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社會上頻頻發生的各種事件,令我重新審視藝術家與社會之間的關係;思考藝術家在追求個人生活和實現個人理想的時候,若是不可迴避地碰上、介入社會議題,藝術家所應擔負的社會負責感與社會功能角色。
這將我引向中國最備受關注和爭議的藝術家艾未未。
艾未未成長的社會背景
1957年艾未未出生在北京;跟隨父親艾青──當時受監控的愛國詩人──下放到東北;後來又下放到國土邊緣的新疆十八年;然後下放到連隊。生長在文化大革 命的年代,父親長期受政府監控,不容許書寫。 那些年生活艱難痛苦,每日為了生存而生存,剩下唯一可以做的便是思考社會的或個人的問題。父親的遭遇,令他明白到時代的黑暗,以及有思想能力的人在黑暗的 時代所遭受到的磨難。雖然如此,但看到父親在談及藝術的熱誠,令他感受到存在於「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1]
在1981年,艾未未決然逃離「這個自身對她已經沒有任何情感的」[2]國家,去了美國;自一個極權壓抑的社會來到一個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國家。來到美 國,艾未未吸收了「東村」藝術家們的養份;也接觸了塞爾・杜尚 (Marcel Duchamp) 、安迪・沃霍爾 (Andy Warhol) 、傑斯貝爾・瓊斯 (Jasper Johns) 的藝術,深深得到啟發和影響。
隔開一段距離,更令他看清中國的社會、人權與文化問題。在美國的生活經歷,使他感受到生活在中國的局限和壓抑,體會到政治如何封鎖、磨滅國人的意志意識和勇氣等精神品質。
艾未未十二年後回國,看見中國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從一個「非常嚴苛的共產主義國家」[3] 轉變成一個「物質化、資本化的國家」。[4]
藝術家的個人追求
對自由的渴望和追求、對自我內在的觀望、與想像的本能,都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精神特質。藝術家一直是以想像的創造力不斷地尋求、探索、開拓自我的或/與社 會的──外在的(物質)/內在的(精神)──界限,爭取以藝術的活動讓自我意識意志得到表達的自由和表達的可能;試圖以藝術的形式和他人或社群產生溝通、 討論,或引起可能性影響。
艾未未並不例外。觀看艾未未的藝術,首先你要忘掉作為一個「藝術家」的艾未未;而回到作為最基本的「一個人」的艾未未。這個人此時此刻生活在中國這片土地 上;這個人渴望得到思想的解放,熱切追求自我,努力讓自我得到自由的表達,追尋真相,期待在精神的覺悟中重拾個人的尊嚴和價值。而藝術是作為某種表達形 式,或是手段或是工具,以承載他到達想望的彼岸生活而存在。於是,為了生活,他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藝術。因為對於艾未未,「藝術太不重要了,生活太重要 了」。[5]
但他真的犧牲了藝術嗎?或是他在「犧牲藝術」的同時卻發現了某種可能性,並拓闊了藝術的界限?
