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石岩 发自:天津
编者按:相声界的一老一小。

一老,是马志明。侯宝林的师弟,当今相声圈辈分最高的人,马氏相声的第三代传人。几起几落,多灾多难。

一小,是王自健。白领出身,北京民间相声团体“相声第二班”班主,侯耀华的徒弟,《今晚,80后脱口秀》的主持。风头正劲的脱口秀明星。

马氏相声讲究精致和“现挂”,传统段子打底,揭露人性共同的劣根性;到了王自健这里的说法是“加当下”,教育不公、汽油涨价……

相声传承的就是把生活中的苦闷变成乐趣。

马志明相声说了一辈子,总结出重要的一点:公家舞台不是个人争强好胜的地方。

马志明(前)和搭档黄族民在“老骥新驹”马氏相声专场上表演。马氏相声上一次开专场,还是1986年的事。马志明喜欢孙悟空,“本事再大,只是个散仙,仙班里没有他这一号。” (受访者供图)

马志明很少这样“入活”。他在午夜11点上场,以自嘲的方式跟台下两千多观众拉家常:“马氏相声源远流长,但人丁不旺。像上岁数的尿尿,而且前列腺肥大,滋不多远,顶多一尺二。别看尿不远,哩哩啦啦,时间还挺长……”

马志明,人称少马爷,马氏相声的第三代传人。爷爷马德禄是相声“八德”之一,父亲是马三立。

相声行业讲究师徒传承、论资排辈,马志明是如今相声圈辈分最高的——作为相声大师朱阔全的徒弟,侯宝林的带拉师弟,他相当于马季的师叔、郭德纲的师爷。

天津相声界有句话:“无人不宗马”。马氏相声基本上就是津味相声的代名词,影响了天津绝大部分相声艺人,高英培、杨少华、魏文亮……包括从天津走到北京的郭德纲。

2012年8月24日,“老骥新驹”马氏相声专场在天津市大礼堂举行,马志明和儿子马六甲同台演出。这是马氏相声的第二次专场。上回在1986年,演员是马三立、马志明、马志明的堂兄马敬伯。

演出海报上,天津相声界老中青三代演员拱卫着马志明父子。两千多人的剧场座无虚席,50位观众享受着马志明自掏腰包买的赠票。大礼堂是天津文化地标,票太贵,马志明担心他真正的观众买不起。

相声登堂入室至此,在父亲马三立的时代是不能想象的。那时京剧名角马连良、梅兰芳、谭富英、裘盛戎到天津,上中国大戏院。吴素秋、姜铁麟略逊一筹,上华北戏院。而相声,再大的角儿也进不了中国大戏院。“我爸爸一说当年他上‘小梨园’,自己就挑大拇哥。搁现在,小梨园就是一个茶楼。”

“老骥新驹”,67岁的马志明和62岁的搭档黄族民攒底,说新段子《黄袍加身》。“我以前说的都是市面上的东西:核桃酥掉地下,大车一压嵌进地里,用江米条撬出来。”马志明说。《黄袍加身》是小市民狂想曲:一个一天到晚骂皇帝混账的人,当上皇帝比皇帝还混账:七十二嫔妃囊括五大洲四大洋;鹿心切成核桃块填鸭子,燕窝鱼翅剁碎了喂鸡,海马熊掌喂狗,皇帝吃鸭子吃鸡吃狗……为老百姓办事一再被提及,最后落实为重修圆明园。

台上的包袱甩得脆响,台下不时报以拖长的“噫”叫好。狂想最高点,马志明把所有的天马行空拽回地面:原来这只是一个相声演员痴人说梦,好吃好喝之外,他最大的野心无非是“霸住这个台口”。

