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镇压

台灣新聞 | 史學泰斗余英時痛批 台灣商人收買媒體迎合中國

史學泰斗、中研院院士余英時四日發表聲明強調:「台灣有一些有勢有錢的政客和商人,出於絕對自利的動機,已下定決心,迎合中共的意旨,對台灣進行無孔不入的滲透,公共媒體的收買不過是其中一個環節而已。」 旺旺中時集團總裁蔡衍明接受《華盛頓郵報》採訪時稱六四事件「不可能有那麼多人死亡」,加上旺中購併中嘉遭質疑壟斷媒體,學界發起「拒絕中時運動」,余英時以具體行動,在五四當天發表聲明,展現知識分子的風骨。 八十二歲的余英時是當代最偉大史學家,專研中國思想史和學術史,1974年當選我國最高學術榮銜中研院院士,2006年更獲有「人文諾貝爾獎」美譽的「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Kluge Prize)」殊榮。他長期在美國任教,著作等身,影響力橫跨東、西方世界,是西方學界認識中國思想文化的重要入口。余英時與《中國時報》已故創辦人余紀忠私交甚篤,過去常在《中時》發表時論。 「拒絕中時運動」發起人澄社社長黃國昌將在六日舉行紀念五四運動座談會,余英時在給黃國昌的信中,呼籲知識份子勇敢捍衛台灣的自由民主價值。 余英時說:「我在美國看到台灣這幾年的政治變化,早已發生一種很深的憂慮。我覺得台灣有一些有勢有錢的政客和商人,出於絕對自利的動機,已下定決心,迎合中共的意旨,對台灣進行無孔不入的滲透,公共媒體的收買不過是其中一個環節而已。你們所發起的『拒絕中時運動』和這次『五四座談』恰好證實了我的憂慮。」 「台灣好不容易才爭取到今天這一點點民主和自由的成果,體制雖已初具,基礎則尚未穩固,台灣知識人社群必須以維護民主、自由體制並促使它不斷成長,為最大的天職,稍有鬆懈,便必將落進中共的『統戰』謀略之中。『拒絕中時』和『五四座談』都是及時的『救亡』行動,足以將上述那一類商人和政客的原形展示出來,使廣大的台灣人民有普遍的警覺。」 「稍知中國大陸內部真實情況的人,都不會為中共表面的『經濟繁榮』所惑。從中共『維穩』經費超過國防經費這一點來看,這一政權已在無比的恐懼和慌亂之中,正符合『日暮途窮,倒行逆施』的古話。剛剛發生的薄熙來大案和陳光誠國際事件,都為我們提供了最可靠的事證。這些事件不過是浮在水上的冰山一角,其下層的崩解動向可以想見。像中共這樣一個橫暴、下流、腐敗、殘忍的統治集團,是絕不可能獲得『穩定』的,現在大陸各地群體抗爭事件每年不下一、二十萬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說不定什麼時候局面失控,一種不能想像的解體局面便會突然出現。前蘇聯的崩潰並無絲毫外力在起作用,極權體制內部的無數矛盾才是逼使它走上滅亡的力量。」 「台灣有不少人患著『恐共症』,中共勢力之所以能透過政客與商人而滲透進來,便是由於這心理因素作祟,我盼望台灣知識人能在解除「恐共」心理方面,更發揮一點作用。」 台大新聞所教授張錦華說,余英時不怕得罪權勢站出來說話,讓人敬佩,旺旺中時背後有不明的政商利益,不斷幫中國政府宣傳,已成傳聲筒,喪失媒體監督角色。政大新聞系副教授劉昌德也說,新聞媒體應客觀中立,但旺中對外卻討好中國政權,對內又踐踏媒體專業,令人遺憾。 澄社社長黃國昌說,他收到余英時傳來的親筆鼓勵信,非常興奮。從蔡衍明的六四事件受訪談話,到旺中購併中嘉,再到《中時》「時論廣場」資深主編蔡其達(筆名晏山農)日前遭資遣,印證了運動的正當性。 蔡其達上月十一日被《中時》以人力精簡等理由資遣,蔡認為主因是他在臉書上公布了旺中人事調動案的照片,觸犯了蔡衍明。黃國昌昨說,明天將邀政大新聞系教授馮建三、資深媒體人馮光遠、樂評兼棒球球評翁嘉銘(筆名瘦橘子)和蔡其達,舉辦「五四座談:當中時不再忠實、無視五四:從「蔡其達事件」談自由思潮與民主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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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 | 南昌的夜

