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记忆

唯色 | 茉莉:内蒙人民黑色的集体记忆 ——读杨海英《没有墓碑的草原》

内蒙人民黑色的集体记忆——读杨海英《没有墓碑的大草原》(瑞典)茉莉当波兰流亡诗人米沃什在巴黎出版《被禁锢的头脑》一书时,几乎没有人相信他所描写的内容。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苏联作为外族强权对波兰人的残暴奴役和压迫,尚未为世界所知晓。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米沃什,因此一度被人视为“疯子”。现在我手里也捧着这样一部书稿,一部同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惊人之作——《没有墓碑的大草原》。人都有趋乐避苦的倾向,为了一种责任感,我艰难地阅读这部惊心动魄而又令人痛苦的著作。此书真实地揭示出文革那个噩梦般的时期,成千上万的蒙古人是怎样被中共大汉族主义者统治的“伟大祖国”所吞噬,泯灭在极权主义的铁腕之中。原本丰美的内蒙大地,渐渐失去了它鲜艳的色彩,而代之以一副黑白色的悲哀画卷:黑色是内蒙文革大屠杀的恐怖记忆,白色是无数受难者的骨骸。四十多年前内蒙民族的苦难命运,像尖锐的锥子一样敲打着我的心灵。面对这一部活生生、血淋淋的内蒙民族史,身为汉人的我们无权选择失忆,我们只能在心灵震撼之后,去和蒙古族的作者一起反思,去探寻这段历史的前因后果,去追究造成这个惨绝人寰悲剧的制度性根源。◎命运交给一个五岁小男孩的角色内蒙大草原上没有墓碑,用文字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内人党”受难者铸刻一座精神墓碑的,是出身于内蒙古鄂尔多斯的日本静冈大学教授杨海英。2011年,杨海英教授在日本大阪接受第14届“司马辽太郎奖”。该奖奖励他“如实地记录了文化大革命中在内蒙古发生的迫害屠杀原著民族蒙古人状况”。在杨海英的微笑后面,是内蒙的蒙古族人从未痊愈的深重创伤。这部《没有墓碑的大草原》的写作,源自一个五岁小男孩的遭遇。童年的杨海英家门前有一条大路,那是乌审旗通往各地的交通要道。从1968年到1969年的文革动乱时期,那条大路成了一条“亡灵回家之路”,骆绎不绝的蒙古人带着他们被杀害的亲人的遗体和遗骨,悲伤地回乡归葬,路过杨海英的家,大都要寄宿一晚。杨海英的母亲板瓦尔按照蒙古民族相互济助的传统习俗,满心悲怆地接待来自各地的同胞过路人。五岁的小男孩不仅亲眼目睹了众多同族人的无妄之灾,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也是内蒙文革的受害者。杨海英的父亲在文革中被划分成“剥削阶级牧主”,因恐惧被逮捕入狱而逃亡。高龄的祖母被揪去日夜接受“群专批斗”。母亲和幼小的他被驱赶出家门,寄身于破旧的仓廪,甚至被剥夺游牧民族的基本生存权——放牧牲畜。正如米沃什的诗句:“我怎能生活在这个国家/ 在那里脚会踢到 /亲人未曾掩埋的尸骨?”从小就成为民族与政治双重的贱民,杨海英深感人为刀俎,蒙古人就像是待宰的“春天的羊羔”。1989年3月他赴日本留学,毕业于国立民族学博物馆综合研究大学研究生院博士课程。从2004年起,杨海英在日本静冈大学人文学部任教授,主要研究蒙古民族学。那个走出蒙古包的小男孩对得起他所遭受的苦难,长大后,他成功地扮演了命运交给他的角色——做一个杀戮时代的倾听者和记录者。在大部分蒙古人被迫沉默噤声之时,杨海英以研究本民族的苦难历史为终身使命。他采访了许多内蒙古历史的见证人,留下了作为见证的第一手资料,用以探索20世纪60年代,中国文化大革命对蒙古人的大屠杀中仍属忌讳的人道犯罪问题。在接受该书的汉语译者之一的刘燕子女士采访时,杨海英介绍说:“拙书的写作前后穿越的二十余年光阴的隧道。从1991年,母亲同我聊家常开始,到2004年采访亲历者百余人。渐渐地草原上的父老乡亲们知道了我在做这方面的见证记录,纷纷向我提供信息,比如上访材料、家人照片、平反书、残疾证明,甚至亲人的遗物。每次回到家乡,他们或主动上门、或通过亲人朋友等多种途径向我提供资料。