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贝诺.C. 施密德特(Benno C. Schmidt Jr.1944~ ):美国法学教授,曾历任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院长,耶鲁大学校长(1986~1992年)等职。
  
我很高兴在这座大厅里见到众多的学生父母,今天,我同你们一样自豪,同你们一样感到生活充满了希望。近来,我也体会到了你们那强烈的喜忧交织的复杂心情:你们既为孩子们交了好运而欣喜,又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伤心;他们将在这里挥手向你们告别,踏上令人振奋的求索之路。此时,我特别想对你们说,虽然人文科学教育解放了人的个性,培养了人独立自主的精神,它也同时增强了人的集体主义精神,使人更乐意与他人合作,更易于与他人心息相通【3】。这种人文主义精神应贯穿于学生之间、师生之间,也应贯穿于父母与儿女之间【4】。我们希望你们把自己当作耶鲁的一部分,这是你们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敢说,你们家长中有些人或许认为耶鲁属于你们,因为你们付出了昂贵的学费。很抱歉,我们增添了你们的负担,但世界首屈一指的人文科学教育的费用确实昂贵——不仅对你们,对我们也是如此。
  
我们感谢你们,因为你们为耶鲁提供了名牌大学不可缺少的生源:聪明、好奇、精力充沛的青年,他们使耶鲁生气勃勃。我说这话的含义,与几年前哈佛大学科南特校长的讲话不同。他在讲话中指出,哈佛大学之所以成为知识的宝库,是因为每年新生入学给哈佛带来自己的学识及不同的经验,而毕业生却什么也没带走,因此使名牌大学的知识库不断得到充实。
  
我欢迎耶鲁学院全体学生出席你们的初次集会。你们的到来证实了这一大厅确实一直处于更新的进程之中。我非常高兴、非常自豪地对你们说:你们就是大学!这句话,我与我的前任用不同的方式对新生已说了将近三百年了。
  
这所古老的学府,这所受17世纪清教派宗教观点的影响,在纽黑文殖民地种植园上建立起来的学府,虽然已经具备了以科研为主的现代大学的规模及令人难以置信的教学科研能力,而且看起来非常稳定,传统色彩极浓,其实它也在不断地变化。在我们这个不安定的社会,大学生活中有种轻率地迁徙及人员成批外流的倾向,有些学校因此而兴旺起来,然而有多少学校能像耶鲁这样历经几百年风雨而保持传统不变、目标始终如一呢?这里有必要与你们——我们的新伙伴一起思索,是什么将我们牢牢地团结在一起。
  
这不仅是我们耶鲁人感兴趣的问题。在各所大学,在教育家的会议上,在门肯那读后让人生悲的书中,他挖苦地称之为“高等教育”的令人伤心的现状。在教育部最近通过的教育方针及新闻公报所阐述的政策中,在众多怀念过去告诫人们现状似乎混乱不堪的文章中,都可以看出人们对大学的现状,特别是本科生教育的现状充满疑团,令人焦虑万分。人们嘲笑大学失去了重点,失去了方向,失去了一贯保持的传统【6】,缺乏集体观念,课程价值流失,效率低,浪费大【7】。人们嘲笑大学同时向各个方向发展。据说,有人对一位教育家指出他的建议错了,应该做的恰恰是相反,他的回答却是:“我们也会那样做的。”
  
现代大学的学院如若发现其对手遇到哲学或美学方面的困难,症结必在单一对多数的矛盾上:一所大学,许多学院;一所学院,许多学生、许多教授、许多工人;一支教师队伍,许多系、教学计划、小班、委员会、俱乐部、研究所;一种课程表,许多课程——许许多多的课程;一个主要教育宗旨,许许多多的要求,要求大学解决紧迫的社会问题,要求采取政治行动,要求注意世界范围的邪恶等等,不一而足。在现代大学里,我们的批评家会让你相信:宙斯已被赶出天国,旋风主宰一切【5】。
  
毋庸置疑,现代大学被强大的离经叛道的势力所包围。学校名气愈大,这些势力就愈强。或许本世纪形成的一股最强大的势力是寻觅专门化的道路,知识爆炸与日趋复杂的研究技术使我们说不出对事物的一般看法。一切需要观察,综合似乎失去了作用。学术语言变得更深奥,甚至极有天赋的通才也完全不可能了解文学理论、经济学或分析哲学等学科发展的最新动态,更谈不上了解高能物理、分子生物物理学及生物化学了。
  
除了专门化,各地的学校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学校必须迎合学生职业训练的需要,他们迫切要求学会动手,而不仅仅是动脑或从事研究。学校必须迎合我们及学生持久的口味,学术活动的内容既要合乎时尚,又要有娱乐性,还要能使大家从人类模糊不定的状况中得到解脱。
  
毋庸置疑,出于学生谋生的压力,有的学院成了满足一切人需要的“万金油”;毋庸置疑,大学有时企图“增大恶行使其成为德行”,以为社会对出类拔萃的要求只是多:课程多、教师多、学生多、校舍多【1】。
  
