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
我想借这个机会提出一个比较有趣的问题,供大家讨论,这个问题──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牵涉的范围太广,而我自己的思考也远远未达成熟的地步。现在我只能写出一个简单的提纲,我的目的是在提出问题,因为我也没有自信这里的提法是否合适。文中所表示的看法都属未定之见,尤其要声明一句的是:我所想做的是尽量客观地展示历史的问题,不是下价值判断。这里并没有“春秋笔法”。 一、从士大夫到知识分子 中国传统的士大夫(或“士”)今天叫做知识分子。但这不仅是名称的改变,而是实质的改变。这一改变其实便是知识分子从中心向边缘移动。 1. 传统中国的士 在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中,“士”号称“四民之首”,确是占据着中心的位置。荀子所谓“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大致点破了“士”的政治的和社会文化的功能。秦汉统一帝国以后,在比较安定的时期,政治秩序和文化秩序的维持都落在“士”的身上;在比较黑暗或混乱的时期,“士”也往往负起政治批评或社会批评的任务。通过汉代的乡举里选和隋唐以下的科举制度,整个官僚系统大体上是由“士”来操纵的。通过宗族、学校、乡约、会馆等社会组织,“士”成为民间社会的领导阶层。无论如何,在一般社会心理中,“士”是“读书明理”的人;他们所受的道德和知识训练(当然以儒家经典为主)使他们成为唯一有资格治理国家和领导社会的人选。“士”的这一社会形象也许只是“神话”,也许只能证明儒家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特别成功,但这不是我所要讨论的问题。我想这一形象足以说明一项基本的历史事实:在传统中国,“士”确是处于中心的地位。 2. 知识分子的出现 但是进入二十世纪,中国的状况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士”已从这一中心地位退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现代知识分子。后者虽与前者有历史传承的关系,然而毕竟有重要的差异。如上所述,“士”在传统社会上是有定位的;现代知识分子则如社会学家所云,是“自由浮动的”(free-floating)。从“士”变为知识分子自然有一个过程,不能清楚地划一条界线。不过如果我们要找一个象征的年份,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科举制度的废止也许是十分合适的。科举既废,新式学校和东西洋游学成为教育的主流,所造就的便是现代知识分子了。清末有一则趣闻可以象征从士到知识分子的转变(见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页340): 光绪三十年后,开考试东西洋游学生之例,由考官会同学部,考取游学之毕业生给以进士、举人,再经廷试,高第者授翰林院编修检讨,数年间至百余人,一时称为洋翰林,谓其学由外洋而来考试,与未出国之翰林有异也。恰是时湖南王闿运年逾七十,以宿学保举,于光绪三十四年授为翰林院检讨,正值游学生之进士颇多,王曾有句云:“上无齿录称前辈,尚有牙科步后尘。”上句言科举已停,已无齿录之刻、翰林前辈之称,下句谓游学生考试有医科进士,而医科中有牙科也。此老滑稽,传为笑谈。 此事之所以可笑,正由于科举出身的“士”和游学归来的知识分子截然不同,混在一起实在不伦不类。王闿运可以说是传统士大夫的一种典型,但试以从英国游学归来的“工科进士”丁文江为例,他正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现代知识分子。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异是极其显著的。1912年民国创建,翰林、进士、举人都成为历史名词,士大夫的来源枯竭了,从此以后便只有知识分子了。 3. 过渡阶段的落日余晖 但是政治制度的崩溃并没有立即在社会结构方面引起重大的改变,更没有触动社会心理。因此在民国初期,中国社会仍然尊重知识分子如故,而知识分子也保存了浓厚的士大夫意识。大体上说,从十九世纪末年到“五四”时期是士大夫逐渐过渡到知识分子的阶段,边缘化的过程也由此开始。但是在这二、三十年中,我们却看到知识分子在中国历史舞台上演出一幕接着一幕的重头戏。他们的思想和言论为中国求变求新提供了重要的依据。其中少数领袖人物更曾风靡一时,受到社会各阶层人士的仰慕。所以在这个过渡阶段,中国知识分子不但不在边缘,而且还似乎居于最中心的地位。 但是这一短暂的现象并不足以说明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它毋宁反映了士大夫的落日余晖。当时一般社会人士是以从前对士大夫的心理来期待于新一代的知识领袖的。而刚刚从士大夫文化中转过身来的知识分子也往往脱不掉“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梁漱溟先生在1918年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吾曹不出如苍生何!”这是典型的士大夫心态,现代知识分子决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梁先生一生都体现了这一精神。事实上抱这样态度的人决不止梁先生一人,他不过表现得更为突出而已。胡适在美国受过比较完整的现代教育,他在提倡白话文时也明白反对过“我们士大夫”和“他们老百姓”的二分法。但是他后来在讨论中国的重建问题时,稍不经意便流露出士大夫的潜意识,所以他把日本的强盛归功于伊藤博文、大久保利通、西乡隆盛等几十个人的努力。言外之意当然是寄望于中国少数知识领袖作同样的努力(见《信心与反省》)。 