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6日    天下獨立評論

今天,請容我先講三個故事:

第一個,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英國婦女積極爭取投票權,卻飽受政壇男士的漠視打壓,她們串連、請願、抗爭,為了宣傳理念,她們製作大字報,甚至在硬幣上鐫刻運動訴求,透過日常交易傳播市井,其中一個銅板,目前收藏於大英博物館。

第二個故事,是我的經歷。2001年初,我前往香港遊蕩,當時我在中時電子報任職,壹傳媒正要大舉來台,為理解對手,我在報攤買了壹周刊與蘋果日報,隻身搭上地鐵,臨時起意到深圳一瞧。

出了羅湖站,我像個毫無戒備的觀光客,通關前被公安喊住,他指著我手上的報刊斥喝,我猛然意識到,壹傳媒在中國是爆裂物,是違禁品,於是當場繳了械。

第三,最近南方週末、新京報等中國媒體的集體反抗,前者抗議宣傳部官員篡改稿件、後者堅拒刊登官方評論稿,宣傳部高官親至編輯部督陣施壓。一位新京報編輯在Twitter寫道:「出租車在路上時接到徐來電話,問怎麼了。答:轉載環球,否則解散。電話那邊沉默,然後突然是哽咽聲。」

這三件事,看似互無關聯,其實共鳴一件事:每個時代,都有其謊言與憤怒;每個時代,都有其壓制與抵抗;每個時代,都有漫長、資源不對等的拉扯痕跡,以及被剝奪的權利,被踐踏的自由。

過去四分之一世紀,台灣享受了看似自由的媒體空間,多數家庭能收視上百個有線頻道,每週約有八十個談話性節目,主題從政治人物的婚禮,到塑身馬甲、太空武器、外星人,以及網路傳聞;我們有任意將新聞標價出售的報紙,甚至賣給對岸當統戰文宣,報老闆還公開批評,政府不該干預賺錢的自由。

我們擁有地表最多的全國全時新聞頻道、密度最高的SNG車,但我們的電視新聞充斥著漢堡忘了夾肉、大學生雨衣被偷、排骨便當幾公克⋯⋯等頭皮屑般的奇譚,以及永無止境的翻拍自YouTube 、翻拍自臉書 、翻拍自PTT、翻拍自行車紀錄器、翻拍自路口監視器、翻拍自超商監視器。

我們享受著不受控制的媒體自由,相對另一端,媒體擁有者卻喪失了自律與自制、清醒與問責,喪失了端莊與尊重、誠實與信任,喪失了種種新聞這行業的核心原則。我們幾乎忘了,不過三十年前,這些自由如何辛苦漫長抗爭而來;而人類的自由,何其脆弱、不堪摧折。

我們幾乎忘了,在某些國家譬如對岸,這些自由必須字斟句酙、拐彎抹角、春秋微言、自我閹割,才能逃過網管的手,才能逃過中宣部的手,才能逃過「中國特色新聞自由」的手。

回到2001年,人在羅湖的我,根本不喜歡蘋果日報,它是大敵壓境的競爭對手;然而,我對那股宰制資訊流通的手,感到更深沉、更巨大的戒懼。身處自由社會太久,直到那刻,被沒收了手上的報紙,才愕然記起高中時,在校門口搜書包的教官;或想起大學時,辦校刊須先通過訓育組審查的吵架經驗。

或者,憶起一百年前,那些在硬幣上壓鑄標語的英國婦女;憶起不同時代、不同社會裡,那些壓制思想自由與公民權利的威懾力量。

南方週末事件中,該報有句話廣為流傳,「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每個時代,總有一隻手,試圖扭曲曾經發生的,掩飾我們應該知道的,摀住某些人的口,或將話語塞進別人嘴裡。

如同三十年前,我們抵抗黨政力量透過新聞局的手,掌控媒體自由;而今,我們卻目睹豪門巨賈透過新臺幣的手,試圖壓制新聞自主,讓編輯台淪為財團附庸,讓懷抱理念的新聞工作者淚流滿面。

過去的台灣媒體經驗,告訴我們一件悲傷的事:資本主義與自由市場,不自動保證一個運作良好的競爭環境,台灣的報業與電視新聞,深陷一個壞掉的市場機制裡,壞掉,卡住,僵固,互相綁架,集體淪陷。如今媒體經營艱難,財團趁虛而入,蠶食鯨吞,當「新臺幣取代新聞局」,傳播媒體被迫服膺老闆的政商利益,而非服膺公眾利益,我們的媒體環境將益發傾斜崩壞,我們的新聞自由將只是有錢人的自由。

這正是為何,我們應該關注「反壟斷修法」,無論朝野如何拉扯、如何政治算計,且讓我們相互警醒,新聞自由不是媒體老闆的自由,而是確保民主社會多元、開放、理性對話的自由,是確保公共意見不被權力者寡斷、扭曲、壓抑的自由,是確保從業者專業、自主、負責,履踐社會責任的自由。

「反壟斷修法」不會解決所有媒體問題,卻可能阻止媒體像一列失控加速的火車,朝向服務特定階級、特定利益的噩夢疾馳而去。還有,請不要拿「數位匯流」當盾牌,一個失衡的媒體環境,只會匯流出更龐大、更猙獰的數位怪獸。

時代常以不同姿態,埋伏在不同角落,提醒我們自由何其珍貴,何其需要守護;近年中國、香港的傳媒抗爭,正是與台灣對映的三面鏡子。世局冷酷,媒體嚴寒,但願不再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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