“这跟老年间那笑话一样:一个村姑说,我要当了娘娘,天天在被窝儿嘬柿子。”马志明说。“揭露人类共同劣根的段子,能传代。传统段子大部分这样。它不说世界革命,没那么大能耐。它不懂!就算懂,那东西也不可能传几百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政治。但只要有人、有动物,抢食的事儿总有——这鸡吃着食呢,那个过来把它鹐走了。你心疼被鹐的鸡,把那个给轰走。它照鹐别的鸡,反过来,这挨鹐的也去鹐别的。”

 

马志明和父亲马三立(左)。马志明说:“演员没有不喜欢上台的,我肯定也不例外。但现在跟年轻时的劲儿不一样了……我总觉得马氏相声在我这儿应该到站了。” (受访者供图)

父亲为什么能让人笑

“我这人不好金货;你让我旅游我走不动;吃我也吃不多少……”2012年9月,穿着老头衫和便裤的马志明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向南方周末记者“夫子自道”。

“女色呢?”马志明的忘年交、天津电视台导演马千在一边打趣。

马志明接话,极认真,可又像是调侃:“我四十岁的时候,医院大夫跟我说:你牙不好,上台显脏——我们老家的水土闹的。我让大夫给我擦擦。大夫说:你这牙是套花的,跟螺丝转烧饼一样,一直到里头都是一圈圈的黄,擦不管用。干脆我给你锯了,安俩假牙,那你可就漂亮了——我们家讲究这个:我爸爸上台,黑鞋绝不配黑袜子,显脏,一定得配浅灰的。听大夫这么一说,我就让他把牙给我锯了。锯完了他说:锯掉门牙,可能影响荷尔蒙的分泌……”

马志明是在养鸡的时候,悟出幽默的道理。

1965年,同在天津曲艺团工作的马三立和儿子马志明被打为“现行反革命”,1970年到1977年,马氏父子被下放到天津南郊。

林彪出事后,贫下中农对下放户的监督改造慢慢放松。马志明在房前屋后种菜、种蓖麻,养鸡养鸭,鸡蛋多得可以用洗澡盆装。院子里的地被马志明整平了,闲时,他在院子里翻跟头、背贯口、溜快板。几辈艺人家庭出身,“手艺是饭碗”的意识,深入马志明的灵魂。

割断了与世界的一切联系,相声成了一对寂寞父子之间惟一的话题。马志明慢慢咂摸出马氏相声的味道:父亲的幽默近乎冷幽默。很多时候像拉家常,铺陈许久。

父亲有本事让台下听他絮叨,一是因为他常年与蹬三轮的、点痦子的、算卦的、小偷为邻,对人间冷暖、窘境中小人物的刻画入木三分;二是观众准知道听马三立不亏,他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把包袱甩得又脆又响。

落难南郊之前,从小在相声园子泡大的马志明,对相声有某种“免疫力”。一个活顺着使出来,包袱抖得再响,他也不觉得好笑。只有活使砸了,捧哏或逗哏忘词,在台上你看我,我看你,马志明才会哈哈大笑。他也从来不把父亲当成了不起的大角。父亲对儿子最亲昵的表示是拧儿子的耳朵,儿子对父亲最亲昵的表示是往父亲深陷的锁骨窝里倒水。

童年马志明的偶像是演猴戏的名角小盛春。只要零花钱凑到两毛,马志明就去共和戏院买半票,听小盛春唱戏。没钱的时候,他磨着父亲马三立把自己带到共和戏院的后台,“童伯伯,来听你的戏了。”马三立和小盛春私交不错。

“再这样下去,我就废了”

12岁的时候,马志明自作主张考戏校。老师一看是马三立的儿子:你唱丑吧。当时,天津的戏校没有京剧班,只有评剧班和梆子班。丑角在评剧、梆子戏里只是附庸。马志明唱了一年,扮起《女起解》里的崇公道——这是梆子戏里戏份最大的丑角。

排练的时候,老师对马志明说:往边上站点,别挡了角儿。这让马志明深受刺激。他琢磨:唱丑还不如唱花脸,“武二花”累是累,但往往作为武生的对立面上场,在场上起码排第二,身边配八个兵,他站当间儿,踩着厚底,戴着靠(靠旗),不也挺美?“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听着艺人行当里的这句老话长大,马志明本能把它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南。