提問生命中最基本的問題
學習發問是人類最基本的直覺的原始本能。當遇到任何不確定的事物,人類身體的本能直覺地在腦海產生疑問,於是身體最直接的反應就是發問。而對於這些疑問的 思考、想像和回答、對於基本事實的尋找和確定,是人類心靈的需要和依靠。在幾千年的累積後,提問以及對於提問的回答,成為了人類文明最珍貴的文化知識與精 神內容,建構成此時此刻的現代世界。
艾未未沒有用更高明或更藝術性的手段,他只是誠實地發問,源自他內心對於基本真實的需求和疑問。
在2008年四川大地震發生以後,「政府要求信息公開,更加透明,增加公民的知情權。」[6] 於是艾未未一眾團隊投入參與公民調查「豆腐渣工程」以及「尋找死難兒童姓名」的真相。經過一年多的調查,他們發現了在地震中死去的 5212 名學童,也累積了成千上萬的問題。
「學校的樓房倒塌了,成千上萬的人失蹤了,其中有數千名孩子,但是政府不願意公布遇難者名單,也沒有去調查樓房為什麼倒塌。」[7] 艾未未說。
他們把這份資料和問題呈交政府當局,並要求政府的配合,公開是次地震中死亡的學童身份和人數,以及回答他們關於是次事件的疑問。但他們的公民提問──一個 個關於生命最基本事實、最平淡、最無法迴避的具體問題──不但沒有得到政府的回答,參與調查事件的人反而「受到了強烈的打壓,一個接一個的被送進監獄。」 [8]
2009 年,艾未未在慕尼黑藝術館外墻用了 8738 個學生書包──罹難孩童的人數──構成藝術作品《她在這個世界上開心地生活了七年》。作品的靈感源自於在地震中罹難女孩的母親對艾未未說的一句話。
她說,「她只想讓人知道,她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在這個世界上快樂的生活了七年。」[9]
小女孩來到了這個世界,笑過,哭過,也曾和別的小孩子一起奔跑過;她上學校學習認字,她和母親牽手回家,吃晚飯,做作業;然後媽媽坐在床邊說故事哄她早早地睡覺。
小女孩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這是我們無法迴避無法否定的生命中最基本的事實。如今她遇難死去,但這個事實卻不被承認,也不能被公開。這是對死去的人多麼恐怖的屈辱;對活著的人多麼殘酷的暴力;對人性、尊嚴多沉重的踐踏。
「她在這個世界上開心地生活了七年。」
藝術家介入社會
2011 年四月北京當局以「涉嫌經濟犯罪」拘禁艾未未,引起國際性的關注。國際特赦組織以及美、英、法、德等國家人權團體,紛紛呼籲北京當局釋放艾未未。
關於艾未未「被失蹤」一事,中國官方的《環球日報》就拘捕艾未未一事發表社論說:
「艾未未是個『特立獨行者』,經常做『別人不敢做』的事,很多時候離中國法律的紅線不遠,只要艾未未不斷『往前衝』,他有一天『觸線』是很可能的事。」[10]
官方拘捕艾未未一事,是艾未未的藝術行動對於推動中國社會走向人權自由產生積極有效的最有力的肯定和證明。這段話同時可以成為理解艾未未藝術的切入點:一 個藝術家在藝術創作的自我探索行為中,在探索自我生活在當下世界的活動界線的同時,不可迴避地觸碰了中國社會某種不為人知的界線,因而介入社會。出於一個 人對於身處的社會基本的權利和責任,艾未未和一眾維權人士深入調查事件,卻發現這條「法律的紅線」的存在是建築在掩蓋基本事實和真相上面的,甚至是不合法 的。這不再是艾未未一個人的事,因為這條「法律的紅線」同時綑綁了整整十三億中國人的人權、自由、行為活動和生活。
同年,艾未未成為第一位亞洲藝術人士榮膺藝術界「最具影響力百大人物」 (Power 100) 名單榜首,由英國權威雜誌《藝術評論》 (ArtReview) 選出。
「《藝術評論》雜誌資深編輯拉波特 (Mark Rappolt) 表示,專家小組選出艾未未並非基於政治考量,『重點是艾未未拓寬了藝術的概念,藝術不單是美術館特定空間展現的東西而已;重點是藝術如何參與世界,以及身為藝術家,你如何運用你的聲音。』
「拉波特認為,艾未未的積極行動,提醒人們『藝術如何向外延展,傳達到更多觀眾心中、連結真實世界』,「除了在有時對外界漠不關心的美術館場域展示,藝術更是抗議的媒介」。」[11]
