架呢?唐世君像大多数父亲那样——他不理解女儿的世界,不理解二次元上的争吵。
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圈子里。学术圈、耽美圈,每个圈子都是一座孤岛,有自己的话语、规则和权力结构。这个默契一直被遵守,很少有人意识到:打破这些圈子的界限,意味着什么。
一个巧合出现了。——唐世君后来反复想,如果没有这个巧合,事情可能就这样结束了:网上的归网上,现实的归现实。——但这个巧合,就像是戏剧中的机械降神:“烨风迟”是他所在的经管院的研究生。
先是深海的微博泄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他们家在珞珈山附近:网红小狐狸、艺术、在武大前面的创意城健身。围绕这些信息,“烨风迟”开始猜测深海是武大艺术系的。
△ 深海微博上珞珈山的小狐狸,泄漏了她在三次元地址。
2017年4月19日,那些ID动员起来。——“经管院的妹子可是很好哄的,你只要好好解释就可以。……你再这种态度,艺术系可是不干的,她们没有这种不停回避的校友。”“先送你一份艺术系百人观光打卡怎么样?”“最后一遍,删博。不然你会发现,什么叫真正的亲友团。”
深海感觉自己的隐私正在暴露。她不知道敌人是谁,在什么地方,经管院的?那是她父亲工作的地方。“烨风迟”也开始找“艺术系的师兄”打探,发现深海不是艺术系的。双方都开始猜测、试探、排除、判断。
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一个人好像也没那么难。写耽美小说的人不多——通过学生、老师,深海找到一个叫罗×的武大学生,后来发现不是。线索逐渐汇拢、聚集,开始指向经管院一个叫冷××的女生。
唐世君开始介入了。事情不能再这样升级。一天,他在楼梯口遇到冷××的导师杨晋,把事情跟他说了,希望他出面劝劝。杨晋与唐世君相识多年,是老朋友,两家经常一起出去旅游,关系很好。
一开始,杨晋被“搞懵了”。他先是接到冷××的电话,说她惹怒了一个诈骗集团,知道他是她导师,可能会对他人身攻击。他觉得很好笑,“你惹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直到唐世君找到他,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关于劝的含义,唐世君是这么理解的:就是要双方和好,不要再继续闹了。他不觉得自己是要动用老师的权力。他和杨晋商量,要冷处理,避免刺激她。——“这个学生好像真实身份暴露出来,她觉得害怕。”
“烨风迟”确实害怕了。一个大学女生,突然发现自己死对头的父亲,竟然是学院里的教授、博导。无论如何,事情都发生了变化。她认为,深海混淆了二次元和三次元,介入现实世界来对付她。
在耽美圈的不少人眼中,是“烨风迟”混淆的界限。他们把耽美看成是二次元世界的事,不让人在三次元陷入困境,这是底线。但是“烨风迟”为了报复深海,打破了这个界限,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杨晋充当协调的角色。他打电话问她,是不是烨风迟?她否认了。这个电话被解读成威胁。在微博上,“烨风迟”对深海说:“你让×老师出面来骚扰并威胁我,真是一个聪明做法,我一下就知道你是谁了。”
她叫深海“唐小姐”。在一篇名为“原委”的文章中,她语言特别激烈:高中初中老师可以给学生穿小鞋,但是大学不一样,“大学尤其是985,战战兢兢不是学生而是老师,论文篇数不够,要倒霉;学生投诉,要倒霉,尤其现在反腐查的严,多买一支笔都要倒霉的。”
2017年8月1日。微博——“尽管放马过来,你会发现,我能给你兑现那个诺言:让你跟你爸在×大因恋童、色情而名声大噪。”
她可是二次元世界的玩家:权力的结构改变了。
△ 武汉大学经管学院的学生 图 | 东方IC
一次举报
后来,唐世君曾经反复地回想,如果不是自己介入,事情可能不会这样,“我当时对他们所说的二次元三次元不太懂,不该让她们在现实世界认识就好了。”他一遍遍地自责。
“烨风迟”本来收敛了一段时间。学院的老师们按照传统的思路来理解:导师介入。——双方不再争吵。——事情平息。但怒火并没有被压制下去。只是需要一点小火苗、一条引信、一个说词。就像是一场风暴的前夜,需要一点平静的好天气,但是风暴总会来临的。很快,一封举报的邮件发到学院纪委副书记的邮箱中,这次举报的对象是唐世君。