采访的方式不一,有的我直接拜访,有的到第三者提供的场所,总之,在他们认为相对安全,能够说话的地方。直到当局风声鹤唳、杯弓蛇影。”◎十四人的故事透视整个民族命运那是一个罪恶罄竹难书的时代。几乎每一个蒙古人的家庭都有被捕被监禁的亲人。杨海英在他周围的亲友中,找不到没有在文革受过迫害的蒙古人。这个世界充满了无辜的毁灭与牺牲,但只要无人出面作证,纵然有很多人被折磨至死,这段历史仍然不会为人所知。因此,这位勤奋努力的蒙古族学者所做的一切学问,都是为了让蒙古人的苦难有出声的机会。他在长期的田野调查中采访过很多幸存者,该书重点介绍的是其中的十四位。这些人代表内蒙文革中各个阶层和不同派别。这十四位蒙古人,除了杨海英的母亲之外,还有:曾任乌兰察布盟副盟长的图布信,曾任内蒙古自治区宣传部副部长的特古斯,蒙古族名医金久斗,师范学院的蒙古人造反派哈拉夫,内蒙师院教授林色,草原造反派忽日勒巴特尔,鄂尔多斯蒙古贵族家庭出身的奇琳花,蒙古大学党委副书记、著名的蒙古学者俄尼斯,原图克公社书记策·哈斯毕力格图,失去全家亲人的其莫斯仁,革委会主任额尔德尼,“抗日作家”乌兰巴干,“延安派”干部奇治民。这十四位蒙古人有着不同的历史背景,不同的身份地位。他们中有的是从当年的满洲国东渡日本留学的民族精英,被称为“挎洋刀的”,有的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进入延安民族学院的蒙古族青年,被称为“根正苗红的延安派”;有的出身于蒙古贵族王公之家,有的是跟随共产党闹革命的土改干部;有的在文革中当了造反派,有的进入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也有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的是著名作家诗人,有的只是普通牧民。无论这些人的背景、立场如何迥异,他们都是蒙古人,因此大都在文革中遭受了厄运。其中不少人被以“内人党”、“右派分子”、:“日奸”、“蒙特”、“乌兰夫的走狗”等各种罪名拘捕监禁、严刑拷打,在肉体和精神上饱受摧残。作为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他们在迟暮之年给作者叙述了自己刻骨铭心的往事。此书就以这十四位蒙古人的故事为轴心,从他们的人生命运伸展开去,涉及内蒙的广大民众,从而透视出整个民族的命运。此书在历史的记忆中给了众多死难者一个确定的位置。最让笔者惊心的,是作者记录的一些蒙古族女性惨死的事例。例如,曾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的蒙古女牧民霍兰受尽凌辱而死,曾任自治区妇联主任的乌兰在暴力拷打至残后恶化成癌症,端庄贤淑的白玉兰被轮奸后遭到杀害,……。杨海英的母亲曾伤感地告诉儿子说:“我们蒙古人的命如草芥,命如蝼蚁啊!”著名的蒙古学者俄尼斯在接受杨海英采访后指出:“中国的政冶运动是一架巨大的阴谋绞肉机,它呲牙咧嘴地将几乎所有人都卷入进去,都被它惨烈地绞成肉末。”◎每一份记忆都揭示大屠杀原因然而,为什么如此惨烈的大规模屠杀会发生在内蒙古呢?这几乎是该书作者和被采访者都在询问的问题。在大劫大难过后,蒙古人从不同的角度,长久而痛楚地思索和探究。此书中的每一个故事情节、每一份回忆,每一次讨论,都是答案的组成部分,都从不同角度揭示了大屠杀之根源。例如曾参加过造反组织的林色对杨海英说: “文化大革命其实是从内蒙开始的。内蒙在全国率先被卷入了这场政治漩涡。日趋激烈的中苏对立中,毛泽东早就考虑到与‘苏蒙二修’不可避免地终将一战,双方在边境线陈兵百万。毛泽东是一个疑心重重、弓杯蛇影的人,当然他事先要肃清缺乏忠诚心的内蒙人,先手为强,除去心腹之患。内蒙距离北京仅几百公里之遥,与“二修”陆地接壤,打起仗来,内蒙为战略要塞之地。”除了从地政学角度分析这场大屠杀之外,被采访者还揭露了一些汉人的言论,证明文革中对蒙古人的杀戮既由于中共的极权主义政治,也源于汉人对蒙古人根深蒂固的民族歧视。例如,曾直接指挥屠杀的原锡林郭勒军分区司令员赵德荣说“我见蒙古人就恶心,把锡盟老蒙古全挖光了,在全国也是一小撮。”哲里木盟军分区司令员赵玉温说;“把蒙古人百分之百打成内人党没错,这些家伙死几个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死一个少一个。”