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

白衬衫 | 一个红卫兵的反思

一场红卫兵武斗中, 16岁的他挥舞大棒打死了19岁的他。43年,他常在暗夜中醒来,问自己:“我打死人这事儿该怎么算呢?” 今天,62岁的王冀豫选择站出来向世人说出自己的罪。“忏悔太虚了,我不求原谅,我认账,活该受折磨,遭报应。说出来,是为历史留下证据”     王冀豫     生于1951年,曾是北京中学文革中“老红卫兵”一派的成员。16岁时,他在一场武斗中打死了人。他当过兵、务过农、干过工人,改革开放后最早的一批“玩马”者,自称“牧马人”。1985年参与创办中国最早一家马场——北京稻香湖马场。     2013年6月,《炎黄春秋》杂志刊登了一则特殊的“道歉广告”,61岁的退休干部刘伯勤利用广告向“文革”中受到自己批斗、抄家和骚扰的众多师生、邻里道歉。在道歉广告中刘伯勤说:“垂老之年沉痛反思,虽有‘文革’大环境裹挟之因,个人作恶之责,亦不可泯。”这则特殊的广告迅速引发了媒体的关注,更促使人们反思个体在集体行动中的责任。     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革命小将”多数已经退休。那一代人,经历了疾风暴雨的革命,又经历了改革开放的大潮,沧海桑田,际遇或许大相径庭,但那段“革命”的共同记忆一定深深地刻在每个“红卫兵”的心里。红卫兵们究竟如何看待?似乎是一个谜。公开反思自己曾经犯下的“罪”的人少之又少,触目可及的是沉默的大多数。     早在2010年5月,《炎黄春秋》杂志就曾刊登过一篇名为《背负杀人的自责》的文章,文章的作者就是当年的“红小将”王冀豫。时隔三年,记者再一次找到王冀豫,当问到“沉默的大多数”时,他说:“很多人不说也确实是因为这是一种集体犯罪。共犯时代,谁也不能说谁。当然,个人的罪恶是不能掩盖的。比如像我打死了一个人,这是不能掩盖的。”     红卫兵组织很像“义和团”     我是“大院”长大的孩子,“文革”爆发时在铁三中读书,后来又在翠微中学混。翠微中学并不是一个好学校,但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这里集中了大批的“大院”孩子。所谓“大院”,就是干部子弟聚居区。当时,公主坟以西有包括空军、海军、通信兵、总后勤部、炮兵、装甲兵、工程兵、铁道兵、解放军军事政治学院在内的众多军队大院,也聚集着众多的“大院”孩子,“大院”孩子大多经过保育院和小学寄宿制教育,相互之间感情好、抱团。     1966年,我才十五岁,上初二。“文革”初期,开始组建红卫兵的主力是高中生,以部队干部子弟为核心。我们初中生基本就是跟着高中生跑,跟着起哄,没脑子的那种。高中生则有思想、讲策略。运动初期,红卫兵组织也想搞“正规”,还有点假正经,恨不得拿入党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虽然红卫兵组织企图正规化,但红卫兵组织从来就不是一个正规的组织,它其实就是一个群众的乌合之众。各种红卫兵组织只有看似相近的意识形态,却没有统一的组织形态,更像是白莲教、义和团。     1966年8月,被人称作是“红八月”,是红卫兵打人最厉害的时候。很幸运,当时我不在北京,不然我肯定参与打人。今天的人们都在说“红八月”,吞吞吐吐的,大家都知道那是一个血腥的行为。     “文革”刚一开始,工作组就进入了我所在的铁三中,由于受高中生的影响,我感觉工作组的行为是压制群众,企图用一种正规的方式来把群众运动捆绑在笼子里。我就开始写大字报,给学校提意见,批评工作组“束缚群众”,这下就有反革命的嫌疑了。工作组找到我爸谈话,听说我有反革命嫌疑,我爸马上就慌了,本来就是一野孩子,又有了反革命嫌疑还了得,“你干脆当兵去吧!”就这样1966年6月份,我离开北京,到内蒙古当兵了。我当兵的时间并不长,10月我父亲便出了问题,“兵”就当不成了。到11月份,我的津贴被停了,也未能随部队南下参加抗美援越,只好留在驻地继续放牛。1967年初,大概是春节前,我回到北京。     “却道天凉好个秋”     那时的北京红卫兵运动早已是另一番景象,“老兵”、“联动”已经被打压下去,各个学校的红卫兵你争我夺,各个群众组织风起云涌。派别斗争愈发严重,革命小将继续捣乱。面对当时的混乱局面,我非常轻蔑,“他们算什么革命组织,简直就是牛鬼蛇神犯贱”。     对于我这样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不上学了,整天就是贴大字报、辩论,要么就是以破“四旧”的名义抢鸽子。在这期间,我们不断地积蓄力量,许多“老兵”的关系越来越紧密,大家抱团与其他派别的人对抗,最后演变成武斗。     不仅在北京,我们还到外地去参加武斗。我记得内蒙古武斗就提出叫“北京联动”去支援,内蒙古的红卫兵把车停在公主坟附近,请大家上车,拉到内蒙古去支援“革命”,其实就是去帮人打架。各地的红卫兵组织都分成对立派,总体上说,我们是“保守派”也就是保地方政府组织的,跟造反派对着干。这也好理解,我们这帮人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造反派是要打倒我们的父母,我们自然要保卫我们的父母。     虽说表面上“老兵”不存在了,但实际上我们还很有力量。1967年5月19日,是红卫兵成立一周年的日子,在北京我们开了纪念大会,老兵乐队、老兵合唱团也成立起来。我们只是没有像造反派那样得到中央文革的首肯和支持。     武斗、抄家、打人,在当时是普遍现象,人人参与。时过境迁,很多人不愿意再说,并不是不反思,他们是懒得说。换言之,就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他们中多数人没有做过大恶,多数人就是跟着抄家起哄。     今天我们书写“文革”初期的那段历史,似乎仅仅局限于“迫害者和被迫害者”的问题,事实并不那么简单。95%是迫害者,5%是被迫害者。但是每个5%的人也都想变成95%,而每个95%的人都可能沦为5%,这是一个循环的状态。     “文革”初期,遇罗克写了一篇《出身论》,作为平民子弟,他们从心理上是希望融入体制的,《出身论》的核心就是说,“人人都有革命的权力”。实际上,并非如此。郑义是“文革”前特别优秀的一个学生,被当成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接受改造的典型,到了“文革”为了不被大家抛弃,他能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肉上,为什么?就是为了说明自己不是那5%。可他出身不好,大家仍然不允许他走出那5%。那他对毛主席的忠诚是不是真的?肯定是真的。所有人,无论5%还是95%的人都在忠于毛主席的感情里斗来斗去。这绝不是个人问题,而是社会的问题。很多人不愿再提起往昔,也确实因为那是一种集体犯罪。