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袁琳
编辑 | 金四
长久以来,我们知道自己有多少钱或多少收入,能干什么或不能干什么。房租是可以预期的,即使买不起房,那也没关系,一切都有标准和分寸。未来即使不是十拿九稳,也充满乐观主义的幻想。2018年,一个夏天过去,事物开始改变形状,比如过去被房价如今被房租挤压的日常生活与梦想。
没商量
胡景晖辞去我爱我家副总裁,“揭晓所有真相”时,眼光还没有越过他的行业。事实上,那不过是众多真相中的一个,或许是最不重要的一个。而那些真相所组装的夜晚,痛苦已经持久而缓慢的发酵了: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刘渺跟房东周旋了20天,他急切而焦躁,周边的一切突然变得捉摸不定。
“涨1000元,没商量。”房东的态度很坚决,没有一分钱回旋的余地。
刘渺租的房子在管庄——北京东五环再往外的地方,60余平米的小两居。刘渺的预期是4000元,头一次商量时,房东开价4200元,没想到三天后,房东反悔了,并且放话“不租就算了”。
刘渺的第一反应是不租了。他在管庄问了一圈,发现同样的面积,自如的报价是5200元。房东威吓他:你看楼上那家,已经涨到5300元了!
“没有选择啊!”他拖家带口,最终还是投降了。
长久以来,北京的生活似乎可以天长地久地持续下去,人人都有追逐财富的自由,市场提供稳定的保证,浮浮沉沉的惊惶背后,还留有一丝未来可期的从容。我们知道自己有多少钱或多少收入,能干什么或不能干什么。房租是可以预期的,即使买不起房,那也没关系,一切都有标准和分寸。未来即使不是十拿九稳,也充满乐观主义的幻想。
中关村和国贸聚集的白领知道自己的职业前景。玩串的老法师和搞艺术的先锋派都有自己的领地,他们在恰当的时间做恰当的事情。胡同的小店提供稳定的踏实感,后海的灯光使人目眩神迷,创业大街的咖啡时冷时热。
北京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它集中了整个中国最聪明的头脑、最有才华的学者和最新的商业贵族。它是上千年层层叠叠的剪影,它是形形色色涌动的人群:那些狂热的创业家和游荡的漂泊者都能找到去处。
这种感觉是由持久的经济繁荣奠定的。我们为这个世纪取得的成就自豪,人人都显得自信,理性,相信机遇和梦想。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外部环境会发生什么变化。即使科技创业的热潮退去,似乎还可以找到新的热土。而能够承载这一切的,是夜晚一张可以期待的温床。
一个夏天过去,事物开始改变形状。
北京的租房正在经历新一轮上涨。数据显示,7月房租同比上涨21.89%,月租均价升至4902元/套。不仅是北京,租金上涨的趋势已经在全国蔓延,最高的是成都,涨幅30.98%。
近期准备换房或续租的人明显感到,租金涨1000元是最基本的共识,也是底线,这个数字随着地段和房屋质量不断往上升,有的甚至到达10000元。
即使是那些有极强支付能力的精英,也感到有些棘手了。
有人晒出了图片,2017年11月,他在东六环租下约150平米的3居室,租金是8700元,如今已经涨到14000元。不到一年时间,涨幅超过60%。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李迪2017年9月通过自如在管庄租下一套80平米的两居室,租金4790元,最近准备续租,管家告诉她已经涨到5670元。她到自如上一查,发现低于6000元的已被预定,地段好一点的逼近7000元,面积还更小。
“我当时就决定不租了,完全没有犹豫。”沿着八通线搜了一遍房租信息后,她无奈地发现,每个地方的租金都在上涨,要想找到自己能接受的价格,只能去更远的地方。最终,管庄再往东4站地铁的地方,她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每天去国贸上班需要走高速路进城,到家手机信号自动变成“河北移动”。
北边的情况亦然。在知名互联网公司上班的丁小强住在回龙观,4年前,回龙观在他眼里一片萧索,马路是弄脏鞋的泥地。上个月,房东告诉他房租要上涨1000元,涨幅是之前三年的总和。“能接受就住,不能接受搬走。”房东说。
往年每次涨价,房东都是商量的口吻,这次不同,是直接通知。“我是看你挺老实的,住了这么多年了。”临了,房东还补上一句。同地段的房子,已经没有低于6000元了。丁小强别无选择,咬牙同意加价。
位置好的地段更甚。小鱼在太阳宫租住100多平米的房子,租金是11000元。这个月到期时,房东告诉她,续租的租金将涨到15000元。
“我听到都疯了。” 她说。
抢房
妥协到六环外,李迪还是没有抢到房。上周五,李迪一边跟我们聊天,一边为抢房做准备。她看上自如一套租金3790元的一居室。
管家答应她,房源一放出来就通知她。
开始前一个小时,李迪打开了订房页面,管家每隔20分钟提醒她一次。几乎是在房源放出的一瞬间,她赶紧按下预定键,但到最后的付款页面,结果显示已经被人订走了。这就像是在微信群里抢红包。
“要在这个月底前找到房子,不然就只能睡桥洞了。”李迪来到北京,第一次感到生活紧迫的威胁。
在北京实习的赵林真切感受到房源紧张带来的哄抢之势。上周二,他将惠新西街南口地铁站附近的8平米小单间挂到网上,以2500元的原租金转租。赵林此前听同学提过,2017年9月在北京转租房子,挂出去很久都找不到下家,最后赔了一整个月的违约金。
剧情的发展令他惊讶。