引信是他亲自点燃的:2017年6月28日,“烨风迟”发了微博,是关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评论,提到女学生被性侵的事。——“这些情节甚至台词,那本书里全部都有写,看得人触目惊心。”深海看到了,觉得是暗示她的小说有恋童情节,就截图发给唐世君,唐世君发给杨晋,杨晋又转给冷××。通过这样一个链条,看起来好像是一次施压。
举报又开始了。
2017年7月上旬,唐世君接到副书记的电话,催促他“赶紧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二十多分钟后,他推开副书记办公室的门,看到杨晋和另一位分管学生工作的老师也在场。
副书记打开了电子邮件,内容是冷××控告唐世君对她有性侵倾向。
从唐世君的角度讲,这是一场误会。“我们会对你采取什么行动?你一个学生。”他感觉这件事透着好笑。“我根本不认识冷××本人,不知道她的电话、微信和具体地址,没有跟她有过任何方式的接触。”唐世君反复辩解,他甚至从来没见过她。
他回忆,主管研究生的辅导员曾找冷××问过话,“唐老师不认识你,他怎么性骚扰你呢?”
冷××回答,她通过导师来骚扰我啊。
“她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导师杨晋评价他的学生,他极力想把她从记忆中抹掉。——在这次举报中,没见到任何证据,“说的是子虚乌有的事,绝对不可能的”。从老师们的角度,他们怕出事,仍然是那个逻辑——保护自己的学生,事情不要闹大。何况,她马上毕业了,怕她走极端。
万一学生出事,哪个学校脱得了干系?处理学生问题时,这种惯性的思考又出现了。唐世君后来觉得,他对举报他性骚扰这件事太宽容了,仿佛拿她没办法。当时的共识是,大家各退一步,不要再升级了。唐世君去劝他女儿,杨晋去劝冷××。
一天,开车回家的路上,杨晋给冷××打了一个电话。车程是45分钟,从上车一直聊到下车,聊到手机发烫。
“你是不是烨风迟?”杨晋又问她。
“不是,但我认识她。我不会告诉你是谁。”
她对三次元的现实世界很警惕。2019年3月5号,我们也拨通了那个电话——“请问是冷××吗?”对方停顿了一下:“不是。”接着又说,“你是谁啊,你找她干什么,你为什么找她,你报一下身份证号,我帮你查一下。”
“你为什么要帮我查,怎么帮我查?”我很吃惊。她没有再回答,直接挂了电话。
杨晋在心里面想,“烨风迟是一个魂吗?怎么可能呢?”他告诉她,这样做在法律上有风险。他要求她删掉微博,撤回举报信。要么,“到时候毕业可能都会受到影响”。
杨晋是个经济学者,大学教授,不想卷入与学术无关的事情。那段时间,他被夹在中间,感觉自己很尴尬。两边相互攻击的事情太多了。——深海准备发律师函。冷××跑到他这里哭,说遭到了威胁,对头“甚至知道我在哪个宿舍”。他还接到冷××父亲的电话,说要搞唐世君。杨晋劝他千万别这样做,因为这样,性质就发生变化了。
大概从8月开始,“烨风迟”清空了自己的微博。老师们以为事情结束了。又一个到此为止。唐世君给杨晋说了一句:“他们都撤了,都删了。”杨晋觉得“这个事情总算安稳了,消停了”。
直到深海被捕。
2017年12月9日,上海市新国际博览中心举办了一次漫展,深海跑去参加了。漫展持续了两天,临走前,深海问唐世君要了两三千的路费。第二天散场后,她告诉好朋友李倩文,不想因为漫展断更,打算去酒店开钟点房写文。当时她已经预感到要出事——她的一批书在印厂被扣了。
△ 上海漫展读者等待签售现场,左三为深海。图 | 受访者
李倩文回忆,深海有点慌了,将微博和QQ密码都给了她,告诉她,“如果出事不要跟爸妈和同学讲”。第二天,她被警察带走了。
确切的消息,杨晋是从冷××那知道的。赶上年底,导师按惯例会和学生聚餐,进行年终总结。他通知了冷××,却被拒绝了。理由听起来很有技巧:“我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摔了一跤,腿肿了。”杨晋很诧异,问她去公安局干什么。两天后,她打电话专门通知杨晋,告诉他深海被抓。
杨晋记得她还说了四个字:“老师你好。”
逃避的教授
女儿写淫秽小说?对于一个高知家庭,这是一种无法面对的羞耻。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家庭会跟“犯罪”产生联系。唐妈说,她爸爸是高校教师,那肯定是受不了的。“教出一个犯罪的女儿,别人会怎么看你?”