4. 士大夫观念的死亡 必须说明,我并不是责备当时的知识分子,说他们不该有这样的心理。从他们的文化背景来说,这种心理是很自然的,而且也是很难避免的。我只是指出一个历史事实,即这些早期的知识分子并没有自觉认识到:他们提倡各种思想文化的运动之所以获得全国的热烈反响,除了因民族危机而产生的种种客观条件之外,在很大的程度上还托庇于士大夫文化的余荫。“五四”运动便是一个例子。胡适在答梁漱溟的一封信中曾说:“当北洋军人势力正大的时候,北京学生奋臂一呼而武人仓皇失措,这便是文治势力的明例。”(见《我们走那条路?》附录)我觉得“文治势力”是一个未经分析的模糊概念。严格说来,北洋官僚和武人都是清代传统的产品,多少还保留了一点“士为四民之首”的观念,而且康有为“公交车上书”的记忆犹新,他们对于知识领袖和学生的愤怒抗议是不能不有所顾忌的。 到了20年代末期,士大夫文化基本上已消失了,知识分子正迅速地边缘化。但经历了过渡时期短暂余晖的人却往往以边缘的身份念念不忘于中心的任务。事后回顾便显得十分不调和了。例如1932年孟森在《独立评论》上写了一篇《士大夫》的论文,他仍然希望中国能产生一批新的“士大夫”,足以构成社会的重心。他说:“士大夫者以自然人为国负责,行事有权,败事有罪,无神圣之保障,为诛殛所可加者也。”不难看出,孟森的“士大夫”已经过了现代化,因此是没有任何特别豁免权的。但“士大夫”的本质依然未变,他还是“为国负责,行事有权”的。这个原则在当时不但与政治现实格格不入,而且也得不到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同情了。“士大夫”观念的彻底死亡大概是40年代的事。闻一多、吴在左倾以后对“士大夫”的讥笑和辱骂具有象征的意义。这时,知识分子早已放弃了对中心的幻想并且心甘情愿地居于边缘的位置了。 二、知识分子与政治权力 知识分子的边缘化表现得最清楚的是在政治方面。戊戌变法时代的康有为、梁启超无疑是处于政治中心的地位。但是在孙中山所领导的革命运动中,章炳麟的位置已在外围而不在核心。据章氏的《自编年谱》,孙中山最喜欢接近的是会党人物。对于知识分子像宋教仁和章氏本人,孙中山并不特别重视。这一点和中国的政治传统有关,不能不略作交代。中国史上所谓改朝换代和现代所谓革命都不是知识分子所能办得了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句谚语确有它的真实性。中国史上的成王败寇大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是社会边缘的人物。近人张相辑了一部《帝贼谱》,可以使我们看到他们的社会背景。清初吕留良曾大胆指出,历史上所谓“创业重统”的英雄其实多是肆无忌惮的“光棍”。这个道理本是很浅显的,无论士、农、工、商哪一行业中人,只要稍有所成,是很少肯去冒险“打天下”的。今天许多史学家研究“农民革命”,但带头闹事的极少是本分的农民。相反的,在士、农、工、商边缘的人物才不惜铤而走险。不过在传统社会结构不变的情况下,“英雄”或“光棍”在创业重统以后仍然要修成“正果”,即宋代文彦博所说的“陛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1. 两个不同的边缘人集团 中国传统的改朝换代有一共同之点,即在“打天下”的阶段必须以边缘人为主体,但在进入“治天下”的阶段则必须逐渐把政治主体转换到“士大夫”的身上。现代革命则是在中国社会结构逐步解体的情况下发生的。因此革命夺权以后,政权的继续维持已不再有一个“士大夫”阶层可资依靠了。社会解体产生了大批的边缘人,怎样把这一大批边缘人组织起来,占据政治权力的中心,是中国近代革命的主要课题。苏联式的“党”组织恰好趁虚而入。1924年改组后的国民党和直接师法苏联的共产党便是两个程度不同的边缘人集团。从此边缘人占据了政治中心,而知识分子则不断从中心撤退,直到完全边缘化为止。 孙中山在本质上还是一个知识分子,国民党内最初也容纳了不少知识分子。但自北伐成功以后,国民党实行一党专政,它便越来越和知识分子疏离了。北伐以后,社会上有“党棍子”的新名词流行,这是很值得玩味的。这个名词在无意中说明了国民党的基层干部或是出身“光棍”或者已“光棍化”。北伐前后国民党和胡适以及其他自由知识分子的关系由友好变为敌对,也恰能说明知识分子在政治上的边缘化。孙中山本人对胡适是相当尊重的,他写成《知难行易学说》后,还特别要廖仲恺写信请胡适从学术观点予以评介。廖仲恺、胡汉民等人和胡适在《建设》杂志上辩论古代井田制度的问题,双方的态度都是严肃而理性的。但是北伐成功以后,双方的关系迅速地恶化。最近《胡适的日记》已在台北影印问世。我们可以看到胡适在发表了《知难、行亦不易》一文之后,国民党方面的反应是多么强烈!但是最具代表性的则是胡适的真正对手,还不是作了立法院长的胡汉民,而是一个名叫陈德征的人。这个人当时是上海市党部中的重要角色,他连中学也没有毕业,写的骂人文字充满了流气,正是一个典型的都市流氓。国民党在夺取政权过程中,它的中下层干部已大量的流氓地痞化,即此一例可概其余。国民党上层中虽不乏知识分子出身的人,如胡汉民、吴稚晖之流,但是在中下层“党棍子”层层包围之中,也不免自我异化了。后来在抗日战争期间国民党正式全面推行“党化教育”,尤其是知识分子和国民党决裂的关键所在。1947年萧公权应聘到南京中央政治学校任教。在就任后,教育长竟约同党方人员对他进行一场关于“国父遗教”的口试。这种事最能说明国民党对高级知识分子的轻侮达到了多么荒谬的程度。 但是国民党毕竟是一个不彻底的边缘人集团,它没有摧毁中国原有的一切民间社会组织的企图,而且也无此能力。知识分子即使拒绝“党化”,还是能在困难中觅取生存的空间。而且国民党虽然向往极权式的党组织,但它的基本理论规定它最后必须由“训政”回归“宪政”。它因此不可能完全无视于社会的压力,包括来自知识分子的压力。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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