可是时代已经变了。1958年,身为政协委员、天津广播电台说唱团副团长的马三立因为相声《买猴》被打成右派。13岁的马志明跟父亲一起,从天上摔到地上。

说唱团曾经比家还要温暖:迈进大门,基本不用自己走道,不是这个背,就是那个抱。秋天玩“拔老根”,人们恨不得上树帮他摘杨树叶子,把叶肉撸掉,叶柄放在鞋窠捂着,以使它更韧。在戏校,一开全体学员大会,校领导准说:小马,你来一个笑话!哪怕马志明可着脖子唱一段“土改老黄牛”,也是哈哈一片笑。可是一夜之间,世界变成冷脸组成的铜墙铁壁。

刚刚划完右派,没处现寻旧衣裳,冬天冷,马三立只得穿着水獭领子的皮猴上剧场——那是1949年大迁徙的时候,从旧货市场淘的便宜货。

看见马三立的皮猴,管理服装的革命群众义愤填膺:他妈的穿这个,这是向无产阶级示威!烙铁插上电门,滚烫之后,往皮猴上一放,一会儿工夫冒起青烟。

有一次,马志明把练功鞋落在排练场,回去取,跟人保科长走个碰头。人保科长把他喝住,回排练场巡视一周,确认他没纵火,才放他走。

很快,马志明在公共厕所尿不出尿来。只要有人站在旁边,憋得再难受也尿不出来,人一走,闸门自动打开。

“再这样下去,我就废了。”17岁的马志明要申请退学。戏校梆子科的刘主任同情马家的遭遇,力劝马志明不要“脱离组织”:不想在戏校干了,可以转到曲艺团去。“我到曲艺团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我爸爸天天在那倒痰桶。晚上上台,靠他创收,报幕的时候单不提他的名字。”马志明心里嘀咕。果然,曲艺团明确回绝。

您要不上,也给七毛

1962年夏天一个寂寥清晨,马志明用被单裹了他的全部财产——几件衣裳、一把牙刷,离开生活了六年的戏校,到南方寻找活路。

三年自然灾害之后,南方省份出现了短暂的“资本主义泛滥”,各地集体所有制纷纷露头。马志明去投奔跟人搭班说相声的两位师哥。

从天津坐上硬座,经过二十五六个钟头,下午五点到常州。按照班里的规矩,有新人来,每人出份子,请新人吃一顿饭。马家在相声行里辈分大,相声班差不多的同行得管他叫叔、叫爷。吃完饭,主事儿的人问马志明:您怎么着?今儿您上不上?一会七点就开演,您要不上,今天给您7毛钱,这是按人头分的,人人都有。您要永远不上,一个月就给您21块钱;您要上,下台来我们给您评,您够什么水平,能挣上几分。好比您挣三分,就拿3乘7毛……

马志明寻思了一下:“我上!”

“那您看谁给您捧一个?”

“看谁闲着吧。”

四面一看,只有打水的刘老头闲着,马志明就跟刘老头搭伙。

仗着肚子里头十几年耳濡目染的存货,马志明登台说起了相声,逗哏。小一年的光景里,他的捧哏不停地变。“咱不是主演,不是主演就没有固定的捧哏。”马志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段经历成了他绝佳的磨炼。

草台班不像国有院团。国有院团每天的节目表是事先安排好的,相声词也事先写好。草台相声班要懂得根据场上观众的情况随机应变。演员站台上,一看观众,就知道开那路活:观众文化素质高,可以使点“文活”;台下全是老太太、小孩子,就得使点“洋闹儿”。临上场前,捧哏问逗哏:今天咱们开什么活(说什么段子)?使什么底(最后兜底的包袱)?上了场,只要梁子(叙事框架)在,枝叶可增可减。