“那天我手机都要被打爆了。”这出乎意料。他上午10点48分将房间挂上网,11点27分就接到电话,持续了一整天。有4个租客在听说前面有人排队时,直接在电话里表示,可以不看房直接付定金。
自如管家告诉我,惠新西街南口到北口再到芍药居一片,有些一间卧室就涨1000元。“现在整个北京都是这么一个浮动。毕业季,还有去年年底的大清理,很多在公寓、地下室住的人都走了,现在房源特别稀缺。”
一边是租金火速上涨,一边是房源供不应求,这又持续刺激了租金上涨。从Real Data的数据来看,2017年8月开始,北京租赁新增挂牌房源量逐月下降,到2018年2月到最低谷,数量不到2017年8月的一半。
长租公寓近年来受到资本青睐,资金充裕的长租公寓品牌为争夺市场份额展开抢房源大战。有媒体分析称,各平台出现哄抬租金抢占份额、囤积房源待价而沽的现象,最终高额房租还是要靠终端的租客买单。胡景晖“揭晓所有真相”时,把矛头指向了行业。但房源不足、环境变化或许是更重要的原因。
2017年统计局公布的数据,北京非私营就业人员平均工资为10975元,而比较合理的租房收入比是不超过三分之一。这意味着,在北京,能够负担起每月5000元左右房租的群体,已经算得上是中高收入人群。即便是这个群体,在迅速高涨的租金面前,依然感到最基本的居住权难以保障。
一名刚毕业不久的机械类博士在论坛分享他的经历,他去年5300元的房租今年涨到了7100元,而自己收入只有一万出头。“我能不慌么?周六还在为航天事业加班,周日一上午搬走了。”
“我加油干,可别人也在加油干我。”他说。
降级人生
一个美国的华裔作家回到北京后发现,感受完全不一样了。而美国也变得不一样了,世界似乎又到了一个关键节点。3年前,人们还在谈论着科技创业,期待着技术取消一切界限,那种洋洋自得的乐观精神感染着每个人。而现在,人们谈论最多的却是各种各样的壁垒。
刘渺北漂18年,他是设计出身,目前在一家知名传媒集团工作。18年来,北京GDP的涨幅高达785%。但刘渺觉得,自己的生活质量却一直在原地踏步,甚至倒退。
2000年刚来北京,他就住在管庄,55平米的小两居租金1500元。那时候的房子没什么装修,水泥地面,虽然家电都是老式的,电视又方又厚又笨重,洗衣机是洗脱分开的两桶式,每次脱水都哐当哐当地震一样响,但好在家具家电都齐全。
18年来,刘渺一直住在管庄,亲身经历了北京房租各个阶段的上涨。2000年到2012年,房租缓慢涨到2500元,12年涨了一千元。2012年到2017年,5年间又涨了一千元。刘渺没想到,第三次一千元涨幅,周期急剧压缩,只用了一年时间。
房租翻了几番,住房条件却并没有提高多少。还是类似的小区,还是老旧的房子,虽然刷了新墙铺了地板,但几乎还是没有装修,家电都是配置的最普通低廉的产品。最要命的是,这一轮暴涨后,加上各种杂费,房租已经占到他收入的一半。“以前还能剩点儿,现在几乎一分钱也剩不下了。”
他变得更加节俭。刘渺出门不敢打车,太贵。平日里下班就回家,几乎没有社交开支。他平常在家做饭,一个是卫生,一个是便宜,每个月带孩子出去吃一次新鲜东西。
但他强调,自己的情况或许并不能代表北漂们的处境。毕竟来京十多年,自己确实错过了很多机会。刘渺曾在地产杂志工作,2007年前,谁也不提倡买房,低房价一直持续到2015年,管庄地段才缓慢涨到2万。那时候刘渺忍住没买,谁知道2016年一下翻番到5万,再也买不起了。他认识的一个同行,起初拿着3000块钱吃馒头咸菜,后来慢慢攒了7套房,当年被所有人笑话,现在笑话所有人。
但比他收入更高和更低的人群,同样感受到了痛苦。
年薪40万元的李猛最近续租时也遭遇了房租上涨一千,这在他的承受能力之内,涨幅还是让他吃了一惊。更为震惊的是,生活的各项成本都在悄然上涨。他喜欢买书,但这两年,40元的书,同样的版本已经涨到了140元,买的时候不免惊讶。
“我收入也不算低了吧?”李猛问。
“不算。”
“那为什么我连买书也要犹豫了。”
一年前,“中产阶级”还是一个热门词汇,各行业针对中产阶级吹起“消费升级”之风。但到2018年,李猛发现,自己的生活质量没有多少升级,反而在悄无声息地“降级”。生活成本上涨。过去在购买自由范畴的东西,渐渐变得不自由了。
这让他慌张。
在事业单位上班,工资不高的李达感触更直接。过去两年她住在北京西站附近一个15平米左右的次卧,与另一个女孩睡同一张床分担房租,房租从2150元涨到2500元,今年房子到期,她寻觅再三,最终搬进了一个不到5平米的储物间,放下一张床后,几乎连走路都困难。
北漂4年,住的房间却越来越小。和我们聊天的租客中,几乎每个人都想过离开。丁小强刚来北京时,给自己定下了目标:至少先待够5年看看。他以为时间可以让他喜欢上这里,但现实给了他否定的答案。
换房失败后,李迪跟男友开始关注杭州的落户信息,决定最迟明年就会离开北京。此前,他们从来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虽然一个月能赚一万多块钱,但天天加班,最近又在生病。”李迪感慨,北京给人希望,但又让人绝望。
在北京漂了18年的刘渺也漂不动了。买房无望,落户无门,孩子无法上学,重重困难现在又加上一层。不仅买不起,连租都租不起了。而回老家东北,他又将面临找不到工作的窘境。
“你觉得你在北京处于什么位置?”我问。
“就,还在贫困线上挣扎吧。”月薪过万的刘渺说。
(文中皆为化名,罗茂林对此文亦有贡献。本文由腾讯新闻出品。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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