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 年,27歲的香港市民蘇守忠,站在中環天星碼頭,絕食抗議天星小輪加價。40年後,2006年,包括朱凱迪在內的一群青年,絕食抗議政府拆卸天星碼頭。歷史的鐘擺兩次回到這裏,呼喊著同一內涵──「香港人的土地,是應該為香港人的生活去發展。」隨之而激發了近年連串大規模本土運動,香港意識正式崛起。

文/雨文
採訪/雨文 黃麗萍

「香港故事」未講完
「香港政治化透過本土運動進行。過程中雖然會不斷失敗,但卻創造出新的形勢,具有一定影響力,包括對內地,這與台灣的本土運動不同。」朱凱迪說。

牽動香港人心的兩大群眾政治活動──六四紀念活動和七一遊行,前者關注內地民主自由的發展,後者則針對香港本地事務,在今年都創下了參與人數的又一高峰。七 一遊行的主辦單位「民間人權陣線」估算,今年遊行參與人數多達40萬人,人數之多僅次於2003年的50萬人和2004年的53萬人。在遊行途經的街道, 除了傳統政黨設置了籌款街站,愈來愈多大大小小的本土運動團體也設置街站。他們與遊行人士一起高呼「香港是我們的主場」,香港意識相當炙熱。

「97 回歸前,許多學者都說『香港故事』已經講完。一個『小城市』回歸『大國家』,中央政權穩妥,加上搞國民教育,以為香港意識會變弱,而國族意識會變強。但回 歸至今發現,『香港故事』還未講完,不斷有新故事發生。」長期從事香港文化研究,自1996年起從事「港人身份認同感調查」研究的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 學院副教授馬傑偉認為,「香港故事」得以延續,與香港年青一代的價值觀轉變有關。

作為「香港故事」核心的香港意識,在回歸前以經濟為主軸,但在回歸後尤其是近年,卻轉向政治化。馬傑偉指出,本土意識由以往著墨在生活、習慣等文化層面,轉變到近年強調要由政策層面來體現生活的價值。

本地社運界中堅朱凱迪,2006年率先發起「本土行動」,保護天星、皇后碼頭。他認為,本土運動是香港政治化的主要組成部份,香港在擺脫殖民地走向一國兩制 時,港人開始有新的政治想法,想藉著建立集體意識來決定自己的未來。「當說政治化事件時,過往關注的面向是與中國切割不開的,如89民運。焦點放在大陸, 香港自己卻沒有未來,很無奈,因為沒有話語權。97後,2003年的七一遊行是最大的轉折點,是質變,整個焦點重新回到香港這個城市本身,要保護的是香港核心價值。」

「香港意識」萌芽之時
香港意識之所以出現如此轉變,必需追溯到它的根源。在國共內戰前,香港與內地交往頻繁,兩地差異小,香港是廣州文化的一部分,並無一個獨特的香港文化身份, 所以相較於香港意識,嶺南意識反而較強。50年代開始,大量逃避戰亂的內地人移居香港。對於他們來講,香港只是一個避難所,故此有「香港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的說法。

香港意識在60、70年代開始萌芽。當時,第一代土生香港人佔總人口的一半多,成為大多數。加上香港經濟開始急速起飛,締造了「亞洲四小龍」的神話。相對於 內地的政治動盪與經濟落後,香港人有一定的優越感。這些獨有的經歷,使香港人建立了一份抽離於中國身份的「香港是我家」的集體價值觀。不過,作為殖民地, 香港民主發展有限,香港意識是透過經濟奇迹來建立的,香港本土意識較為單薄。馬傑偉說:「對於香港人來說,香港歷史是抽象的,只是由漁村轉變成大都會的概念,經濟奇迹大過本土歷史。」

有別於經濟型的本土意識,蘇守忠在1966年於中環天星碼頭絕食,引發的抗議天星小輪加價事件,則被視為是關心社會、抗議不公的真正本土意識的萌芽點。此後在1968年,以學界為代表,發起爭取中文享有官方語言地位的大規模社會運動,更被視為是反抗殖民地政府不公平的第一波本土運動。