当然,个人的罪恶是不能掩盖的,比如像我打死了一个人,这是不能掩盖的。这种道歉只能针对个人情况,如果说每个人都能站出来,那太好了,但是不可能,做不到。     从打人中找到乐趣     我刚从内蒙古回北京的时候,还不敢下狠手,后来就越打越凶。至今我还记得那个转折点,“那是人性底线的堤坝溃败的开始”。     1967年初,四三派在工人体育馆筹备 “红卫兵代表大会”,我们 “老兵”就杀过去捣乱。具体讲,就是去打他们。当时,我们学校也得到消息,“造反派在工人体育馆开会”,老兵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工人体育馆的不同角落聚集。一群群穿着军大衣的孩子,一看就是部队大院出来的,一脸的桀骜不驯、不可一世。大院子弟从小吃得好、营养好,身体特好,从小过集体生活,组织性强,并且因为家庭的原因,几乎都受过初级的军事训练,打起架来很凶。我混在其中跟着打,一般都是三四个人围住一个打,被围住后撒腿就跑的好点儿,挨了两下打还想反抗的就惨了,那就纯粹是被殴打,我发现大家打得都特利落,特痛快,管你会不会武术,噼里啪啦地拳打脚踢就把人打翻了。     空军大院的孩子都有那种硬头的军用飞行靴,他们把人打倒后,还用飞行靴踹。我看到被踹的人脑袋嘣嘣地与水泥地撞击,鲜血直流。当时我有点受不了,我就扑上去抱着那个人头,大叫“别打了,太残忍了,要把他打死了”。就在我大喊时,一个不知来自哪个部队大院的高中生,将我一把拽起来,一通训斥:“你是什么阶级感情,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是流氓,他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渣子,他是人民的敌人!” 听了这番话,我的第一反应是惭愧,我简直就觉得自己的阶级感情出了问题,我怎么就不能站在无产阶级一边呢?结果我一咬牙,就投身在打人的行列中了。     五分钟后,我比那些同伴打得更凶。而且我居然从打人的过程中尝到了一种乐趣,我发现罪恶是有乐趣的。就这样我一步一步走下来,直到最后在武斗中打死人。其实,自从我感觉到“打人是乐趣”的那一刻开始,命运就注定了。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     1967年夏,各地红卫兵已经形成了独立的系统。在北京,中学生的红卫兵组织一般分为三个派系——“老兵派”、“四三派”和“四四派”。因为各派观点不同,派系之间“斗争”不断。一般大院孩子认为,“老红卫兵”是好的,“四三派”是坏的。     8月5日中午,那天天空混沌。与我同住空军大院的师院附中(北京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同学常某急冲冲跑到我家:“粮校(北京粮食学校),‘四三派’的狗崽子们搞阶级报复。现在正召集各大院‘老兵’找他们算账。”我积极响应,并招了五六个本院的同学骑车赶往翠微中学,与28个在校门口的同学汇合后,一群人骑着车向师院附中进发。这就是“粮校武斗”的主力。     当我们赶到师院附中,几个高中生还争论,并一再叫初中生冷静。大约一小时后,空军大院同学张某跑来对我们说:“真是阶级报复。李红星在粮校门口被截,因为有育英中学的‘四三派’同学在,李红星没当回事。抓进粮校后,几个穿工作服的人押他去地下室,在楼梯上用刀刺他。李红星狂踢狂打,冲出校门,蹿过围墙,游过运河。因为中了三刀,流血过多,游到岸边就昏过去了。要不是大伙绕道沿运河来师院附中,半道儿上发现李红星,赶紧就送空军总医院,李红星就完了!”     听到这些,我气愤极了,大喊“跟他们拼!”不顾高中生劝阻,二十几个“疯家伙”砸了校体育器材库、工具库,将体操棒和大镐把等能打人的东西翻出来,人手一件,冲出校门。     我们是外校来增援的,在不冷静中反成了主角。最初双方没有实际意义的交手,都在试探。对方冲出校门虚晃了几下,以满天的飞石和用螺帽为弹子的弹弓伺候我们。我们只能依仗树木为掩体,捡石头还击。     一个小时后,一辆满载人员的卡车出现在我们的背后。一个低沉的吼声:“打倒联动??”有人轻声说:“我们被包围了!”随着卡车停下,车上人员跳下车,与校内冲出的对立派同学组成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有两三百人向我方涌来。     由于道路不宽,刚好是个“冷兵器”耍得开的战斗面。二十几个人,前后两排,可交叉换位、相互作用。后撤就是溃败。无奈中我不知动了哪根筋,大喊:“别退了,叫他们追到什么时候!后面的人截住他们,我们往回打呀!”     在这种莫名仇恨的驱使下,我们打红了眼,这时一块砖头击中了我的手臂,我紧握木棍呆了一下,眼余光扫见那个身穿蓝工作服的用砖头砸我的人。我疯狂地蹿起来大叫:“打死他们!”事后据别的同学说我跳的高度超过众人半个身子。我盯住砸我石头的同学狂追过去。他好像不敏感,跑得挺稳健。在路的东侧,我在他毫无防范的状况下,一棍击中了他后脑部。他好像飞出去的袋子,倒在路旁的坡上滚下来,又动作迟缓地爬起。当时,我疯狂兴奋地大吼:“你跑不了了!”又一棍击中他的前额,血溅到棍子上。其实我已虚脱,直到腹部挨了一砖头疼得蹲在地上才停止追打。   “我方”同学陈某从后面跑来,说:“咱们打死了一个,就是你打倒的那个。”我惊呆了,第一反应是“不是我干的吧!”     在校医务室,那人平躺着,已被包扎了一下,但是他的颈动脉仍喷着血泡,双眼微睁,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面色惨白。这景象我终生不忘,惨极了。此时,我得知他叫“王雁鸿”。我问校医情况,被告知没救了,如五雷轰顶,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事实却永不能更改——我杀人了!     在监狱里开始思考     自从打死人后,我就一直在家等待警察。我报过警,可警察不管这事儿。为了洗刷自己,我打算参加抗美援越,去越南“革命”。我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从北京颠沛到海南,企图说服躲避在海南岛秀英港的越南海军带自己上战场。当时,越南海军公开挂着中国军旗、国旗,穿着中国人的军装在海南岛休整。可惜人家越南人看不上我,根本不理睬。我只好留在了海南。     在海南岛,又赶上武斗。我本不想参与武斗,可碰巧赶上。海南的武斗比北京学生们之间的“打群架”级别高多了。造反派,拿着机关枪向我们射击。我们也不示弱,自制“手榴弹”也很厉害。所谓“手榴弹”就是拿一个罐头盒子,用火药和铁渣子混在一起,有个捻儿,用火点的,点着以后扔到水里都能引爆,那威力真是很厉害,有效杀伤范围能有20多米,把人炸得哭爹喊娘。     当时“造反派”拿着冲锋枪扫射我们占据的大楼,高呼“你们投降吧”,好猖狂。我们没有枪,只有手榴弹。其实,他们也不敢上来,我们在扔“手榴弹”之前也喊“你们上来吧,给你们吃吃我们的‘铁西瓜’,味道还不错吧!”