内蒙古地质勘探队革委主任李国道提出的挖肃口号是:“一网打尽蒙古佬!”强暴蒙古女性的汉人打手说:“殴打你们蒙古鞑子个个都是分裂祖国的反革命,你们的婊子由老子想怎么操就怎么操!”“蒙古鞑子没一个好的,打死了还怕没地儿埋,笑话!”上述文革中的汉人言论,与清末金丹道“灭尽蒙古鞑子,杀人腾地”的口号有相似之处。“金丹道暴乱”曾在10余天内杀害蒙古人数万之众。此书中哈斯毕力格图作证说,在内蒙“挖肃”运动中充当打马前卒的汉人,还返回陕西呼朋唤友,抢占蒙古人的土地。这就揭示了内蒙大屠杀的另一原因:攫取土地。由于上述诸种原因,内蒙屠杀是符合中共汉族政权的利益的,被中共高层视为是正当的和必要的。杨海英的著作中搜集了大量的中共文件。即使是承认“肃清内人党扩大化了”的中共总理周恩来,也基本上肯定内蒙屠杀:“内人党有没有? 有。是有根子的,只是没那么多,有老的,有新的……内人党同外蒙接触的,是反革命。”作为研究蒙古民族学的专业学者,杨海英不能只有详实的资料,他还必须从事实出发,一步步展示大屠杀的前因后果,结合时代政治背景和民族学理论,从根本上剖析为什么这样残忍的大屠杀会发生在内蒙古。杨海英的看法是,内蒙古发生大屠杀的本质是:具有优越感的“文明的、先进的汉人”对“远离文明轴心、黑暗落后的蒙古人”的歧视结构,在极权主义囯家内,发展成为消灭“劣等种族”的杀戮行为。他认为,内蒙文革从根本上与汉地文革性质迥然相异。文革中蒙古人的遭遇并非源于左倾错误,而是一场有组织、有准备、蓄意而为的民族清洗。这不只是一场上层政治权力斗争,而是一场公然违背了1948年《灭绝种族公约》的“反人类罪”。◎汉人的良知与该书的争议性《没有墓碑的大草原》的中文版将于今年11月1日由台湾八旗文化出版社出版。此书原文为日文,将此书上下两卷译为中文的刘英伯先生和刘燕子女士,都是中文语言功底极好的学者。身为汉人,他们父女俩铁肩担道义,怀着“我们对不起蒙古人”的负疚心情,耗费两年的心血和汗水,使我们能够读到行云流水般的准确而精致的中文版。杨海英在此书中多次提到锡伯族学者吴迪(笔名启之)的贡献:“北京电影学院的吴迪教授曾是从北京下放到内蒙古的知识青年,他的《内蒙文革实录――‘民族分裂’与‘挖肃’运动》记录中云北峰的故乡、土默特左旗北什轴公社的‘挖肃’之惨烈实态。” 刘英伯、刘燕子和吴迪等非蒙古族人,以普世的人文主义精神,去关注内蒙受难者的命运。俄国思想家赫尔岑曾经呼吁“一个声音、一个力量,理性与了解的力量”。只有对他民族具备这种理性和了解的力量,我们才能获得判断历史与现实的能力。笔者可以预测,这一部涉及重大主题、言辞犀利的著作在出版中文本之后,必将引起争议。一个多年来失去声音、被同化被边缘化的民族,突然有人为之发出如此尖锐、如此严重的指控,势必遭遇到一些先入为主的定论的拒斥。同时,杨海英关于内蒙文革的性质是“种族灭绝“的观点,也可能会遭遇到学界中人的质疑。作为文化人类学方面的学者,杨海英在他的宏大著述中,也许会在其他某个领域如中国政治、国际关系方面有力所不及之处。作者有自己强烈的爱憎,这种受害者情感也会影响历史学需要的平实冷静态度。他的叙事背后所显示的一些假设和框架,也会有可讨论之处。但是,这部作者含辛茹苦撰写的著作,诚实记录了一个民族走向毁灭的过程,承担了揭露伤口、书写痛苦的责任,为一个黑暗时代填补了空白。无论有何不足,它仍然是一部独一无二的、不可多得的珍贵作品。按照尼采对历史的分类,杨海英这部内蒙文革史应该属于“批判性历史”。尼采认为,对受难者与需要解放者而言,他们批判历史,是为了现在能够生活。批判性历史试图从历史中学习,它拒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一类的犬儒主义态度,力图使灾难不再循环。这样的历史描述过去,更着眼于我们汉蒙两族的未来。------------------------原载香港《争鸣》杂志2014年十一月号,发表时有删节。 