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华百年校庆纪念日之前与之后,蒋方舟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批评者。一篇杂志文章《给清华大学的一封信》,一次媒体访谈《我的清华体验》,引发很多讨论,赞美讴歌者有之,反驳批评者有之。

蒋方舟与我来自清华的同一个学院,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早闻这位少年作家的大名。当我得知她被清华降分录取,而且还被招进敝学院时,我脑海里首先蹦出来的,是我的一位本科师兄。那一天,这位擅长平面设计、酷爱FPS游戏、素有诗名且放浪形骸的师兄,读到了小学生蒋方舟的日记选集,用带着湖南口音的普通话不无激动地说:“我靠,等她长大了,我要追她做我的女朋友。”他指尖的香烟袅袅,一蓬烟灰抖落下来,飘进键盘的缝隙。又是一弹指,十二年过去,听说这位师兄在家乡做着公务员,想已大腹便便,妻儿傍身,平安喜乐,不知是否还记得当年的那一幕,那一句?

蒋方舟的文章我读的很少,但我欣赏其中的机灵劲儿,还有特立独行的少年心气。当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比她迷茫困惑,没她坚定自信。我读到她的《给清华大学的一封信》,其中最感同身受的一段话是:

有时,我看着他们滔滔不绝地在课堂、在会场说些“主流价值观”的话,心想:“他们真相信这些,真可怕。”过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寒战:“他们其实并不相信这些,那就更可怕了。”

她提到小说《盛世》中的韦国,这也是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个典型化的形象(不幸的是,小说中的韦国同学是北大的,或许因此,蒋方舟在接下来很自然地提及“北大清华学子一路都是教育和体制的少年既得利益者”,北大真悲摧,在一封批评清华的信中被陪绑,属于躺着中枪型)。

今天又看到FT中文网对蒋方舟的采访全文,我欣赏她表现出来的直率和敏锐,例如对自我审查心态的剖析,对某课程的反思与质疑。但读过两篇文章之后,也让我觉得有些别扭,不是因为她批评了清华,而是因为其文风和观念可能有些问题。我想,如果她可以不那么写,不那么看,或许会更加“靠谱”。

第一,滥用全称判断,放纵刻板印象。我的一些清华同学,会对蒋文感到忿忿不平,就是因为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笔下的清华人似乎只有两种:不是油滑党棍,就是被洗脑的书呆子。但是17万清华校友,或者数万在校学生,甚至蒋同学所在班级的数十人,难道只有这两类?

例如这样的句子:“清华人是可爱的,愤青少,领导多,内心大概还是有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悲壮,表现出来却是高屋建瓴,虚头八脑的老干部摸样”;“北大清华的学子一路都是教育和体制的少年既得利益者”;“因为他们(指代的是FT记者提问中的‘清华学生’)从小受到的历史教育、政治教育,就是要‘审社会主义之美’。到了清华之后接触到的这些,和他们从小接受的价值观是符合的,所以接受起来很顺畅。要进入清华就要在考试里拿到高分,要拿高分,对这些东西半信半疑是不行的,必须全方位地接受其价值观,才能考入清华吧。”

在社会心理学中有“刻板印象”(stereotype)的术语,指的是将同一个特征归属于团体的每个成员,而不顾成员间的具体差异。比如所谓“犹太人贪财”、“中国人懦弱”、“河南人造假”、“女博士是第三种人”等等。尽管在日常生活中,刻板印象帮助我们简化世界,减轻认知、理解和叙述的负担;但对于严肃负责的研究者、写作者和报道者来说,应当以批判警醒的姿态反省自己的公众言论,是否有滥用全称判断,放纵刻板印象之嫌。既然方舟同学有心就此“亮出身份”、“火力全开”,为这个社会承担鼓与呼的责任,那当然也应该尽量遵循这种原则,而不再是文学写作时的汪洋恣肆,只图笔下快意,不顾以辞害意。

当然,同样的原因,也不应由方舟同学的言论,产生对清华文科生或者清华新闻与传播学院学生的鄙视,认为咱都爱搞大帽子大批判。

第二,满足于主观感受,缺乏深入调查。比如:

FT中文网:你说你写的是一种共识,是指你周围的人都是类似的看法吗?

蒋方舟:我周围的人没有。可能因为我和周围同学交流比较少。我觉得周围的同学、老师,特别是年龄更小的学生,读后可能反应比较大,会感到震惊。

又如:

FT中文网:会不会其他学校的情况会有些不同,比如北大?

蒋方舟:我没多少了解,不过也许会好点吧……清华与北大相比,感觉离权力更近一些。北大的学生也许会更多地做围观者或批评者,而在清华,要成为权力系统一分子的意识可能比较强。

再如:

FT中文网:对于一些热点的公共话题,比如政治改革、李庄案等,你觉得同学们感兴趣吗?