他们听到这么流利的普通话,就知道是“北京联动”的,就知道这个楼不好攻。随后我们就扔了几个“铁西瓜”,他们就撤了。     在海南呆了两三个月,1967年的12月4日,我被北京警方以政治犯的名义逮捕。罪名是政治武斗。武斗中杀人不是刑事犯,第一,不是图财害命,第二也不是蓄意杀人,第三也不是阶级报复。在“文革”的武斗中杀人,都算政治犯。     1968年1月,我被关进了半步桥监狱,当时监狱很拥挤,定员12个人的一个房间都关了20个人,我们那个房间更多,总共关了22个人。可我在监狱里高兴着呢!孩子嘛,没有什么愁滋味,狱友也基本上都是政治犯。在监狱里什么也不想,脑子空空的。不过,我在监狱里接触了一些人。一些老政治犯,思想都挺睿智的,在这种思想氛围里我得到一种精神灌输,我发现自己读的书太少了,言之无物,所以就想读书。     1968年9月27日,我从监狱出来,开始读书思考,进了中央学习班第三期。到1969年2月,我被宣布“教育释放”:不戴帽子、不记档案、不剥夺政治权力、组织上负责保密。     我们那一代人的反思     我之后的人生和很多人一样,下乡、当兵、当工人。我们这代人经历差不多,很多人都有反思,只是很少人公开谈。我的反思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可以说突然一下子就有了。我自己归结为生理原因,就是到了一定岁数的自然流露。     活到50多岁,我就觉得自己特别倒霉,很不顺,觉得奇怪。有一次,我碰到一个养马人。他说我肯定做过大恶,还不止一次。还有一次,我去看我姨妈,她那大楼里住着一位老头会算命。我让他给我算命,他张口就问“你打死过人没有?”我强说没有。我下乡在内蒙古时,也有一个算命的老瞎子说“你命大,你经历过很多大事,最后都不了了之。”我说“我杀死人呢?”他说“那也不了了之”。还有更绝的。我在杭州跟人打架把人给捅了,我去自首,结果一个小时之后反倒变成英雄。因为那个被我捅的人正好是个通缉犯。     人年轻的时候,有些事儿根本就不在乎,或者能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托词,只有到了50多岁以后,发现这事儿是个事儿,晚上会睡不着觉。倒不是会做噩梦,就是觉得良心上对不起人家,难受。     我刚才说,我们这一代人有很多共同的经历,其实每一代人都有某种共同经历,或者说共同记忆。我们都到岁数了,到了这个岁数好多人也就浑浑噩噩地活着。只有在同龄人之间才会有真正的碰撞,才能反思。你说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其实不对,四十多年过去了,大家的际遇是天壤之别,有人大富大贵,有人默默无闻,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说不清,所以也就不想说。    本文来源《国家人文历史》 作者:王冀豫/口述,纪彭/整理                                                                                                                                          —–白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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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蜀:被疯狂年代愚弄的外国人—在华外国专家“文革”经历

当“文化大革命”如狂飚骤起般席卷中国大陆时,不仅广大干部群众满怀革命激情与对毛泽东的无限信仰投身其中,甚至连当时正在中国帮助建设的外国专家们 也被卷了进去,这些外国专家与中国民众一起参加了这场起初显得像是革命的正剧、后来才逐渐暴露其真面目的悲剧和闹剧的史无前例的演出。然而,对外国专家在 “文革”中的“造反”活动和后来的种种可悲境遇,国内的“文革”研究却很少涉及。本文希望通过对相关情形的回顾,填补中国现代史研究中的一小块空白,也有 助于我们加深对“文革”的认识。  外国专家也写出“马列主义大字报”  “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发动,以毛泽东下令向全国公 开宣传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所写的那篇攻击北京市委和北大党委有关领导人的大字报为开端。毛泽东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中,高度评价聂元梓等人 的这张大字报,誉之为“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在此“样板”的启示下,一时间大字报在全国铺天盖地般涌现出来。写大字报的人们,当然并非都是像聂 元梓那样的个人野心家,也并非都能像聂元梓那样得到来自中共高层的鼓励和支持。不少大字报作者是怀着真诚的革命热情响应毛泽东“反修防修”、“保卫无产阶 级江山永不变色”的号召而“拿起笔作刀枪”的。  当时,有许多外国专家在北京的新华总社、中央广播事业局、外文局、中共中央编译局和一些 大专院校、科研、出版部门工作。这时,外国专家们也纷纷提笔写起了中国特色的大字报,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四个外国专家阳早、史克、寒春、汤普金斯合写的一张 1,后来被誉为“外国专家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写于1966年8月31日,即毛泽东第二次检阅红卫兵那天。在1967年3月22日的 《人民日报》上曾有一篇题为“在毛泽东思想大学校里成长──访问一位在中国工作的美国女专家”的报导,谈到了美国女专家寒春和她的丈夫阳早参加写作这张大 字报的经过:“在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中,寒春同志和她的全家人都强烈地要求参加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八月底,她和她的爱人,还有另外两位美国朋友一 起,写了一张大字报,表达了对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的无限热爱,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无限热爱。……”  但是,此报导只摘引了这张大 字报中的几句表态性的话,而没有介绍大字报的具体内容。不仅今天的人们,就连当时的许多“文革”亲历者也只知有其事而并不了解这张大字报究竟写了些什么。 