万维读者网-瑞典茉莉的博客:http://blog.creaders.net/Swemoli/延伸阅读:《没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与文革大屠杀》即将在台湾出版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4/10/blog-post_21.html王力雄为《没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与文革大屠杀》撰序:所有汉人都该读的书 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4/10/blog-post_3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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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 | 饥饿,是这个民族的集体记忆

Huayi Bros. Media Group 电影《一九四二》剧照,由冯小刚执导,11月29日在中国内地公映。 在中国的革命时代,吃饱是一种原罪。“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毛主席斩钉截铁地说。将革命与吃饭对立起来,是革命叙事中的一个基本原则。革命似乎要将吃饭这一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摒除于清教徒的大熔炉之外。革命者通过他们吃得少干得多、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的付出者形象,树立起他们人民公仆的光辉丰碑,以此证明,为人民服务--而不是贪婪地填饱个人主义的肚子--是一种备受赞赏的美德。 因此,“饥饿”是隐藏在意识形态中的线索,也成为中国近代史的集体记忆,继而变成了一个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叙事母题。 刘震云的小说《温故一九四二》2009年3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CFP/Alessia Paradisi 作家刘震云。 作家刘震云的小说《温故一九四二》的开头有一段有关饥饿记忆的对话。叙事者“我”问姥娘:“五十年前,大旱,饿死许多人!”姥娘反问说:“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到底指的哪一年?” 温故乃知新。鲁迅说中国人善忘,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善忘,所以需要更加坚固的记忆方式——比如,文字或者影像。2012年11月29日,由小说《温故一九四二》改编、冯小刚执导《一九四二》上映,试图记录和唤醒有关“饥饿”的记忆。 那是一段怎样的历史?蝗虫漫天、饿殍遍野,一九四二年的河南,树皮吃完了,野菜挖光了,直至出现狗吃人、人吃人的末日场景。《温故一九四二》中写道:“一个母亲把她两岁的孩子煮吃了;一个父亲为了自己活命,把他两个孩子勒死,然后将肉煮吃了。一个八岁的男孩,逃荒路上死了爹娘,碰到汤恩伯的部队,部队硬要一家农民收容弃儿。后来这个孩子不见了。经调查,在那家农户的茅屋旁边的大坛子里,发现了这孩子的骨头;骨头上的肉,被啃得干干净净。” 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怎么看都不像小说。其中大量引用《河南民国日报》、当时美国《纽约时报》和英国《泰晤士报》驻中国记者哈里逊·福尔曼(Harrison Forman)、《大公报》重庆版派驻河南的战地记者张高峰等人的报道和记述,又常发长篇大论,造成一种冷静到冷漠的间离效果。面对苦难,作家余华式的煽情文风在《温故一九四二》中是看不到的。也许刘震云在刻意避免煽情,也许他在形式上要剑走偏锋,要以“非虚构”的方式来书写饥饿的残酷性。就我的阅读感受而言,并没有读到《夹边沟记事》的作者杨显惠所带给人的的感动和震撼,面对冷冰冰条分缕析的新闻报道,就像面对频发的矿难后报纸上抽象的死亡数字。 抛开美学感受,《温故一九四二》中的时间指涉颇具野心。 “我相信她对一九四二年的忘却,并不是一九四二年不触目惊心,而是在老人家的历史上,死人的事确是发生得太频繁了。指责九十二年许许多多的执政者毫无用处,但在哪位先生的执政下他的黎民百姓经常、到处被活活饿死,这位先生确应比我姥娘更感到惭愧。”从《温故一九四二》的开头,刘震云似乎就一再提醒读者:不要将这篇小说的时间背景仅仅定格在日寇来袭时的一九四二年,他一再地要将时间序列拉长,让大饥荒成为一种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鼠疫》似的寓言,进而影射一段更隐秘的历史。 这段隐秘的历史,经过另一位“饥饿叙述”的杰出小说家的记述而广为人知,那就是杨显惠和他的《夹边沟记事》和《定西孤儿院纪事》,那里更直接地描述了发生在1959年至1961年的大饥荒。 《夹边沟记事》开篇第一个故事写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没有食物可吃的夹边沟右派只能以一种名为“黄茅草草籽”的难以消化的食物为食:“这东西根本就没有营养,但是也没毒,吃它就是把空空的肠胃填充一下,克服饥饿感,就像有些地方的人吃观音土一样。这种东西能挺时间,吃上一次能挺三天,因为它是不消化的。既然不消化也就排泄不出来,需要吃别的野菜什么的顶下来。”许多人因此死亡。 而《定西孤儿院纪事》中的人吃人也远比《温故一九四二》残酷。这种残酷性源于杨显惠毫不避讳敏感话题,也无抽象概述扰乱叙事,在第一个故事《黑石头》中:“庆祥说,他刚进灶房就闻到一股怪味道,那味道是灶上的锅里冒出来的,锅里咕嘟嘟响。那气味香得很。但说着话,他突然看见扣儿的毛辫子搭在水缸盖上。他以为扣儿藏在水缸后边了,故意叫她妈说谎骗他哩,就喊了一声扣儿并且走过去看,但令他惊愕的是水缸后边空空的,就是扣儿的辫子长拖拖地放在水缸盖上。他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扣儿娘扭过脸问他:你站着咋哩?他看见扣儿娘被灶火照得红赤赤的眼睛,……”这样的文字,让人脊背发冷,因为真实,所以残忍。 我曾经专门问过杨显惠先生:“这是真的吗?娘吃女儿,不应该含着泪吃吗?”杨显惠答:“这是被采访者亲口告诉我的。人到了突破做人的底线的时候真是没有办法。” 革命带来了饥饿。不论是抗日战争的国族烽火,还是后解放时期的文革反右内斗,不仅在颤抖的饥饿的躯体上留下痕迹,也在这个民族的精神史上刻下伤痕。其中蕴含的大量不为人知的眼泪、仇恨、苦难和死亡,这样的记述,用刘震云的话说就是:“我在揭亲人和父老的已经愈合五十年的伤疤,让它们重新露出血淋淋的创面。” 饥饿也促成了革命。也许是饱暖思淫欲,“饿”向胆边生。《温故一九四二》中,范克俭舅舅将手中的“阿诗玛”烟扔了一丈多远:“饿死许多人,剩下没饿死的穷小子就滋了事。挑头的是毋得安,拿着几把大铡刀、红缨枪,占了俺家一座小楼,杀猪宰羊,说要起兵,一时来俺家吃白饭的有上千人!” 饥饿,是革命的动力源泉之一,不到腹中空空如也饿出个鸟来的境地,老实巴交的中国农民谁愿意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还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诚如刘震云所说:“饥饿甚至毁灭了人类最起码的感情”。对于经历过“旧中国”赤贫生活的穷苦大众来说,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苦难记忆让他们对那些吃饱了饭的人充满了激进的阶级仇恨。因此他们推翻了三座大山,但却并不等于迎来了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梁山泊式幸福生活,等待他们的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新中国”,一个按照票证计划供应的平均主义经济系统,所以依旧要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饥饿从未消失。 