虽然批评家绘制的这幅支离破碎的图画为高等教育提供了一连串有益的警告,我认为耶鲁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即使人们意识到知识的深化发展必然导致分裂,有一点却也真实无疑:即知识的连续性及其结构的横向结合在耶鲁、在其他名牌大学正焕发出青春活力。
  
或许,这一现象带来的结果是高等学校学习的紧张气氛前所未有。但这种紧张一旦被人理解,被人控制,就可以激发人的创造性。正是特殊学科与一般学科的紧张关系使重点研究扩大了我们的眼界,增强了我们的概括能力;正是专门知识与广阔视野的紧张关系才使我们人文科学教育的目的精炼成培养掌握显微镜与望远镜的专家,善于从沙粒之中见到宇宙;正是学术团体与更大的社会势力之间的紧张关系检验了学术界对我们可渗透的墙壁外面现实世界的冷静思考。
  
知识领域的革命在向前发展,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这一革命与专门化同时发生,是人类渴求理解的整个历史进程中最感人的一章。况且,知识的确是愈来愈向不能割裂的理解的本质方向发展,其发展需要我们越过学科界限、系别界限甚至学校界限去寻求真理。由于生物学的伟大革命强行推进到了分子水平,它在化学及物理学中涉及的面愈来愈广,从分子水平来观察事物,开辟了人们理解进化、生态学及地质学的新途径。我们著名的、风度翩翩的物理学家一方面要理解分子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另一方面还要懂得天体物理与天文学。基础科学与应用科学的关系、科学与工程的关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密切、这样互相渗透。耶鲁优秀的医学教师开创了将医学研究与艺术及科学教师的研究相结合的先河。人文科学的研究也相辅相成,与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及专门学科自然地结合起来,这是人类的想象力更丰富、更开阔的必然结果。在实证主义的残骸及功利主义的灰烬上,跨社会科学及人文科学的新学科正为我们理解社会选择及公共哲学树立了新概念,奠定了新基础。我还可以从你们课程表的每一部分举例证实这一点。随着理解的深化,我们综合看问题的能力也增强了。
  
除了知识的连续性及横向结合性这两股强大的力量,生活在耶鲁使人感到愉快,因为我们决心对自己事业最重要的价值做出奉献。
  
我先谈谈对知识的态度问题。知识像我们周围的宇宙及我们内心世界一样,多层次多棱面,而且绚丽缤纷。我们有千万条理由尊重知识,但我们用人文科学去教育人们渴求知识的感人价值在于我们坚信知识是工具,是力量,最重要的是它本身有价值。我们渴求知识,坚持青年必须用文明人的好奇心去接受知识,根本无需回答它是否对公共事业有用,是否切合实际,是否具备社会价值等问题【9】。这样做,完全出自于父母对儿女的爱,对一幅震撼灵魂、含义深邃的名画的爱以及对工作完成的满意之情,而不是出自于任何其他的目的。当然,对家庭的爱或对工作完成的满意都是有价值的;当然,这些都是为社会服务,它们与我们的需求关系就像餐桌上的食物对我们必不可少一样。然而,如果用这些话来解释我们对知识的忠诚无异于认为人性已经泯灭了。
  
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们要避开耶鲁学院的有用之物,我不是说不许所学课程与未来有联系。坚持人文科学教育要为社会服务的,恐怕我是第一人。但我们千万不能忘记名牌大学的学院教育不是为了求职,而是为了生活【8】;在我们的事业中,人类渴求的不仅是技术,而且是理解,最最重要的是我们天生的好奇心要为现今的人类的需要服务,要与狭小的自我以外的世界合作,与大世界息息相通。
  
在任何一所大学,只要为知识而忠于知识的思想占支配地位,对真理,或者至少是对近似真理的无止境追求便价值无上。我们决不能因为真理是非政治性的、有损于某些人的利益或者因为它是丑陋的就背离真理【11】。耶鲁大学主张思想的绝对自由及对智力的不可动摇的信奉,它们是追求真理不可缺少的条件。有了它们,追求真理才有意义及价值。我号召你们,像一代又一代比你们年长的耶鲁男女校友一样,接受这些基本观念。
  
一所大学似乎是孕育自由思想并能最终自由表达思想的最糟糕同时又是最理想的场所【12】。它是最理想的场所,因为大学有大胆的甚至激烈的使命,要由理性的光芒来指引;因为大学充满了历史感,它教导我们时间推翻了许多挑战性的信念;因为在其科研及教育使命中,大学必须尊重进化的思想,即自由的探求才会及时地更正谬误,代替愚昧,改变偶尔我们因感情用事而认为世界是分离的、虚构的、骗人的偏见。大学懂得知识具有回天之力,它认识到自身是不断在向前发展的。同时,它倾向于把智慧甚至特别的真理当作一种过程及一种倾向,而不当作供奉于密室、与正在研究的难题完全隔绝的一种实体【13】。
  