若几位外国专家仅仅是表达了对毛泽东的热爱和对“文革”的拥护,那显然太一般了,不足以被称为“马列主义大字报”。  现将这张大字报全文转引如下:  给外国专家局的大字报   为什么在世界革命的心脏工作的外国人被推上修正主义的道路???是哪个牛鬼蛇神指使给外国人这种待遇?在中国工作的外国人,不论他是哪个阶级,不论他对革 命是什么态度,都受到这种“五无二有”的待遇:“五无”:一,没有体力劳动;二,没有思想改造;三,没有接触工农兵机会;四,不搞阶级斗争;五,不搞生产 斗争。“二有”:一,有特高生活待遇;二,有各方面的特殊化。  制定这种待遇是什么思想支配的?这不是毛泽东思想,这是赫鲁晓夫思想,是 修正主义的思想,这是剥削阶级思想。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结果又是什么呢?1.使要革命的外国人不能掌握毛泽东思想,只能在口头上说条条;2.使革命的外 国人革命意志衰退,滑到修正主义道路上去;3.阻碍在中国的外国小孩成长为坚强的革命者;4.把革命的外国人和他们的中国阶级兄弟隔离开,破坏他们的阶级 感情,破坏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我们认为这不是个别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世界革命的原则的问题,我们坚决反对这种待遇。  我们决心要成为坚强的革命者,成为坚定的反修战士。为了把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斗争进行到底,我们决心锻炼和考验我们自己。我们的后代必须成为坚强可靠的革命接班人,而决不允许他们变成修正主义分子。   因此我们要求:1.以阶级兄弟看待我们,而不是以资产阶级专家看待我们;2.允许并鼓励我们参加体力劳动;3.帮助我们进行思想改造;4.允许并鼓励我们 紧密地结合工农群众;5.允许并鼓励我们参加三大革命运动;6.我们的孩子和中国的孩子,受到同样的待遇和严格的要求;7.生活待遇和同级的中国工作人员 一样;8.取消特殊化。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成为毛主席所要求的革命者。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中国人民、世界无产阶级及被压迫人民、被压迫民族的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万岁!万万岁!!   这张大字报很快就被上报到最高层。9月8日,毛泽东作了批示。不过当时有关部门并未向外国专家们传达这个“最高指示”。据在新华社工作的比利时专家邱亨利 1967年4月19日在中国矿业学院“东方红”召开的批判《修养》(即刘少奇着《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大会上发言“揭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 当权派,拒不传达毛主席的指示,在外办和外国专家局顽固地执行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2 但是,毛泽东这个批示仍然不胫而走,并被红卫兵、造反派录入当时编印的各种“文革大事记”。当时在外文出版社和《中国建设》杂志工作的著名专家爱泼斯坦 (从小在中国天津长大的波兰籍美国记者,“文革”前已取得中国国籍并加入了中共,但仍被红卫兵们视为“外国朋友”),在1967年的一次“批判大会”上向 群众公布了毛泽东的批示内容:“我同意这张大字报。外国革命专家及其孩子要同中国人完全一样,不许两样。凡自愿的,一律同样作。”  大字 报的作者之一、美国农业机械专家寒春,后来在一次揭发批判外国专家局“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上谈到他们获悉毛泽东批示后的心情时说:“现在,我们听到了 毛主席的声音!毛主席没有框框,他是全世界人民的解放者。他无限相信人民能够自己解放自己。……毛主席只用了几个字就把反革命修正主义者分裂世界无产阶级 的阴谋诡计砸得稀巴烂!我们摆脱了枷锁!大门向我们敞开了!现在靠我们自己去学游泳了!”3  我们现在来看这张大字报,仍然不能不承 认,除去其中个别的“文革”词语外,大字报表现出的是外国专家们对中国革命的一片赤诚之心。这正如当时在外文编译局工作的法国专家戴妮丝·李─勒布雷顿在 其回忆录《爱是不会凋谢的》一书中谈及她的“文革”经历时所说的那样:“因为我们从无恶意,一直为寻求中国人民的利益和为取得社会主义的胜利而努力。假如 说我们有时在某些方面搞错的话,也是和许多无辜的人一样,因为不了解情况,过于天真。”4 此话确实朴素而真切地概括了当时许多狂热投身“文革”的人们的特点。  这张大字报的作者中阳早和寒春夫妇最有名。阳早(原名欧文·恩格斯 特或希德·恩格斯特)是美国农学家,1946年28岁时到中国,希望改变中国农业的落后面貌。他在延安进入中共创办的最早的农场工作,寒春(原名琼·韩 丁)是其好友的妹妹,原在美国从事核物理研究,参加过第一颗原子弹的研制和试验工作,后在芝加哥核物理研究所攻读博士学位,与杨振宁在同一研究小组。她为 了爱情和理想,放弃了在美国的条件优厚而大有前途的工作,于1948年初来到内战炮火中的中国,次年春在贫寒的延安窑洞里与阳早结婚。此后,夫妻俩从延安 到“三边”,从陕北黄土高原到内蒙草原,从西安草滩到北京郊区,为中国农业的机械化和发展畜牧业兢兢业业工作(1987年中国政府为表彰他俩在中国连续工 作40年,向他们颁发了《国际科技合作奖》)。从他们的经历可知,他们属于那种如今已十分罕见的理想主义者。  在1967年一次批判外国 专家局“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会上,寒春谈到了她和丈夫阳早写这张大字报的背景:从1959年开始,外国专家有了特殊化的待遇;生活上与中国民众拉大了 距离,特别是在困难时期,为他们规定了一整套的特殊待遇;而最使他们难于容忍的则是政治待遇的变化,“政治待遇上的第一个变化就是不许我们参加社会主义教 育运动”,“旅行变得越来越受限制”,同中国工人甚至干部的关系也疏远了。1966年5月他们被调到北京后,情况更为严重,“剥夺了我们所有的政治生 活”,“除了乘汽车外,我们不能到任何地方去”;他们主动要求降低工资、以缩小与中国同事的差别,“费了老大的劲儿,我们的工资才降到仍然非常高的水 平”。“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让孩子们回家,不许他们参加文化大革命”,成天只能关在住宿的饭店房间里,除了坐小汽车外不许上街,不许去公园玩。他们9岁 的女儿在这种环境里变得情绪反常,变得对什么外国东西都憎恨,还对他们大骂:“打倒你们这些美国特务!”5……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好给外国专家局写 了一封长信,谈到给外国专家的这种待遇是错误的和有害的。