唐世君充满了疑问:“耽美小说”是什么?“非法经营罪”又是什么?他本以为,女儿只是写写网文,怎么会违法呢?即使在处理烨风迟的举报风波时,他也不知道女儿写的是什么。就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女儿,他的信心动摇了。
深海的经历很简单,她一直没离开过学校:在武汉理工读的本科,后来去英国留学,但很快就回来了,现在湖北美院读研究生。从那时候开始,她关起门来写网文,唐世君觉得这只是闹着玩,“她还是小孩,什么也不懂。”但在他的朋友看来,是她父母不了解她。
李倩文毫不犹豫地说:“他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喜欢什么。”
唐世君家有一个阁楼,一边放着一张床垫,一边放着书桌和书架。从2013年开始,深海待在阁楼里不出来,在房间里嗒嗒嗒地敲键盘,周末也不出门。唐妈做好饭叫她,总是要叫很多次,往往他们饭都吃完了,深海才慢悠悠出来。
“你天天都在写什么东西?”有时候在饭桌上,他们会问。
“你们别管,说了你们也不懂。”深海说。
有一次,深海不在家,唐妈偷偷溜进深海的房间,看见床上摆着一张很大的图纸,上面划着很多名字和连线。“可能是人物关系图吧,”唐妈说,“我也看不懂,也没兴趣。”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有段时间,家里每天都会收到快递,大都是深海的书,她还经常带粉丝回家过夜,都是学生。
只有那么一次,他们可能接触到深海的网文世界:唐妈在客厅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深海对这部剧很不屑,那是根据“唐七公子”的网文改编的,也曾被指责抄袭。近几年,网文培育的大IP改编影视剧,受到资本市场的热捧。
但他们从来没有正视过深海的写作。唐妈只记得高中有一次,深海拿回来一个作文比赛的特等奖证书。里面还附了一张大学名单,这个奖项可以让深海在这些大学有优先录取的资格。他们觉得很吃惊,“没想到深海的语文这么好”。
“那次得奖对她意义很大。”李倩文回忆研究生临毕业,深海曾对她说,“一辈子都吃写作这碗饭。”
△ 深海写稿的日常
这些线索都被他们忽略了。
已经有一年时间,唐世君不怎么见人。他的工作不需要坐班,也几乎不去学校办公室。实在推脱不开时,他会去一趟,但事情结束立马回家,不跟人聊工作以外的事。他几乎把所有的课都推掉了,原打算着手的几篇论文没心思写,手上正在编写的教材也搁置了。
他原本很忙。事发前,他一周至少要上9节课,从本科到博士的课程都有。他通常早上8点以前就去学校,除了上课,还兼任一些行政事务,出差开会。周末比工作日更忙,因为要给校外进修的班上课,要一整天,下午6点左右才能回家。除了日常性工作,他每年还要发表3到4篇论文,出书或编写教材。
现在,他把工作砍到只剩下指导论文——这是推不掉的。尽可能地,他让学生到家里来聊。
唐妈也是武大的职工,她不能不去学校:工作是坐班制度,必须按时上下班。这件事发生以后,她在办公室不太愿意说话,觉得别人虽然不说,但是看她的眼光不一样。
深海被拘后的几个月,他们谁也没说。唐世君夜晚总是失眠,早上五六点就会起床,唐妈去上班,“精神总是恍恍惚惚的”。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见律师哪儿也不去,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埋着头,一根一根地抽烟,一天抽两包烟。
他崩溃过。那是女儿出事一个月后,他出门见律师。武汉下了很大的雪,晚上8点左右,他带着疲惫的神情回家。妻子在卧室,他径直进了书房,起初是竭力压抑,后来转为默默流泪,持续了两个小时,发泄完,他才离开书房进了卧室。“我知道我必须坚强,我决不能在她妈妈面前流露我的痛苦。”