他很快就占据了谈话的中心。 屋里的空气窒息,灯光昏暗,空调咯吱作响,铺着塑料布的小桌上摆满啤酒、咖啡与花生米,六七个青年人围坐在旁,他们大多二十五、六岁,都是入行没几年的记者。 比起他瘦小的身材、无精打采的眉眼,他的声音充满扩张性,它尖锐、有点沙哑,带着少年人刻意的世故与痞气,仿佛他早已见到识广、饱经世事。 他宣称大学里没正经上过课,在南昌那座二流学院里,他是不折不扣的异类。这所学校里到处是红砖楼,据说之前的一位校长前往英国考察归来,最重要的收获是,英国的这些老牌名校尽是红砖砌成的。不过,南昌可以复制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却不能复制学术与思想的空气。 被过滤广告 为了逃离致命的平庸,他混迹于网络世界,尤其是那些带有“反动色彩”的论坛。年轻人总寻找不同的方式确认自己,学业、工作、名牌衣服、游戏、女朋友,而他则要为自己贴上“民主”、“自由”的标签。 他热衷于网络上的“左右之争”,翻墙去阅读被官方禁止的内容,搜寻关于六四、刘晓波的信息,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发表自己大胆的看法。互联网给予这代人新的力量与手段。 他的毕业论文——《电影与文学中的极权象征》——不仅让同学,也让评审老师大吃一惊、甚至不无迷惑。“极权”不仅是个禁忌词汇,也是个陌生的词汇。人们生活在无所不在控制中,却很少有机会、也更没有能力使用这个概念。在论文里,他不仅引述了奥威尔的《1984》,也有最近的电影《浪潮》——在一个小小课堂上,一位偏执狂的老师,是可以在七天时间,锻造出一个法西斯式的集体。论文中充满了影射,他用各种案例来影射中国的现实,它核心的论点是——人民不该恐惧政府,而是政府应该害怕人民。 尽管没人评审这篇论文,他还是幸运的毕业了。其中一位富有好奇心的老师还问他,到哪里搞到这些书籍与电影? 记者的工作没能释放他的能量,太多的审查与禁令了。他仍沉浸于网络,参加各种论战,四处结交朋友。微博的出现,陡然增加了他活动的频率与朋友的范围。他们随即交换看法、相互声援与讨伐。中国社会的无穷冲突、悲剧与荒诞,则为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与弹药。互联网已经创造了中国第二社会、第二文化,他在其中游刃有余,也发展出一种亢奋与忙乱的表达方式,它首要寻求的是快感,它注重传播的效果而不是内容,它需要不断的肯定与自我肯定。 我还记得当晚的谈话,全是围绕网络流行的社会新闻,从洛阳性奴事件到抚州的钱明奇爆炸案,他不断地重复这个观点——中国已进入魔幻现实主义国度,再怎么伟大的作家都无法跟上的荒谬脚步。 他的谈话让我既兴奋又厌倦。比起大多数沉溺于物质与娱乐的同龄人,他不仅关心社会现实,而且试图寻找答案。比起上一代人,他受益于互联网带来的开放信息,他努力进行自我启蒙,并寻找不同的朋友,来克服思考的孤立感。他是互联网上兴起的新一代人中的一小部分,他们数量不多,却享有特别的话语权。在很多城市,尤其是南昌、长沙、宁波这样的二线城市,都有这样的青年人。他们没有直接享用到北京、上海的文化资源,却又雄心勃勃。他们像是这个时代的“外省青年”,他们通过各种方式从边缘到中心。 这足以让人欣赏。但同时,我也感到了某种不安。他真相信自己所说的吗?这只是一个青年的口舌之快吗?小小的异端身份,自我戏剧化,不过为赢得别人的关注?更令人担忧的是,在所有谈话中,他没有提及任何文学、诗歌、历史,他着迷于各种符号化的概念和荒诞的社会新闻。而且在全部的谈话里,他竟从未向别人提出任何问题,也就是说他对别人的想法,一点也不好奇。有时,我会觉得,他像一个没有内心的人,他所有的思考、渴望都挂在身体外,没一点暧昧的、捉摸不定的内心空间。他总是谈论丑陋、荒唐,却没兴趣理解美与人生的意义,他有着政治立场的觉醒,却没有人生意义的启蒙。 