如是摔打一段时间,马志明在相声班里养活自己已绰绰有余,每月六七十块钱的进项不成问题。

革命群众说

1963年9月,在南方的相声场子飘零了近一年之后,马志明接到天津市曲艺团的通知,回团参加面试。不久后正式入团,马志明成为父亲的同事,开始正式参加业务演出。

在江湖班子摔打过,曲艺团的演出根本难不倒马志明。很快,他成为青年队的攒底(大轴)。好景不长,“四清”一来,马氏父子重新跌回谷底。

马志明的罪名是不能跟马三立划清界限。1965年5月27日,马志明睡到半截被叫起来,工作队要他交代父亲最见不得人的行为——家里有没有枪,有没有手榴弹,写没写过反动标语。“要有我真揭发,我也想进步!”马志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可是《买猴》是进城干部何迟写的段子,团长给他的。说他用这个段子阴谋反党,他哪有那个野心?”

马志明有很多想不通:为什么那些出身国民党、“维持会”会长家庭的人现在算“翻身户”?父亲1953年才置下独门独院的三间小房,每间9平米,住全家16口人,就成了混进文艺界、钻进曲艺团,妄图变天,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革命群众说:马三立的相声好人绝不爱听!都是社会渣滓、军警宪特、顽伪流杂,这种被清洗的对象,对社会主义不满,妄图颠覆社会主义的人才爱听!

“要按我的脾气,老头根本就不应当演了:你们给我劳教得了,把我搁哪,我都认!老头不然。老爷子最大优点就是爱相声,在后台不是人没关系,只要我一上台,这台就是我的!”马志明回忆。也偏有一批“落后观众”私下鼓励马三立:三爷,您别想不开!您这玩意儿就是好!

有段时间,马三立每天晚上散场回家,身后必不远不近跟着一个人。那是一个香皂厂的工人,爱听马三立的相声,怕马三立受人欺负,偷偷充当义务保镖。马三立第一次跟这位保镖脸对脸,是因为两个半大小子在他经过的路上给他使“绊马索”。香皂厂工人几步冲过来,指着恶作剧的肇事者:你过来,你也过来……

父亲有观众撑着,马志明只有他自己。台是上不了了,只能在后台搞卫生。有一次,在“民主剧场”,马志明和父亲的捧哏王凤山被责令在后台干活。

两个人把地擦得比桌子还干净,刚想歇口气,革委会的人来了:让你们跑这偷懒来了?两人争辩:厕所刷干净了,地擦了,衣服洗了熨了……“革委会”转一圈:暖气里头还有黑泥!两人为难:铸铁暖气,表面疙疙瘩瘩,一摸剌手,这怎么擦?也没有抹布……“把小褂脱下来,使小褂擦!”“革委会”下令。两人从命,五分钟,小褂磨破。

从1958年到1977年,从13岁到32岁,人生最该五彩斑斓的时候,马志明是在铅灰色中度过的。眼瞅着同龄人入党的入党,成家的成家……如果有谁肯在婚礼之前送个信:“志明,明儿我结婚,你去吗?”马志明的心里立刻荡漾起一团暖意。

1976年,地震过后,大雨咆天。跟马家一起下放的五户人家纷纷回城。怕震后的危房倒塌,马志明做了一个铁架子,放在父亲屋里。但铁架子挡不住雨,房间里无处不漏。父亲马三立只得打伞坐在外屋的门槛处,一坐一宿。

马志明回城找曲艺团,革委会的头目说:屋漏可以修,想借这个机会重返社会主义舞台,那是痴心妄想!