第一个月,唐世君瘦了十几斤。
深海进去之后的第二周,李倩文见过他一次。唐世君总是很平静,好像事情马上就要解决,像传统意义上男人应该表现的那样,他一直在说“没多大事儿”,告诉她不要声张。但那次来,他是有意图的,他想了解他女儿,“个人志是什么东西?耽美小说是什么?”
他抛来了一堆耽美圈的问题。在他的理解中,耽美小说几乎是和淫秽出版物同样的存在。
学校里的很多老师都知道唐世君家里的事,但没有一个人主动问起。杨晋说深海出事后,他再也没有在办公室见过唐世君。他打过几次电话,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事情以后再说吧。没什么好说的。”唐世君挂了电话,没再接。
“我觉得他对我好像有什么误会。”杨晋说。他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通过邮件发送给唐世君,阐述了他跟冷××调解事情的细节,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他们的友谊。
唐世君把这封信下载下来,放在“烨风迟”那个文件夹里,没有回他。
耽美圈
2018年5月,深海的5本书鉴定结果出来了,因“猥亵性地具体描写同性恋性行为”,全部为“色情出版物”。这个结果反而叫唐世君放心,因为根据法规,“不是淫秽出版物,不触犯刑法”,他松了一口气。但事情还没有了结,起诉书指向的是“非法经营罪”。
三年来,深海先后授权网店“XMOON”“记忆铺工作室”等代理印刷售卖自己的5本小说。——这些作品都没有获得正规的书号,是“烨风迟”举报的重点。一开始,深海没把这当回事。伴随着网络文学的兴起,“个人志”出版已经有很长的时间,它有一整套成熟的流程,作者只需要设计好,找到淘宝店,一切就解决了。
“即使有后果,顶多会被作为违禁品销毁掉,罚点钱。”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李倩文说,直到天一案爆发后,深海开始有些担心了。李倩文告诉她,不要再出“个人志”了,但她舍不得——很多读者给她留言,说这次封面好看,他们很期待。
深海最后下了决心:“干脆再出一本吧。”
△ 深海小说附赠的明信片
重新认识女儿是从阅读开始的。凌晨三四点失眠醒来,唐世君会进到书房,开始读女儿的小说。他读得很仔细,一字一句,想看看她到底写的是什么,有没有犯罪,这在他的经验里还是第一次。
他在网上百度,问深海的朋友、文学教授,才知道耽美是描写同性恋情的文学流派,有固定的受众。他上中国知网、期刊网,搜耽美文学问题研究,确实有这样一个流派在那里,叫亚文化。他放心了。
直到老同学们给他组织了一次聚会,心结才彻底解开。那是在湖南老家一个小镇的家常菜馆里。他们夸赞他女儿写的好,“挺有写作天赋”。唐世君承认,他以前遮遮掩掩,担心丢脸,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一套《辞海》开始堆在桌子前,摞了半米高。一年多了,唐世君研究了很多法条。他收集文献,一点点打印下来,一点点地看。他是大学教授,碰到一个新问题,本能地会去寻找依据。
几十篇论文。关于主犯、关于耽美作者的人群。他还找出版社、找专家,了解出版流程。“关键是出版控制程序。”唐世君说。他觉得在整个事情中,女儿不应该被作为主犯起诉。谈起这件事,他因为激动,脸更红了。他一手夹着烟嘴——他习惯把烟放在烟嘴里抽,一边按着桌上的法律条款,几乎要从桌边站起来。
案子在3月11日一审开庭,根据检方起诉的罪名,她可能面临5年的有期徒刑,目前法院还没宣判。经历过最初的茫然,唐世君和妻子开始接触耽美世界,去微博,去晋江文学城。他们意外地发现,深海在网上有大批粉丝,仅微博就超过10万,一条跟“深海”有关的微博转发很快过5万。
他们疑惑地问:“这在网上算多吗?”