“7月17日晚上有位副局长来看我们。虽然他的态度很热情,可是他对我们提出的为什么外国人硬被 推向修正主义道路上去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给予满意的答复。……解释了半天,归根结底就是一个词儿‘安全’。”这两位外国专家感到这种“令人窒息的政治压 迫”是不能容忍的,在当时的大气候下,他们自然将这些问题联想成了是有人“明目张胆地用资产阶级民族主义来全面攻击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是“尖锐的阶级斗 争”。于是,在红卫兵运动爆发后,他们受到鼓舞,便写出了那张大字报。6 据寒春说,大字报的另一位作者史克在文革前有一次因病住院需要动手术,外语学院一位认识史克已14年的领导听说了,打电话询问她的病情,史克没法在电话里 说清楚,就写了一封信详细解释。谁知当她出院后,那位领导却对她说:“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寒春认为,这说明干部“竟然害怕收到外国人的信”。7   当时寒春“揭发”的这些情况,除去生活待遇的特殊化既有体制弊端上的原因,也有照顾外国专家生活习惯的考虑,而所谓的“政治压迫”问题,实际上正是他们所 景仰的毛泽东日益强调阶级斗争、造成阶级斗争扩大化和绝对化而派生出来的社会政治问题,并非“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或“修正主义路线”的“迫害”。而这些左 倾的外国专家并不能认识到这点。法国专家戴妮丝在回忆中说:她当时就是因为对毛泽东充满敬佩之意才拥护“文化大革命”的,她认为“他有勇气抨击自己领导的 政党,目的也许是通过‘文化革命’为这个党洗涤灰尘,使党重新走上正确的道路。”8 英籍作家韩素音在回忆“文革”的《再生凤凰》一书中也谈到,“毛的品质,毛的远见,他对中国以及世界历史的影响吸引了我,使我着了迷。我决心去理解他,理 解所发生的一切。……‘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我要摆脱这种迷恋是不可能的。”9 当她在“文革”初期见到周恩来与康生、陈伯达等人一起接见出席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的代表时:“我心里不禁愣了一下。……周恩来与他们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因 为周出来接见我们,因为我信任他,我就认为和他在一起的其它人也必然是好人。”10  当时许多外国专家都写了“革命的大字报”。 11 例如,北京白求恩医院英国骨科专家洪若诗开了一个通宵的家庭会议,“他们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 底!’他们决心起来造反,同中国同志一起造修正主义的反。于是,他们打破思想上的顾虑,写了一张全家署名的大字报……”。12 在新华社工作的比利时专家邱亨利说,他在1966年9月初写了第一张大字报,要求和中国同志一齐学习、并肩战斗。13 在外文出版社工作、已加入中国国籍但享受外国专家待遇的美裔专家沙博里,直到1984年仍维持着当年对“文革”的认识:“多年来,在中国社会的某些领域 中,封建的和资产阶级的观念和方法滋长起来。这种现象有多大代表性,有多么广泛,我不得而知。但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显然认为形势是非常严重的。” 14  正是基于类似认识,为支持中国革命而来华的外国专家们纷纷表示拥护“文化大革命”。戴妮丝回忆说:“我们有决心为革命的新发展 而作出努力,甚至牺牲。”这位在1936年就与中国旅法画家李风白结成夫妻,五十年代初随同丈夫来到中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法国共产党员,也为了支持中国 的“文化大革命”而作出了两点“牺牲”:“我的第一个‘牺牲’是向我所在的法共支部提出退党申请。这个行动是没有实际意义的。身处异国,我不能与我所在的 党共同战斗,但是,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这个党过于听命于苏联,过多地指责中国。……总之,太‘修’了。这可能是个有意义的行动,我申请加入了一个年轻的 法共(马列)。不管怎样,我为此付出了一定的代价。过去,有些(法共)同志对我很信任,我也以自己的忠诚引以为荣。可今后他们就会把我当成叛徒。‘叛 徒’,我反复掂量着这个字眼,感到剌痛。我做出的第二个‘牺牲’相对来说容易些,和其它外国专家一样,我要求降低工资,以求接近中国同志,特别是那些即将 去农村的同志。”15  在当时外国专家所写的大字报中,还有另一张也得到了毛泽东的赞赏和批示。那是在群众性的造反、夺权浪潮已经席 卷全中国大陆的1967年初,一些地方的造反派举行群众集会,由群众(大多不是中共党员)来通过决定开除某个“走资派”的中共党籍。造反派中刮起了动辄 打、砸、抢的歪风,甚至还有人提出“革命的打砸抢万岁”的口号。在西安外语学院工作的外国专家大卫·库普于1967年3月10日写了一张大字报,认为西安 正受着“左倾机会主义”的影响,由群众大会开除一个人的党籍是“全民党的做法”;“革命的打砸抢”问题需要注意,这不是无产阶级革命派应该做的,是流氓行 径。“要把那些存心把我们引上背离无产阶级革命道路的人清除出去,才能实现群众、干部和解放军的三结合。”西安市政府外事办公室的高智曾任毛泽东的机要秘 书,他将这张大字报的抄件转给了毛泽东。3月20日,毛泽东阅后批示:这个外国人很能看出问题,分析得很不错。总理阅后又批送文革小组阅,周恩来对此件的 批示是:“建议将这张大字报和主席批语登文化革命简报。”16 不过,这张大字报的影响远不如“外国专家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那么大,因为此时继“一月革命”之后遍布全国的群众“造反”行动正进入新的高潮,而“文 革”领导者和“造反派”都不愿意对这种规范和限制群众运动的观点作过多宣传。  外国的“红卫兵”和中国的外国人“红卫兵”   红卫兵运动兴起之后,年轻幼稚的红卫兵们急欲将造反之火燃向全世界,“让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遍全球”、“解放世界上占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当时在北京有学 生打出了“国际红卫兵中国支队”的旗号;每天都有很多红卫兵跑到外交部催促成立国际红卫兵,有的年轻人还激烈地提出,若不尽快成立国际红卫兵,就会给无产 阶级世界革命造成损失,就是犯罪。