80 年代至97回歸前,香港意識仍延續著70年代以經濟成就來標榜香港的主軸,並被廣泛敍述成是「香港故事」,成為社會主調。台灣文化人龍應台,在2004年 所寫的一篇《香港,你往哪裏去?》的文章中,把這種主流意識稱之為「中環價值」:「中環代表了香港,『中環價值』壟斷了、代表了香港價值:在資本主義的運 作邏輯裏追求個人財富、講究商業競爭,以『經濟』、『致富』、『效率』、『發展』、『全球化』作為社會進步的指標。」在這種價值觀下,香港經濟不斷發展、 土地資源不斷被開發,亦為近年的第二波本土運動埋下伏線。

在迷失中崛起
97 香港回歸後,面對「一國兩制」、「港人治港」的政治形態,香港意識走向政治化。馬傑偉指,香港被定位為中國的城市,與北京、上海作比較,最低潮時甚至與澳 門作比較。朱凱迪認為,港人因而迷失了自我,「97後,香港人就是在這些被加在自己頭上的框架底下來看自己。那幾年,香港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

港府為了應付周邊地區的競爭,大力發展金融服務業和基建項目。金融服務業佔香港本地生產總值(GDP)的比重,由1997年的10.3%,上升至2009年 的 19.5%。這使本地中央商業區的土地需求大增,政府於是通過巿區重建和填海工程,來增加巿區中心地帶的土地供應量。這與回歸前,以經濟發展作為主導的思 維模式一樣,不過,民間卻開始有自己另外一套想法。

本土意識正式被搬到枱面並政治化,起點是2006年底開始的保護天星、皇后碼頭運動。當年,朱凱迪與一群社運人士、社運團體,組成「本土行動」。他說︰「我 們想透過運動,把本土意識放在政治層面來討論。整個討論指向香港人,讓大家想想這些發展究竟是為誰服務。」整個運動探討的,是香港城市規劃和空間問題。 「香港人想取回生活的主導權,不再只是關注政制如何發展、我可否投票選特首的問題,而是要掌握日常生活的部分,主動塑造香港。」

同時,本土運動亦越來越多地針對中港關係。馬傑偉說,「舊時『中國』是模糊的,但現在大國崛起,同時又有許多陰暗面,在這種情況下香港意識崛起。」

2003 年的七一遊行,港人從政治層面提出香港本土意識。當年50萬人上街,反對特區政府按中央意願,就《基本法》第23條立法,要求政府立即擱置有關制止叛國、 分裂國家、煽動叛亂、顛覆國家及竊取國家機密等行為的立法工作,因為擔憂23條立法將破壞香港的核心價值。這是港人首次主動提出要守護這座城市、 自己「家」的核心價值觀,即自由、人權、公平等,本土意識強烈。

多項涉及中港融合的大型工程和措施,亦引起港人不滿,指香港從未被諮詢,只是在不斷地「被簽約」。典型例子就是在2009年底,民間大規模反對興建廣(州)深(圳)港(香港)高速鐵路項目(簡稱高鐵),以及隨之而起的保護石崗菜園村運動。

80 後本土社運人士卓佳佳說:「香港人的土地是應該為香港人的生活去發展,為何我們一定要為『人民幣』服務?現在賺到的錢只到小部分人手中,如地產商,代價卻 是由全體香港人去承擔。」她批評政府現時的社區規劃,根本不是為了香港市民。「我並不抗拒中港融合,但不可以單方面被對方融了而失去自己,應該堅持自己的 價值、獨特性,去影響對方。」

例如新界北區粉嶺的馬屎埔村,同樣被包括在中港融合計劃、新界東北新發展區計劃內,當地村民要面臨被拆村的危機。村民與關注事件的本土運動團體,兩年來發起 多次反拆村的抗議行動。「一句為了與珠三角融合,就去建立一個新市鎮,與內地的地產項目融合。我覺得香港現在只是被再殖民,以前是英國的殖民地,現在則是 中共的殖民地。」卓佳佳由關注馬屎埔村的發展,到進駐當地並與村民一起創辦「馬寶寶社區農場」,推廣永續農業,來抗衡官方的發展模式。她指,政府從未就有 關計劃諮詢過公眾意見,是「偷步出賣香港人」。

這名80 後,如此著緊馬屎埔村的前途發展,原因很簡單,就是「香港是我家」。「其實我的想法是為整個香港而去做的。許多人說台灣很好,永續農業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為何不移民到台灣呢?但我會覺得,就算到了那裏,那裏是不是我的家呢?無論是我或者我的父母,現在或者將來,都會把香港視作自己的家。」