当饥肠辘辘的感觉压倒一切的时候,革命理想主义就让位于空空如也的肚子,意识形态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禁不住会幻想起吃饱了饭的“旧中国”,共产主义教育在食物面前顷刻间分崩离析。 作家古华在小说《芙蓉镇》中就大段描写了在头脑中想像旧社会曾经尝过的种种美食:“于是,人们的智慧就来填补物质的空白。人们就来互相回忆,讲述自己哪年哪月,何处何家吃过的一顿最为丰盛的酒席,整鸡整鱼,肥嘟嘟的团子肉、皮皱皱的肘子、夹的筷子都要弯下去的四两一块的扣肉、粉蒸肉、回锅肉等等。当然山里人最喜欢的还是落雪天吃肥狗肉。” 这一情节在作家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中有过更加活色生香的描写,第十九章整整一章,许三观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中国好舌头就口吐莲花一般用嘴爆炒了猪肝清炖了鲫鱼,舌尖上的中国种种美味,忽悠儿子们口水一片。 作家莫言在数次接受采访时也说:他是因为想顿顿吃饺子才开始写小说的。莫言的一篇小说《忘不了吃》也透露了在“新中国”,潜在的差别仍然存在。当小说主人公的父亲来到儿子参军的军营中时,眼前的景象--麦子被磨成精粉,玉米用来喂猪--让这位尝尽饥饿之苦的老人大声疾呼感慨万千:“什么是共产主义?这就是!” 用《温故一九四二》唤醒我们饥饿记忆的刘震云,也始终将食物作为他小说谱系的重要线索。 《一句顶一万句》中的杨百顺卖豆腐,也卖凉粉;《故乡天下黄花》是一堆红薯引发的血案,村长孙殿元被人勒死在村西一座土窑里,这位杀手居然不慌不忙,在杀人现场吃了一阵烤红薯,留下一地红薯皮,是饿鬼投胎还是说视人命如草芥完全不当一回事?到了《我叫刘跃进》,青面兽杨志碰到张端端,是在老甘的“忻州食府”,杨志就着羊汤,吃完五个烧饼,本来大可以就此走人相安无事,结果却碰上张端端这只“鸡”以肉体作诱饵的打劫,打劫时才发现,他在忻州食府拿错了刘跃进的包,说起来,怪只怪老甘熬的羊汤太诱人,杨志刘跃进这厮都好这口,乃终有一劫。 刘震云曾经对我说:“故乡不一样的话,首先是口音不一样,你生在上海或生在陕西,口音肯定是不一样的。另外饮食习惯也不一样。比如吃羊肉,我们在河南的话我们会吃羊肉烩面,陕西人就会吃羊肉泡馍,新疆人则吃羊肉串。这些不一样综合起来就是面对世界的态度不一样。”正因于此,在刘震云乃至所有深深植根于故乡土壤之中的一批中国当代作家,都会把饥饿作为其书写的重要母题,热衷描写“吃”,在这些满足口腹之欲的食材背后,是饥肠辘辘的人民消瘦的身影,站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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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贲 | 学校历史教育和国家集体记忆

学校历史教育和国家集体记忆 徐 贲   对于二十一世纪的许多中国人来说,南京大屠杀已经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关于二次大战的集体记忆。二次大战在中国一直是以“抗日战争”来称谓的,战争期间发生在南京的杀戮成为中国教科书的内容,形成中国人的集体记忆,还是不太久远以前的事情。 大多数具有群体凝聚力的集体记忆是创伤性的(历史学家诺维克( Peter Novick ) 称之为“悲剧”记忆),而共同情感则是群体记忆的凝聚力所在。中国人对日本侵略者的战争和人道罪行的集体记忆是一种叫“悲愤”的共同情感来凝聚的,这也正是当年《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所唱出的。对日寇的痛恨和悲愤凝聚了“中国人”这个群体,不然这个群体内部的仇恨、对抗和分裂就会占据上风。因此,在大讲阶级斗争的岁月里,像南京大屠杀这样的事件是难以纳入超越阶级对立的集体记忆的。 对于大多数国家的人民来说,集体记忆首先是在课堂里形成的,因为他们的历史知识主要来自学校教育。在历史课上,学生们也许会学到如何从不同角度去看待一个历史事件(如美国和日本对二战中使用原子弹原因的不同说法),但学生从教科书中得到的并不是纯知识性的“客观”历史。