被觀看的藝術品「艾未未」
在 2013 年的威尼斯雙年展,艾未未展覽出他被中國公安扣留監視下的生活作品 S.A.C.R.E.D ,一系列的情境裝置藝術作品以寫實的手法呈現在觀眾眼前。引起人們思考個人人權、個人活動行為與私隱權利等社會問題。
在這系列作品中,艾未未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可能的觀看角度。他藝術的獨特性在於他在實現藝術活動的時候,將「藝術家」這個身份過渡並轉換成一件被觀看的藝術品,於是作為藝術家的艾未未轉換成為被觀看的「藝術品」艾未未。
於是他自己在這系列作品中只是作為其中一種媒介而存在,就像監視他的公安一樣。 不能忽略的是在作品中,提示了一個缺席的「創作者」:一個監禁藝術家的中國政府。
這產生了一種獨特的觀看關係,觀眾/媒體透過關注觀看艾未未生活狀況的同時也守望著他──這與大眾對於窺探明星的私生活興趣不同,因為觀眾對於艾未未的私 生活不感興趣──人們更關心的存在於背後監控著艾未未生活的政權活動。因為它在監控艾未未的同時,也監控著全人類五分之一的人民。這十三億人的活動行為和 整個人類的利益息息相關。
艾未未便是透過他的藝術行為,展現了一個生活在中國這個極權國家的人所面臨的界限和困境;這亦是所有生活在中國這片土地的人共同的困境。
改變社會的可能性
艾未未認為互聯網是有人類以後,發生的最大一次變革。「它真正使原始的結構在全球範圍內發生了最大的變化。」12但在中國社會「高度發展的時候,(如果) 它必須依靠或者建立在大多數人信息不完備、被遮擋、屏蔽的情況下;那麼這樣的社會,我認為非常危險。」13他接著說,「中國沒有幾個最大的國際互聯網平 台,沒有推特 (Twitter) ,也沒有 CNN ;北朝鮮、伊朗、和古巴也沒有。」於是引出一個問題,「什麼樣的政權需要維護自己的統治,是建立在絕大多數人或者所有人失去他們的行為能力,失去他們一些 最基本的權力?」[14]
當被問及他這樣直接批評政治會否對自己造成威脅時,艾未未回答,「我們從來都生活在威脅之中。這個威脅已經傷害到我們生活中最基本的權益、情感、行為方式,我們對自己的判斷、對外面的看法。」[15]
「我覺得大多數人都低估了自己,都把自己看成一個並不能夠真正為自己、為他人的痛苦或者是生命本身的尊嚴來說話,這個實際上是對生命價值的不理解。但是我 希望通過我這樣說,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去說。我說多一個人說,我的威脅少了一半,一百個人說,我的威脅是百分之一。」[16]
影響更多更多人去說,去問;在禁止發言的時代;在一個尊嚴遭受暴力和屈辱的時代;一個人性遭受踐踏的年代;一個黑白顛沛、掩蓋基本事實和真相的年代;一個 不敢誠實面對自身歷史的年代;一個當權者可以任意修改、刪除歷史真相的年代;一個人民失去了面對未來的自信和對於美好的期望的年代。
影響更多人在藝術文化與精神層面上追求、覺悟,並獲得活著的自信、尊嚴和價值。這是艾未未的藝術行動對於生命的最強大的堅持、啟發和期望;他的藝術品提供 了另一種記載歷史真實的可能,它比書寫的歷史更真實、更可信地敘述了一個民族身處一個極權時代的精神面貌和歷史真相,慰藉著廣大失落的靈魂。這是藝術向外 延展、參與社會、傳達聲音、連結世界、改變社會提供的可能性。
〈牆〉 艾青
一堵牆,象一把刀
把一個城市切成兩片
一半在東方
一半在西方牆有多高?
有多厚?
有多長?
再高、再厚、再長
也不可能比中國的長城
更高、更厚、更長
它也只是歷史的陳述
民族的創傷
誰也不喜歡這樣的牆
三米高算得了什麼
五十厘米厚算得到了什麼
四十五公里長算得了什麼
再高一千倍
再厚一千倍
再長一千倍又怎能阻擋
天上的雲彩、風、雨和陽光?又怎能阻擋
飛鳥的翅膀和夜鶯的歌唱?又怎能阻擋
流動的水和空氣?又怎麼阻擋
千百萬人的
比風更自由的思想?
比土地更深厚的意志?
比時間更漫長的願望?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