她指自己這種以香港為本位的想法,是受到保護天星、皇后碼頭行動的影響,「那時開始知道甚麼是身份認同。身份認同是建立於一個人如何在這個地方生活,怎樣去 用這個生活空間和擁有一些共同的回憶。」卓佳佳說,正因為這種香港意識與現實落差太大,港人完全無法主導自己的發展方向,才引致今年七一有40萬人上街。

內外夾迫 本土意識往哪裏去?
本土運動曾嘗試在2010年,改變這種政治無力感。當年社民連和公民黨五名立法會議員,透過辭職後再參加補選,發動「五區總辭」運動,提出藉著選民參與「變 相公投」,以表達要求落實普選的民意基礎,嘗試在政治夾縫中有限度地推動民主政治。不過,五區補選的投票率只有17.1%,不少論者皆認為「公投」運動以 失敗收場。

朱凱迪說,曾積極參與「五區公投」的本土運動團體,當時的挫敗感很強。「五區公投後本土運動一直無法擺脫那種無力感。像在今年的特首選舉裡,就沒有動員反抗 力量,變成最終任由媒體炒作僭建事件,相當荒謬。」他又形容,香港這兩年的政治環境如去年區議會選舉種票案、今年的特首選舉,都令港人無法冷靜。

此 外,在與內地高度融合下,香港漸漸「大陸化」。自由行和雙非孕婦問題所引起的種種問題,令港人感到憤怒。去年中起,嶺南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陳雲發起的「香 港自治運動」,在社會上產生了一定共鳴。以他為代表的「香港城邦論」者主張,香港在《基本法》和一國兩制的大前提下,享有自治權利,強調建立一個作為 『我』的香港人,與作為內地人的『他』有甚麼不同。

曾任灣仔區議員,同時亦是文化運動人的金佩瑋,去年接觸了陳雲的「自治論」後,被他所吸引而加入了「香港自治運動」網上群組。「五區公投後,部份本土運動人士選擇重建菜園村,部份人士卻消失了。涉及到中港問題中的族群問題,大家都不敢碰,陳雲則接手了這一塊。」

「香港自治運動」成員謝家俊表示,他們主張「中港區隔」,中國政府必須根據《基本法》行事,除了國防和外交事務外務,不應干預特區的內部事務。與此同時,他們也不贊成香港介入和干涉內地事務。

「回歸初期北京尚算放手給特區自治,但在2003年七一以後,就變成『以我為主,不斷干預』的政策,這體現在北京不斷地干涉香港政務之上。中國政府的駐港機 構,往往扭曲香港的情勢,損害了兩地的關係和利益。中聯辦本來只是聯絡機構,時至今日已變成類同於昔日英國殖民部的角色,例如介入特首選舉。」謝家俊說。

今年初發生「蝗狗」中港罵戰,使本土運動內部出現撕裂,分成「支持蝗蟲論」與「反對蝗蟲論」兩大陣營。對於有社運人士批評,香港自治運動支持「反蝗」論,是 類同西歐反移民的右翼排外思潮,謝家俊表示絕不認同,強調他們並非「反移民」。「我們只是反對雙非孕婦來港產子,以及毫無節制的內地遊客自由行政策。他們 的不斷湧入,很難避免會與土生香港人產生族群衝突。不少泛民主派政黨和社運人士,囿於長期高舉『公平正義』、『幫助基層』等意識形態,都不願意承認和觸碰 這個問題。」

面對內外的挫敗感,朱凱迪預計,未來本土運動所面對的形勢將會變得愈來愈複雜。對外,有中央的存在;對內,則有許多對抗性的力量如地產霸權、小圈子選舉等, 較以往困難和複雜得多。「以往是親共產黨,或是親國民黨。之後是親共或反共。但未來,本土運動每走出一步都會很有意義。」

朱凱迪指,如果土本運動能夠在香港實踐成功,也將對內地產生一定影響,李旺陽事件正是最好例子。「未來香港作為可影響內地政治的地位將重新提升,這與台灣本 土運動不同。台灣從來不是可以影響大陸的基地,但香港正相反。如何令香港本土運動在內不讓資本家吃掉,同時又可抗拒專制,打好這場角力戰,繼續影響大陸。 這是未來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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