唐妈开始回忆,在女儿的生活里,她到底忽略了什么呢?有一次,深海找到唐妈,说自己好像有点抑郁,她不信。不久,她拿回来一个病历本,上面诊断是轻度抑郁。唐妈认为不要紧,“经常找人谈谈,玩玩,也没什么关系”。——现在想想,那时候女儿是在求助。
李倩文知道这是为什么,写作的压力很大。网上不仅仅有支持的人,还有骂她的人,有时一天之内,“在闲情或者碧水那些匿名论坛被连挂三千条那种”。深海还对她说过自己的状态:每一本书完结,她就会觉得自己很孤独。她会很入戏,住到她的文里面。
李倩文经常住在深海家里,发现她有长期失眠的毛病。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她们就出去喝酒。深海早上六点就醒了,睡得很浅,李倩文就陪她去山上跑步。
这时在耽美圈,深海已经出类拔萃。她第一本小说出来就火了,那本书的打赏让她赚了不少钱。后来每一本效果都不错。圈里的作者们评价她,“脾气好,人挺软的,但是写起文来又有偏执倔强的一面”。
新晋的耽美作者沈雪说,深海有很可怕的天资,她五年前就知道——“当时她还是新人作者,《德萨罗人鱼》非常有名,相当于带起了晋江作者写人鱼文的潮流。”但对于“烨风迟”,在她对耽美超过十年的关注中,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直到这次举报事件。
很少有人知道冷××去哪了。2018年,她从武汉大学毕业,顺顺利利。——几年前,她曾向导师提出想提前毕业,但被拒绝了。“烨风迟”也消失了,晋江个人主页上几乎所有文章都被锁,长佩文学网上搜不到这个名字的任何信息。在耽美圈,她就像是突然出现,然后消失。
女儿出事后的一天,唐妈到女儿的房间,想收拾一下。这里一样都没动过。榻榻米床垫边有一个小书架,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很多花花绿绿的书,封面都很精美,有的斜放在书架上,有的随意扔在地上。
△ 深海的书架,不少书是她参与设计的。图 | 袁琳
她本来想扔掉。但翻到最后一页,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装帧设计:深海先生”。那些全是深海帮别人设计后寄来的纪念本,唐妈第一次注意到,女儿在设计上已经小有成就。
她把那些书放回书架摆好,排得整整齐齐。
这半年来,唐世君夫妇开始向朋友敞开了,寻求帮助,有时甚至感到后悔。2月底,杨晋接到唐世君的电话。唐世君对他说:“之前可能有些误会,你不要介意。”
杨晋心里五味杂陈。他说,一年多了,那是他们第一次通话。
几个月前,唐世君通过律师向深海转达信件,给她鼓励。深海也写信回复。女儿的信中,有一段话让他印象深刻:“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还有无限的激情来继续写作,并且已有两三个故事已经成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受访者为化名。除注明出处外,文中图片来自深海微博。本文由腾讯新闻出品。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运营 | 张琳悦 任倩
校对 | 阿犁
统筹 | 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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