蒋方舟:没调查过,我觉得他们不是那么感兴趣。他们有地方可逃,学校制造了很多可让他们逃过这些的东西……他们很容易就逃到这些事情中,而且给自己很合理的不去想的理由——因为这些和自己的前途是无关的。

以及,“我的同学们不是不关心,而是自动维护着政府——仿佛维护着自己将要继承的遗产”,“清华人……愤青少、领导多”等观点,都属于个人的主观感受。我在清华求学的时间超过了十年,在水木清华BBS泡了近15年,互动过的清华师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方舟同学描述的那两类人确实存在,但仅仅是一部分。如果她可以对水木清华BBS的一些热门版面作一段时间的观察,应当能看到相对多元的价值理念和政治观点——即便是在严苛的审查与自我审查之下。

至于“必须全方位接受其价值观,才能考入清华”,这就纯属想象了,说句不厚道的,就算方舟同学自己是靠降分特招进清华成为“少年既得利益者”的,那也不该这么埋汰其他寒窗苦读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的同学吧?再邪恶一点,按她的逻辑,“北大人”应该更加懂得“审社会主义之美”才对,因为北大文科生更多,考历史、考政治,不“全方位接受其价值观”怎么进得来?(好吧,我这句是归谬法加开玩笑,隔壁的同学们你们懂的)

鉴于方舟同学的才气和理想,不应该以时尚杂志专栏写作的标准来要求她。那么对事实的尊重及深入挖掘就应该成为进一步追求的目标。大学的所谓学术训练,不论文理工,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都是求实证伪、探索研究的能力。公平地讲,清华大学在这方面要求还算是国内相对严格的。关于官本位、政治冷漠、功利主义等大学里的思潮现象,她在多大程度上进行了调查研究?不是说一定要科学抽样、发放问卷、深度访谈等所谓“科学方法”才叫调查研究,也不是说不调查研究就不能说话;只是,如果只接触了数十名清华学生,数名北大学生,那么是否不该那么自信满满地向公众发表全称判断下的见解?

第三,对个体同情理解不够,对制度穷追猛打不足。从这两文中,我有时能读到一种“真理在握”、“孤芳自赏”的姿态,这是一种微妙而切实的感受。从头到尾有意识地强调“我”和“他们”的不同,或者可以算一种叙述策略,以疏离的姿态标明自己观察和书写的客观与超然;但同时也是一种刻意的形象建构,作者要宣示“我”的立场,反对某些价值观,正像文章中写的:

FT中文网:那你觉得你亮出的身份是什么呢?

蒋方舟:就是与正统的、主流价值观的、清华要求我成为的所不一样的一种人吧。

对自我身份认同的确认,常常是通过与对立面的参照来完成的。方舟同学通过文字刻画出了“清华人”这个他者群体,“他们”成为某种价值观标签下的无面目群像,这与事实有多大距离?值得追问。这样一种自己树靶子自己打的做法,写起文章来很有气势,就像毛泽东的《反对自由主义》,建构了一个他心目中的“自由主义”,再去逐条批评。这正是坚信真理在握的思路,但却无法与他人对话。

在文章中,方舟同学自承“还没有真正融入校园生活”,“和周围同学交流比较少”;她不住宿舍,社会活动比一般同学多。这都是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他人不应置喙。但一个“在学校还常常迷路”、跟同学交流不多人,很难相信她可以深入地了解和理解清华学生群体的多种维度面向。从另一个角度,能考上清华的学生一般都不太傻,懂得“交浅言深”是忌讳,如果你跟我也不怎么熟,而且还是个公众人物,我至于跟你推心置腹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地谈政治么?

“爱网络”、“爱自由”、“我和他们不一样”,这是服装品牌的广告文案;但如果端着这种姿态生活,可能很难去理解跟自己观念、行为有差异的人。“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这话反过来说也没错,当我们自以为真理在握的时候,可能正有许多人在背后偷笑呢。

至于“对制度穷追猛打不足”,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的苛求,也可以说是因为我在原则上赞同蒋方舟的立场和理想,所以才提出这种苛求——仅就这两篇文章来看,她的批评出自对身边人的一些言行的观察,但在描述后止于对个体心理与动机的想象和假设,未能涉及对造成这些言行的历史与现实因素的探析。因此,读《一封信》,有时觉得没有搔到痒处,有时又觉得帽子乱飞,“既得利益者”、“精英”神马的,都是当今社会中很能撩拨网上意见的概念,不加区别直接扣上来,有点儿可怕。

总之,如果方舟同学能够在这几方面改进改进,应当可以更严谨,更理性,更犀利。至于其他的一些观点,比方说“对于90后的小孩,大多数我还是劝他们出国。这样才能培养一套较为正确的价值观”之类,我以为,谁没有过幼稚的时候呢,多读书多看世事人情就好。

写这么长,其实也是给自己看。我也是个常常说三道四的人,上面三点,堪为己戒。

外一点,方舟同学若始终无法融入清华,无法寻得认同或归属感,不是清华的损失,而是她自己的损失,因为她本可以从这里汲取更多用以顽强生长的养分。所谓“清华精神”或“清华传统”,远不止方舟同学想象中意识形态规训的那一套。黄延复、徐葆耕、胡显章等老师曾有过多本专著概括梳理,而更鲜活的精神风骨则在现实生活中闪现。对我来说,清华是精神家园,是度过三千多个日夜的成长记忆,承载着青春的喜怒哀乐;我在这里塑造自我,寻找方向,结识师友;我切实受益于这里积极的体育锻炼风气,也总是告诫自己要像许多同学那样朴实、直率、严谨、专注、有理想又有执行力;我爱东操西操游泳馆,我爱二月兰和阳光下高大的杨树,我也爱自立自强的清华女生。你赞美或者不赞美,清华就在那里,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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