他们学习的是一种带有国民教育目的历史,那便是集体记忆。在教育制度中所传授的历史知识总是与一个国家的主流看法、观念或偏见相一致的,具体体现为对过去事件的性质理解和意义解说。集体记忆的历史教学与学校之外的历史教育(博物馆、纪念日、传媒的历史叙述或政府宣传)基本上也总是一致的。 集体记忆往往与“战争”和“革命”有关。美国有研究者曾对历史教科书如何塑造美国学生的集体记忆做过这样的测试。他们让一些美国大学生回顾三个历史时期的重要事件,它们分别是南北战争( 1861-1865 )、二次大战( 1939-1945 )和伊拉克战争( 2003 至今),然后要求他们对事件的知识和评价回答一些问题。当问到第一次是如何得知他们所回顾的事件时, 85% 关于美国内战的知识来自课本( 55% )和教师( 30% ); 77% 关于二战的知识来自课本( 48% )和教师( 29% )。伊拉克战争尚未编入教本,学生 87% 的知识来源是媒体,如电视( 62% )、报刊( 19% )和网络( 6% )。 上个世纪 50 、 60 年代的中国学生说起抗日战争,想到的无非是平型关、地道战、地雷战。直到 1990 年代,南京大屠杀才成为抗战记忆的一部分,这不仅是由于教科书里有所叙述,而且也是因为书刊、影视中出现了不少对这一事件的介绍和描述。 同一个历史事件在不同时期的教科书里会有不同的叙述,影响人们的具体记忆内容。例如, 1947 年的美国历史课本强调使用原子弹加速了日本的投降,但 1954 年冷战高潮核武竞赛时期,美国教科书只叙述原子弹的发展,而略去了它结束战争的战略用途。 1961 年,古巴导弹危机几乎引发了美、苏的核战争。 1966 年的教科书在讨论 1945 年的原子弹轰炸时告诉学生,“如果不能寻找到‘持久和平’之路,那么结果也许就是一场祸及全人类的核屠杀。” 1990 年代冷战结束后,美国教科书开始从多角度介绍 1945 年使用原子弹的原因。而一直以来,日本教科书则始终强调原子弹带来的人道灾难。 不同国家对二战的集体记忆是不同的。有研究者曾做过这样一个调查。调查要求学生们列举二战中最重要的事件。结果发现,美国学生的回答是:一、珍珠港事件( 1941 ),二、太平洋战争的中途岛战役( 1942 ),三、诺曼底登陆( 1944 ),四、阿登战役( Battle of the Bulge , 1944-45 ),五、犹太人大屠杀,六、原子弹轰炸日本广岛和长崎( 1945 )。 1990 年代对俄国学生的同样调查发现,他们列举的重要事件包括:一、德国进攻苏联( 1941 ),二、莫斯科保卫战( 1941-42 ),三、斯大林格勒战役( 1942-43 ),四、库尔斯克战役(二战最大规模的坦克战, 1943 ),五、列宁格勒围城( 1942-44 ),六、攻克柏林( 1945 )。 这两个国家的集体记忆没有重叠的部分,这不等于说彼此没有关于对方的历史知识。历史知识和集体记忆是不同的,对于集体记忆来说,重要的不只是发生过哪些历史事件,而且更是那些历史事件对于“我们”这个特殊群体的命运和生存什么特别重大的意义。因此,即使对同一个事件,也会有表现不同的意义理解的不同说法。例如,美国人称诺曼底登陆,俄国人称“开辟第二战线”。中国人称“南京大屠杀”,日本教科书即使提及,也只是说“南京事件”。一旦我们知道了历史与集体记忆的区别,就会对某些历史事件的不同称谓变得比较能够容忍,而把更多的精力用来关注我们自己尚远未被充分思考和讨论的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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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 学校历史教育和国家集体记忆