一些外国留学生还向当时的外交部长陈毅提出,要回国去组织红卫兵,但受到陈毅的劝阻。  在中国的红卫兵 运动的影响下,日本、墨西哥等国也出现了“红卫兵”,当然马上就被取缔。但也有个别当时未遭取缔的,如意大利共产主义青年联盟(马克思列宁主义)办起了机 关报《红卫兵》报,热情歌颂中国的“文化大革命”17;丹麦一位共产党员所组织的“红卫兵”直到1967年8月还宣称,要在丹麦贴出更多的大字报。 18 此外,一些国家的共产党内分裂出了“造反派”,以“××共产党(左派)”、“××共产党(马列)”之类的名义另立山头,宣布与原所属的“修正主义党”决 裂。比如,从1966年9月起,日本共产党的一些基层组织受到中国“文革”的影响,在山口、佐贺、爱知、福冈、兵库等县建立了日共县委“革命左派”,对日 共中央“造反”。日共中央认为,这是中共插手其内部事务,造成了日共的分裂,于是在1967年8月召回其驻中国代表砂间一良和日共中央《赤旗报》驻北京记 者绀野纯一,两党关系彻底断绝。19 此后日共即被中共称为“日修”或“宫本修正主义集团”。  不过,中外红卫兵们想把“文革”造反 之火燃遍全世界的天真意图并未实现。真正经历过象中国红卫兵那样对“走资派造反”的外国人,只是在中国大陆、特别是在北京的一些外国专家。在毛泽东为阳早 等四位外国专家的大字报作出批示四天之后,定居北京的81岁高龄的著名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接受了红卫兵赠送给她的袖章,成为一名“名誉红卫 兵”──她可能要算是外国专家中第一个“参加了组织”的“造反派”,不过她的参加只是象征性的。1966年10月5日,《人民日报》在发表一组毛泽东接见 红卫兵照片的同时,发表了戴着红卫兵袖章的斯特朗请毛泽东在她的《毛主席语录》上签名的照片。由于斯特朗支持“文革”,她在为美国的21,000个读者订 户撰写的《中国通讯》(又译作《中国来信》或《北京来信》)中,曾热情介绍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歌颂那些得到毛泽东支持的红卫兵和“文革”中的“新生事 物”。  在北京的外国专家纷纷仿效其中国同事们的作法,建立起了“白求恩─延安造反团”、“国际燎原造反队”等造反组织。在首都大专院校 红卫兵代表大会成立会上,“大会宣读了由在京外国友人组成的毛泽东思想‘白求恩──延安’造反团的贺信。红卫兵代表们对国际战士的祝贺报以极其热烈的掌 声。”20 这大概是官方媒体首次报导外国专家造反派组织的活动。这个外国专家造反团1967年夏天已有70名成员,倾向于支持最激烈的造反派系。21 法国专家戴妮丝当时就参加了这个“造反组织”,她在回忆中写道:“外国专家也投身到运动中,参加了‘白求恩──延安战斗队’。这个名字既好听又响亮,红袖 章上也写上了这个名字。”22 沙博里在他的回忆录中也写道:他先是参加了《中国文学》的一个战斗队,“后来又参加了一个外国人组成的‘革命’队”。23……  被卷入疯狂旋涡的外国“造反派”   1967年所谓的“一月风暴”夺权斗争开始后,外国专家中的一些造反派也与中国的许多红卫兵、造反派一样,被卷入了疯狂的旋涡里,语言和行动都变得极端左 倾。在文革中,“成名成家”被当作资产阶级思想批得臭不可闻。在一次批判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大会上爱泼斯坦说:“这个‘家’字是不好听的,现 在叫我们是‘外国专家’,我们也是不爱听。我们就是外籍的工作人员,工作者,不是什么‘专家’,不是什么别的‘家’。”24 当时,红卫兵、“造反派”有一个从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学来的常用口号,即要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美 国专家李敦白在“批判刘少奇黑《修养》”的大会发言中甚至创造性地提出:不仅要踏上一只脚,而且要踏上两只脚;一只脚,是因为他出卖了中国革命,另一只 脚,是因为他毒害了全世界的一切革命干部。25  “文革”中一些外国专家以往认识上的伦理是非也被颠倒过来了。北京外语学院的外国专 家柯鲁克在批判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书时发言说,以前他的岳母(曾作过30年传教士的基督教徒)读了他推荐的《修养》,对刘少奇十分钦佩,当时他 认为这是岳母进步了;而在“文革”中才认识到,“刘氏黑《修养》”得到“帝国主义的奴才”的钦佩,正说明了刘少奇的“反动本质”。26   而“文革”中流行的那种捕风捉影、无限上纲的“阶级斗争”方式,也同样影响到外国专家的行为。法国专家戴妮丝回忆,在当时突击翻译《毛主席语录》外文版 时,两位来自拉丁美洲不同国家的专家对某些词汇的译法有分歧,因而推迟了发稿时间,使西班牙文版《毛主席语录》的出版落后于其它文本。此事被在中国的外国 “造反派”们“上纲”成了外文出版社“走资派”“破坏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大罪。外国专家造反组织“白求恩─延安战斗队”为此召开了批判大会。戴妮丝闻讯后 曾找到她所在的“战斗队”头头、一位讲西班牙语的美洲人,说明“这不是他们(外文出版社领导人)的错,原因是翻译过程中有改动;只要译稿一准备好,外文出 版社的人马上就把它送到印刷厂,连星期天也是这样!”但是那位外国专家“造反派头头”却听不进去,他回答说:“不管怎样,这本书耽误了。而且,不能打击群 众的积极性。”27  英籍作家韩素音写道:“居住在北京的西方人中,发生了奇怪的现象。想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外侨成立了一个‘白求 恩’组织。他们把突然发现的革命热情用到像路易·艾黎28、马海德29这样的在中国工作了几十年的可靠的高尚的人身上。他们揭发路易是‘特务’, 与国民党暗中有来往。路易受到‘审查’,发现他曾写过赞扬贺龙元帅的文章,还有一张他与贺龙的合影。朋友们再也不去看望他了,只有马海德和另一位医生,汉 斯·米勒30,他们经受了种种难以想象的压力,始终与路易紧紧站在一起。这些外国人召开了‘斗争会’,中国式的‘斗争会’,批判路易。后来,他的一些 书也被销毁了。……这些西方人,其中也有美国人,表现出的恶毒──没有别的词来描述──是群体性精神变态的一个可怕的实例。‘你应当看看他们当时的那个样 子,’几年后路易温和地笑着对我说,‘他们就像无知的孩子,眼睛都瞪出来了,喷着怒火。他们认为他们是站在革命的最前列。’”路易还对韩素音谈到,外国专 家“造反派”们不仅对他提出各式各样的“指责”,而且还不让他去医院看皮肤病,后来还是周恩来得知此事才下令让路易到医院看病。