又过了一年,剧团新来了一个革委会主任。马志明回团要修房的油毡,新主任问:你们干嘛不回来呢?马志明说:没人让我们回来,我们能回来吗?我们户口都在南郊。

你们就回来吧,小杜,你星期几有时间,帮他们把东西拉回来——说着,主任就安排司机。

搬家那天,马三立不肯走。他已经彻底习惯了农村的生活:农民再欺负人,顶多是欠钱不还,不会编排人解放前开赌场。马志明把父亲架上车。

1977年,马志明和父亲马三立回到天津曲艺团。马志明干了两年后勤:套炉子、卖废品、搞卫生、洗衣服、帮食堂剥葱扒蒜……两年之后,曲艺团业务大好,全团演员都上,卖出去的票仍然满足不了群众想听相声的需求。因流氓罪入狱、服刑期满的演员都上场了,对上场已不报任何期待的马志明也在这个时候重返舞台。

《纠纷》的纠纷

2010年,马志明创作、表演的相声《纠纷》获得第七届中国“金唱片奖”。对马志明来说,这是一个迟到24年的承认。

1986年是马志明的翻身年。这一年,他拜入相声大师朱阔泉门下,成为侯宝林的带拉师弟。在讲究师徒关系的相声界,马志明算是入了“族谱”。

有一次侯宝林从天津回北京,马志明去送他。临上火车,侯宝林对马志明说:你怎么不唱呢?你别认为你爸不唱,你就不唱了,他嗓子没你好!你的嗓子有苍老味,练练,能唱出麒麟童的味儿。

马志明没唱京剧,却唱起了京韵大鼓。被打倒的日子里,马志明只能干检场、拉幕的活。他耳朵“馋”,谁上场,都在侧幕听着,时调、大鼓、坠子……

马志明不想仅仅成为第二个马三立。“就学一样了,也是‘照方吃炒肉’。是模仿的一律站不住。”父亲不能唱,他能办个人鼓曲专场;父亲的包袱层层铺陈,他要自己的节奏加快。戏曲表演的手眼身法步被马志明活化在相声表演里,他有跟父亲神似但又迥然不同的精气神。

在天津曲艺团,马志明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台柱子。打十几岁进戏校起,“(海报)贴上我的名字,(剧院)能卖满咯”,就是马志明人生最大的目标。在1980年代中后期,他已实现这个目标。

马志明入党了。当时天津市曲艺团书记对他说:这回你合适了。你跟我们都一样了,你的钱跟我们的钱一样花。在这之前,马志明去食堂买丝糕,二两不够吃,买四两,四两还是那么大;再买六两,六两也那么大。

翻身的马志明觉得,自己得“对得起组织”。那段时间,马志明没事就到剧场附近的派出所,看民警们办事,跟他们聊天。亲眼见到,两人因为一个人的唾沫星子溅到对方身上,吵到派出所,被民警“冷处理”。这是《纠纷》的灵感来源。马志明两宿写出初稿,修改却花了半年,街头巷尾听到的“哏儿话”,不断往里添。“既要让两人像打架的样,又不能在舞台上骂街。”

《纠纷》写完,马志明把它拿给团长看。团长说:没多大意思,你放这,我给你改改吧。谁都知道,团长改过的段子,团长是第一作者。但这还不是马志明最担心的,他对团长说:你改完了没法演了。“还有一句话我没说:‘你根本不懂相声。’如果他再逼我,这句话我也说出去了。”时隔24年,马志明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马志明铆足了劲,准备在当年的“津门曲荟”上推出单口相声《纠纷》。领导说:你来单口,你考虑过你的搭档吗?

马志明只得把一封信的方式写成的单口相声《纠纷》改成捧哏词极少的对口相声。曲艺团则干脆对马志明“特事特办”:凡马志明说的单口相声,收入要分给捧哏一半。

单口、对口的问题解决了,《纠纷》仍不能参加当年的“津门曲荟”。理由是“不是正活”,顶多算返场小段——按照当时的规定,创作一个新段子有80块钱的稿费,返场小段不计稿酬。

“津门曲荟”参加不成,次年的全国相声大赛也被重重设障。在相声比赛之前,曲艺团评职称,逗哏马志明评为二级,捧哏谢天顺却被故意向下拉,评为三级,此事直接导致谢天顺和马志明“裂穴”(捧、逗哏分道扬镳)。