那些历史事件对于“我们”有什么重大的意义? 对21世纪的许多中国人来说,南京大屠杀已经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关于二次大战的集体记忆。二战在中国一直是以“抗日战争”来称谓的,战争期间发生在南京的杀戮成为中国教科书的内容,形成中国人的集体记忆,还是不太久远以前的事情。 大多数具有群体凝聚力的集体记忆是创伤性的 (历史学家Peter Novick称之为“悲剧”记忆) ,而共同情感则是群体记忆的凝聚力所在。中国人对日本侵略者的战争和人道罪行的集体记忆,是一种叫“悲愤”的共同情感来凝聚的。这也正是当年《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所唱出的。对日寇的痛恨和悲愤凝聚了“中国人”这个群体,不然这个群体内部的仇恨、对抗和分裂就会占据上风。 对大多数国家的人民来说,集体记忆首先是在课堂里形成的,因为他们的历史知识主要来自学校教育。在历史课上,学生们也许会学到如何从不同角度去看待一个历史事件 (如美国和日本对二战中使用原子弹原因的不同说法) ,但学生从教科书中得到的并不是纯知识性的“客观”历史。他们学习的是一种带有国民教育目的的历史,那便是集体记忆。在这种教育制度中所传授的历史知识,总是与一个国家的主流看法、观念或偏见相一致。具体体现为对过去事件的性质理解和意义解说。集体记忆的历史教学与学校之外的历史教育 (博物馆、纪念日、传媒的历史叙述或政府宣传) 基本上也总是一致的。 集体记忆往往与“战争”和“革命”有关。有研究者曾对历史教科书如何塑造美国学生的集体记忆做过测试——一些美国大学生回顾三个历史时期的重要事件,分别是南北战争 (1861-1865) 、二次大战 (1939-1945) 和伊拉克战争 (2003至今) ,然后要求大学生对事件的知识和评价回答一些问题。当问到第一次是如何得知这些事件时,85%关于美国内战的知识来自课本 (55%) 和教师 (30%) ;77%关于二战的知识来自课本 (48%) 和教师 (29%) 。伊拉克战争尚未编入教本,学生87%的知识来源是媒体,如电视 (62%) 、报刊 (19%) 和网络 (6%) 。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学生说起抗日战争,想到的无非是平型关、地道战、地雷战。直到1990年代,南京大屠杀才成为抗战记忆的一部分,这不仅是由于教科书里有所叙述,而且也是因为图书报刊、影视作品中出现了不少对这一事件的介绍和描述。 同一个历史事件在不同时期的教科书里会有不同的叙述,影响人们的具体记忆内容。例如,1947年的美国历史课本强调使用原子弹加速了日本的投降,但1954年冷战高潮核武竞赛时期,美国教科书只叙述原子弹的发展,而略去了它结束战争的战略用途。1961年,古巴导弹危机几乎引发了美、苏的核战争。1966年的教科书在讨论1945年的原子弹轰炸时告诉学生,“如果不能寻找到‘持久和平’之路,那么结果也许就是一场祸及全人类的核屠杀。”1990年代冷战结束后,美国教科书开始从多角度介绍1945年使用原子弹的原因。而日本教科书则始终强调原子弹带来的人道灾难。 不同国家对二战的集体记忆是不同的。有研究者曾做过这样一个调查。调查要求学生们列举二战中最重要的事件。结果发现,美国学生的回答是:一、珍珠港事件,二、太平洋战争的中途岛战役,三、诺曼底登陆,四、阿登战役,五、犹太人大屠杀,六、原子弹轰炸日本广岛和长崎。1990年代对俄罗斯学生的同样调查发现,他们列举的重要事件包括:一、德国进攻苏联,二、莫斯科保卫战,三、斯大林格勒战役,四、库尔斯克战役,五、列宁格勒围城,六、攻克柏林。 这两个国家的集体记忆没有重叠的部分,不等于说彼此没有关于对方的历史知识。历史知识和集体记忆是不同的,对于集体记忆来说,重要的不是发生过哪些历史事件,而是那些历史事件对于“我们”这个特殊群体的命运和生存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因此,即使对同一个事件,也会有表现不同的意义理解的不同说法。例如,美国人称诺曼底登陆,俄罗斯人称“开辟第二战线”。中国人称“南京大屠杀”,日本教科书即使提及也只是说“南京事件”。一旦我们知道了历史与集体记忆的区别,就会对某些历史事件的不同称谓比较能够容忍,同时更关注我们自己尚远未被充分思考和讨论的集体记忆。 (作者为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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