韩素音气愤地写道:“如果 这些事是中国人干的,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些西方人发了什么疯,竟这样对待一个最伟大、最坚定和对中国最有用的人?”31   1967年“一月风暴”掀起后,外国专家“造反派”也参加了“夺权斗争”。其中最为有名的,莫过于当时在中央广播事业局工作的美国专家李敦白参加了广播局 和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夺权”(据李敦白回忆,他们在广播局夺权的时间是1966年的最后一天,比“一月风暴”还早)。这件事影响极大──因为当时电视尚 未普及,广播电台就是最快捷、最有影响的大众传播媒体,“文革”时期毛泽东及中共中央的指示、有关“文革”部署的重要文章,都是首先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对外称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向全国及全世界广播后才在报上刊登的,这就是当时所说的“红色电波传喜讯”。  李敦白生长于美国南方,原是美 国共产党员,出身名门而“离经叛道”,17岁就参加工会和学生运动,支持黑人解放运动。1946年,他在为联合国救济总署驻华办事处工作时认识了周恩来, 在周恩来的鼓励下,他到了延安,受到毛泽东、朱德等中共领导人的接见,从此就留在“解放区”,投入了中共的革命和建设事业。尽管他在1949年初曾因被苏 联当局诬蔑为所谓“斯特朗国际间谍网”成员而由中共有关部门逮捕,含冤入狱达6年零3个月之久,但出狱后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献身于中共领导的事业,并要求加 入中国国籍。周恩来认为,他保留美国国籍更有利于将来中美的友好交往,他才听从劝告,保留了美国专家的身份。  “文革”中李敦白成了活跃 于北京各群众组织之间的风云人物。《人民日报》1967年4月8日用大半版的篇幅发表了李敦白的文章“中国文化大革命打开了通向共产主义的航道”,同月 14日的《人民日报》又大段报导了李敦白在会上的发言。在1967年4月10日“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召开的那次著名的“30万人批斗王光美大会”上, “国际共产主义战士”李敦白代表外国“造反派”作了慷慨激昂的重点发言:“7年前,中国的无产阶级把世界革命的大叛徒赫鲁晓夫揭露出来了,给世界共产主义 运动立了一大功,除了一大害。今天,中国人民,清华井冈山的战友们,揪出了一个王光美,揪出了一个刘少奇,揪出了另外一个世界革命的大叛徒,也是对世界共 产主义运动除了一大害,立了一大功。我们感谢你们!”32  英籍作家韩素音在《再生凤凰》一书中记叙了一位既信仰马克思主义又信奉罗 马天主教的外国经济学家、“一位满怀激情而富有魅力的女人”对她的谈话:“‘我已写信给林彪,’她语气非常坚决地说。她的两个儿子对住在北京的外国人(英 国人和美国人)及他们所起的作用极为不满,百般挑剔。‘你知道吗?是一个叫做西德尼·里顿伯格(引者注:即李敦白)的美国人几乎完全控制了中国的无线电广 播大权!’她愤愤不平地对我说。”33  1967年春夏之间,外国专家的“造反”组织在北京十分活跃,仅举几例即可见一斑。“首都大 专院校红卫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即“首都三司”)主办的《首都红卫兵》报曾报导:“外国在京朋友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他们组织了‘白求恩──延安’战斗 队,贴出‘祝贺革命造反派夺权!’和‘为什么革命友谊宾馆和资产阶级的宾馆没有什么两样!’等大幅标语。”34 “北京大学文化革命委员会”主办的《新北大报》也报导过:“5月2日下午,首都革命造反派在北京体育馆召开了‘最最热烈庆祝毛主席的光辉著作《在延安文艺 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5周年大会’。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聂元梓同志到会并讲了话。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美国朋友李敦白同志,日本朋友、国际燎原战斗队 代表,非洲学习毛着小组代表,首都工代会、农代会的代表,北京工农兵文艺公社,上海芭蕾舞学校‘白毛女’小组赴京演出团代表都发了言。”35 首都红卫兵主要组织之一、“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公社”红卫兵李全华在四川成都两派群众组织冲突中中弹身亡,“首都革命派”为此于1967年5月6日召开了 追悼大会,据“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公社”主办的《东方红报》报导,出席大会的除了有来自全国的“造反派”之外,还有“来自八个国家的几十位国际友人”。这 期报纸上还刊载了两位外国专家(一位是“白求恩──延安造反团”代表,法国女专家安娜·巴隆,另一位是“国际燎原造反队”代表,日本专家土肥驹次郎)的发 言全文和他们发言时的照片。在发言中这些外国“造反派”都慷慨激昂地谴责了“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罪行”,表示要同中国的“红色造反者”团 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夺取“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并争取“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在全世界的胜利。36 官方的《人民日报》也对外国专家“造反派”的活动时有报导。比如,1967年5月17日报导“首都四十万革命群众到英国代办处门前示威”时便提到:“今 天,一些在京国际友人和外国专家,也和首都的革命群众一起来到英国代办处门前示威游行,他们用不同的语言高呼口号。”……当时,这种逢会必请“外国造反 派”出席并邀请他们上台发言或上主席台就座的作法,在北京风麾一时。(未完待续)  何蜀,《当代中国研究》2002年第2期   from 明鏡歷史網 http://www.mingjinglishi.com/2013/07/blog-post_6.html Shop Amazon – Top Holiday Deals Ev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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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 | 谁有权回忆文革?