但是,大学在许多方面也发现自由表达思想很难学会,也很难维持。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视野开阔,目光远大,既要回顾过去,又要展望将来,仅仅考虑一个时代、一场论战的特点,一种想压制这种自由的诱人的冲动是远远不够的。这一要求我们自己都很难做到,青年人就更感困难了。赞成自由表达思想的论点唯理性主义成分很重,而要求压制思想自由的情绪可能发现它们被要求思想自由的理性论点所阻挠,而不是放行。起作用的长远的观点可能会使人们忽视目前的紧迫局势。我深知这一困难并号召大厅内的各位放开眼界看未来,看到成熟,看到理性的沉着,它是自由表达思想的哲学基础。
  
事实上,我们信奉自由表达思想的价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认为人类容易犯错误,但人类生来又渴求真理。我常想,审查制度的真正问题在于审查必须由人来执行。你们一定会同意我的意见,如果一些言论被宣告不合法,世界就能进步。
  
然而经验告诉我们,如若我们同意压制危险的或犯了方向错误的言论,就会引用某一原则并通过不为我们所控制的行政机构。令人伤心的是,检查制度从来都是愚蠢、滥用权力并过分偏激的,这才是大问题,比说服我们这样的好人去做镇压者要难解决得多。如果政权是腐败的,检查言论的权力机构就会骇人听闻的腐败【10】。再引用莱因霍尔德.尼布尔的一句话:如若是人类的善使我们相信自由表达思想最终将为探索真理服务,那么人类的恶才使我们坚守这一信念。
  
我们热爱知识,认为它本身有价值;我们信奉自由的学术空气,认为它是追求真理的基础;此外,我们还具备第三种基本价值观,它赋予耶鲁大学牢固的集体主义观念及知识连续性的传统。我提到,我们相信由我们文化精华产生的智力能够帮助我们达到秩序井然、包罗万象及大彻大悟的境界。聪明人接受任何思想观念绝不只是把它们当作公认的信条,或是出于习惯才去掌握它们。智力使人们对事物的看法日趋全面,同时还尊重构成整体的部分事物的特质。智力使人具有时代感,明了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观点;而且,虽则困难重重,用马修.阿诺德那鼓舞人心的话来阐释,要努力“观察事物的本来面目”。
  
学术界疑窦丛生、混乱不堪的状况有一种可行的办法解决,那就是要求所有的学生一起系统学习以古典文明为基础但不限于古典文明的核心课程,以加强学校的学术风气,保持知识的连续性。我们应当承认,为了阐明这一观点还需费不少唇舌。希腊罗马的灿烂文化对耶鲁来讲是至关重要的。
  
的确,人文科学教育必须以历史、哲学、文学及古典文化艺术的伟大作品为基础,而不仅学习被误称为“黑暗时期”、文艺复兴及启蒙运动时期的作品。然而,今年毕竟已经是1987年了。我们生活的时代是发明的时代,恐怖的时代,对理性与秩序提出挑战的时代。任何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必须用这一时代袒露无遗的思想武装自己,才能生存下去。我们的航程必定像荷马、像普鲁斯特一样艰辛,我们必须面对弗洛伊德、马克思、文学理论及现代科学的挑战。我们必须揭露历史的重重矛盾,我们必须丢掉幻想,正如实用主义者喜欢形容的那样,在浓烈的愤世嫉俗的气氛中,把怀疑主义挤到虚无主义的边缘,挤到——用艾米丽.迪金森那绝妙的诗句来形容——“骨子里无处藏身”的地步。
  
但到此地步,我们还不能就此甘休。像普鲁斯特的名著《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主人翁一样,我们懂得偶然性、不定性及时代不可能永远激烈的含义,我们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把自己当作脆弱的社会成员。然而,正如普鲁斯特一样,我们能写一篇杰作论述这一认识。《追忆似水年华》的开篇几页中,叙述者从睡梦中醒来,“像穴居人一样一无所有”,但作者那丰富的感受通过几千页的书,用金线巧妙地缝合出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使我们从他身上看到了生活的意义。
  
我们应该感谢普鲁斯特对美的执著坚持,即我们每个人都能将自己的生活谱写成诗篇。正是这种丰富多彩、有教育水平的与自我的谈话,才能使我们避免了最终可能发生的危险:我们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生活的真谛。
  
1991级的女士们、先生们:如果你们注意人文科学教育中那股连续性的力量,如果你们看到知识的深化有助于我们看到问题相关的各个方面,那么,你们在耶鲁学院求学期间,用基尔凯郭尔的话说,会成为“自己屋子里的君主【2】”。你们对知识的渴求,对自由思想的忠诚,对才智的信奉,将使你们无愧于站在一代又一代耶鲁男女校友组成的人文科学大军的行列之中。
(此文可見﹕陈宏薇编著《耶鲁大学》,湖南教育出版社。第3—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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