马志明想拿《纠纷》去参加相声大赛,领导说:相声大赛不要单口。经人介绍,在天津制药二厂工作的业余相声爱好者黄族民来跟马志明搭伙,领导又说:业余演员不能参赛。

没辙,马志明从曲艺团找了说山东快书的演员李凤翔临时客串捧哏。

比赛时,《纠纷》得一等奖的呼声非常高,但评奖结果出来,马志明只得了“三等奖”。有人暗示他:你多少意思意思,一等奖准是你的。马志明一毛也没“意思”。

不再创作新段子

《纠纷》风波尚未完全平息,马三立、马志明、马志明的堂兄马敬伯组织了第一次“马氏相声专场”,天津卫的相声迷奔走相告。大幕即将拉开,前台送进一封白纸叠的信来。上款写演出地点“长城影剧院”,中间写“马三立收”,下款是“内详”。马志明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骂人话。马志明怕影响父亲情绪,等演出结束后,才把信交给他。马三立看完一笑,随手把信撕烂,说:“这种信,我见多了”。

在电视已经成为主流娱乐形式的1980年代中后期,相声无可避免地变成没落中的艺术。时事艰难,人们更不能容忍马家的一枝独秀。

为了完成文化局规定的任务,天津曲艺团到各地流动演出是家常便饭。有一年大年初一,曲艺团从天津出发,山东、河北、河南,一个县一个县地挪。卖票挣的钱,扣除挑费,往往剩不下什么,摊到每个演员头上,一天才分一两块钱。

正月里,小县城的饭馆都歇业,只能到街上吃烩饼。点完饭,伙计嘴损,不说荤烩、素烩,“来一碗穷烩!”所谓穷烩,就是只用葱炝锅,连鸡蛋都不给搁一个。第三天上台,马志明说《报菜名》,没说完已经眼冒金星。

越是不景气,曲艺圈“琢磨人”的旧习气越变本加厉。

马志明小时候,跟父亲的师傅“周蛤蟆”满世界玩。那时候,周蛤蟆已基本不演出,但每天都能从相声班的公账上领5毛钱。南市客栈的房钱花去两毛,每天午、晚饭在马家吃,老头还能剩下3毛买点零嘴。“大伙都觉着:咱有义务养着老人。上台的人,虽然按工分拿钱,可从来没有谁跟谁打起来,反正咱都是下九流,你比我多也多不到哪里去。”马志明回忆。

经历1949年的戏改、公私合营、1950年代到1970年代的政治运动、1980年代国门乍开时的拜金主义,那些曾经把争强好胜的艺人们圈成一个集体的旧式伦理已经荡然无存。

有一次,马志明、黄族民和天津曲艺团的一位同事在中央电视台“曲苑杂坛”栏目组录节目。同事录节目时出了错,下场之后一屁股坐在观众席的麦克风前。马志明和黄族民上场,他们的同事频频在一点都不好笑的地方哈哈大笑,搅局。

1990年代,天津市曲艺团成立了相声队。相声队给马志明做出清晰定位:保底混饭。所谓“保底”,就是保障攒底的、拿国务院津贴的知名演员的演出效果,混饭就是“抬轿子”即可,不要闹个人英雄主义。公家舞台不是个人争强好胜的地方。

按照“保底混饭“的原则,马志明说开场相声(开场相声一般由资历浅的演员说),每场演出只能相当于名演员一半的津贴。马志明本着“个人利益服从别人利益”的原则,一场也没少演。1995年,相声队不再用马志明开场,随即修改政策,给开场演员加钱。

在当年的《个人总结提纲》里,马志明写道:本人不善交际,不搞阴谋,对错误决定不斗争——因为《纠纷》,团领导整人拆对,给我定出政策:三年不发工资,《纠纷》稿费只给一半。吸取教训,本人以后不再创作新段子。

马志明和他的忘年交马千(左)在电影《匹夫》中客串,马志明演一个黑帮大佬。 (剧组供图/图)