即使是现在,在事情发生近六个月后,仍有些难以理解,为何傅苹的回忆录《弯而不折》(Bend, Not Break)在一些华裔移民的社区引发了这样的愤怒情绪——在这近六个月里,亚马逊(Amazon.com)上充斥着成百上千条抨击傅苹的负面评论;有人建起了一个专门用来攻击她的网站;傅苹的朋友和同事也一直受到诋毁她的邮件的狂轰乱炸。 54岁的傅苹大约30年前从中国来到美国。1997年,她创立了一家叫做杰魔(Geomagic)的公司,最近该公司以5500万美元(约合3.37亿元人民币)的价格售出。2005年,《公司》(Inc.)杂志将她评为年度企业家。周六,傅苹将在美国图书馆协会(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的大会上发言。 换言之,发生在傅苹身上的是一个典型成功移民的故事。你会认为这会给华裔移民带来自豪感。但相反,她却一直经受着中国人所谓的“人肉搜索”的攻击——这是一种自发的网络行动,目的是让搜索目标蒙羞。 傅苹的错误——如果你可以称之为错误的话——就是在回忆录中描写了一些她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成长经历,在那10年内,中国陷入一片疯狂。当时,身为知识分子或教师就是一种罪,这些人时常会遭到批判和惩罚(有时被杀害);数百万人被送到农村接受“再教育”;青少年成为红卫兵,行为肆无忌惮——这些都是在毛泽东的认可下进行的。读有关文化大革命的故事时,我们都不禁会联想到《蝇王》(Lord of the Flies)。 30年后,在中国几乎没人愿意深入探讨文化大革命。确切地讲,中国政府并不鼓励关于这一话题的讨论。对于那些切身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而言,它仍是个十分痛苦的话题。 最近我和傅苹聊天时,她告诉我,她原本是想写一本有关她商业经历的回忆录。但一旦开始下笔,她就意识到,要解释她现在的样子,就需要写文革时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傅苹出身优越,8岁时,她被从其位于上海的家带走,送到一个很远的宿舍居住。10岁时,她被红卫兵强奸,傅苹写道。她在工厂工作,还得扶养妹妹。尽管她说她看到了残忍暴行,但她同时也写了自己接受的善意。(爆料:我现在正为出版《弯而不折》的Portfolio写一本书。) 在中国,以发起网络批判运动而出名的博主方舟子决定对傅苹发起攻击。很快,亚马逊涌现大量一星评论,谴责傅苹是个骗子。她的批评者大多是华裔移民,对她的故事大肆抨击,尽管他们找到一些真正的错误,但其中多数批评都有很大的推测性。是的,他们似乎在说,文化大革命中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但它们不可能发生在傅苹身上。 “学校教育一定程度上被打断了,但学校还是存在的,”郝炘(Cindy Hao)颇为不屑地说道,试图驳斥傅苹提到的她在工厂工作的经历。郝炘是一名出生在中国的记者,现居西雅图,她已成为傅苹最强烈的批评者之一。“傅苹的整个故事都是编造的,”郝炘对我说。 (说明:郝炘是《纽约时报》北京分社的自由职业译员,偶尔为分社工作,她曾帮助狄雨菲Didi Kirsten Tatlow做过 一篇相关报道 。她说自己是在文章发表后才开始批评傅苹的。她现在已不再被允许为北京分社做报道。) 在和郝炘及其他批评者聊天时,你不能不想到,这里真正的问题不是傅苹的书中是否有错,而是由谁来讲述文革的故事——或者甚至是这个故事到底该不该讲出来。在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任教的文革专家罗德里克·麦克法考尔(Roderick MacFarquhar,他的中文名字叫马若德——译注)告诉我,对于任何经历过文革的人来说,那都是他们不愿想起的回忆。“如果文革期间,你是中国的一个青少年,你可能不是被打,就是在打人。不论哪一种,都是不光彩的回忆。”是的,傅苹的书中有错。但是很难理解,这些错误如何让傅苹所面对的那种极端、无情的污蔑变得合理。她真正的罪恶似乎在于,这是一个大多数中国人不愿意触碰的话题,而她令他们感到不安了。 最近几个月,郝炘试图让美国图书馆协会取消对傅苹在大会发言的邀请。在一封信中,郝炘称傅苹“不诚实,无诚信,不值得信任”。 在我看来,这听上去像极了文革期间那些经常出现的、恶劣的语言暴力。 翻译:谷菁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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