天定你吃多少米

黄族民给马志明当捧哏当了10年,调不进天津曲艺团。

两人结缘于1987年。因为《纠纷》,马志明没了捧哏。没捧哏就没演出,没演出就没收入。正发愁的时候,1960年代曾跟马志明搭档的李浩然把黄族民带到马志明家里。黄族民是天津制药二厂的宣传干部,业余在天津和平区工人俱乐部说相声,李浩然是他的指导老师。

李浩然带来的人,马志明多几分信任,因为李浩然不是势利眼,“老头儿(马三立)是政协委员的时候他那样,打成右派、下放到南郊,他还那样儿。”

可坐在沙发上的黄族民一点也不像一个演员,脸嘟噜着,坐在沙发上半天没话,一点看不出想拜师学艺的意思。妻子背后嘀咕:不行,看那死性样!马志明回说:那些嘴上抹蜜的,对你下手的时候,你终身难忘;这个死脸子,也许是一个很忠厚的人。

1987年,身高1米65的马志明和身高1米8的黄族民开始搭伙,1997年,两人建立师徒关系。1998年,马志明“豁出脸”找了天津市文化局局长,为曲艺团义务演出10年的黄族民,才得以进团。

提起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师傅,黄族民最佩服的事有两件:

第一件:有一年曲艺团搞新作品比赛,请天津的相声作者创作了几个新剧本。当时,钦定的“攒底”的演员已撑不起局面,少马爷的口碑却越来越响。为了表示关心和重视,领导特意给他打电话:那几个段子到团里了,你先来,你挑。马志明含含糊糊推却。撂下电话,黄族民犯疑,马志明说:我甭挑,他们择剩下的准是最好的。

被人挑走的都是充满各种“洋闹儿”包袱的段子:某人贪吃,吃饱了还要塞个大丸子,咽不下去,用茶壶盖盖嘴。剩下的是《看不惯》。《看不惯》写两个“九斤老太式”的人物,对新事物一百个看不惯,但其实一切新便利、新享受照单全收。多年过去,那次新作品比赛上得奖的已没人再听,只有《看不惯》至今在网上有极高的点击率。

第二件事,是中央电视台几次致电,邀请马志明参加“春晚”,都被马志明婉拒:地方演员,抱残守缺,水平不够……“大黄”重提“春晚”,马志明隔着茶瞟他,小声提醒:咱没干的事就不要提。“我在天津曲艺团都混不明白,我上春晚干嘛去?”马志明转过脸,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从2008年起,马志明成为天津文化局的“高评委”。整个天津的艺文界凡评高级职称,都需“高评委”投票。每次评职称前,马家的电话就成了热线,没什么往来的人也请求“今晚上您家看看去”。马志明的典型答复是:“你要来也行,什么贵你买点什么,我要投你一票我是王八蛋!”

“天定你吃多少牛羊肉,多少米。这是我爸爸的话。贪那些不该你占的,死得快。”一盘苦瓜炒牛肉、一盘炒芹菜、一碗米饭摆在眼前,马志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采访那天,马家的电视机滚动播放马志明在河北电视台录节目拍的照片,他扮的是《安天会》里的美猴王,一脸油彩,足蹬厚底靴,头戴雉鸡翎。

“少马爷特别喜欢孙悟空:本事再大,只是个散仙,仙班里没有他这一号。这跟少马在相声圈的地位很像。”马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05年,马志明从天津曲艺团退休后,基本上不参加大型演出,上一次参加演出是2008年底,为纪念马三立诞辰95周年及孟小冬百岁冥诞的《乌盆记》。2007年、2012年两次做了心脏手术,他觉得,在台上逗人笑了一辈子,现在可以大起胆子跟观众拉拉家常,不必忙着甩包袱,也不用担心泥不泥(“泥”意为演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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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壳子人 for 新闻理想档案馆, 2012/10/15. | Permalink |光荣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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