这样的年轻人能创造一个新时代吗?还是说,他们一直都有着内心生活,只是未向我这个陌生人表露?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本文编辑刘波bo.li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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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牢籠詩人李必豐

採訪緣起 有關李必豐,在紀實作品《我的證詞》(明鏡出版社)裡,我曾費過不少筆墨。記得1993年的某個夏夜,監獄院子裏放老掉牙的革命露天電影,眾犯看得津津有味,我和李必豐卻退避人群,仰望星星,討論在宇宙當中,生命到底自不自由等大問題。李必豐突然說,他創作了一首上千行的詩,探問我有沒有“指教”的興趣?我倒抽一口涼氣,急忙搖頭。 在我們那批六四難友中,李必豐的文學才華很醒目,所涉文體包括詩歌、小說、劇本、哲學、政論、呼籲書等等,但我從未把他的作品讀完過。因為他的思維和雙腿一樣,走得太快,有時還是跳躍的,令人費解。例如“二進宮”才幾天,在審訊的間隙,他就坐在黑牢裏思考:“蚊子是誰發明的兵器呢?” 真有點古希臘哲學家的味兒。 李必豐真正打動我的,是以下這首監獄詩: “冬季過早地來臨/我們的樹木開始乾枯/我們再也沒有養份去供養/於是我們的黑髮被歲月的雪/凍得漸漸斑白/我們的皮膚像龜裂的田野/冬季來了/我們都愛冬眠/心臟累了/血液累了/我們在雪底下冬眠。” 這首詩讓我回到1980年代,讀俄羅斯詩人葉賽甯的青春時光。葉詩寫到俄羅斯的冬季,陰鬱的晴空,用了“打補丁的碎花布”或“骯髒的包頭帕”等比喻;接著我想起二十六歲就臥軌自殺的海子;還想起過去的自己——一個曾經文思泉湧的詩人,如今卻一行詩也寫不出來。 於是,2005年5月18日,我專程從雲南趕回成都,在金沙遺址附近重逢了剛刑滿釋放的如今的詩人。 正文 老威:一眨眼,你的七年刑期又滿了! 李必豐:六四都十六年了,老廖,你算我們這批難友中最幸運的。 老威:你指沒有“二進宮”? 李必豐:不錯。當年在四川三監獄,你和佘萬寶是上下鋪,都判四年,沒料到幾年後,佘萬寶又因中國民主黨的案子栽進去,再判十二年;關滿十年的蒲勇,出來三年就死掉;許萬平已經三進三出,累計刑期十幾年,這次又栽了。他本來只有半條命,重慶警方又那麼黑,估計得判個十年以上,最後只有報銷在獄中;而我,六四十六周年,就坐了十二年牢,人都快整瘋了。 老威:聽說你在裏面寫了兩百多萬字? 李必豐:被搜去大半,還剩幾十萬字。 老威:我手裏還保存著你多年前的詩歌和日記。你狗日的命賤,越遭災,想像力越豐富。古希臘有個哲學家,名字忘了,被關押五十年,寫了一本青史留名的《太陽城札記》;更厲害的一位,也是哲學家,名字也忘了,被絞死的頭天夜里,完成了《哲學的慰籍》…… 李必豐:所以…… 老威:所以,即使大限將至,也不可絕望。 李必豐:可我既不是哲學家,也不是民運家,咋辦? 老威:咋辦?書歸正傳。你是怎樣捲入六四的? 李必豐:話說1989年學潮,從北京席捲到成都,又從成都席捲到綿陽。5月份,綿陽的大學和中專師生上街遊行,我們看了,心潮澎湃,就親自跑到城郊的建材學校,企圖建立聯絡,卻被糾察隊攔在校門外,罵我們是“社會閒雜”,圖謀不軌。氣得我的同案犯唐先全大叫:“龜兒子懂個屌!”我急忙勸住,耐心向對方解釋:“人人都有權愛國嘛,我們可以組織市民聲援。” 第二天,我們弄了些“聲援學生”的標語、橫幅,動員一些市民參加遊行。5月21號,太陽熱辣辣的,卻有兩三百個學生娃娃在市政府門口靜坐。圍觀者不少,竟沒人給汗流浹背的愛國者遞一杯水。於是我的腦子一熱,就站上一輛三輪車,開始演講,號召大家給學生送水、捐款。那天我口若懸河,一講幾個鐘頭,嗓子嘶啞了也顧不上喝水。於是路人紛紛解囊,學生有了老百姓的支持,士氣大增。而我卻因公開煽動,惹火上身,公安局揚言:“要抓稅務局的眼鏡!” 幾個月後,演講內容我自己早忘了,可警察記得,並且還作為“罪證”上了《起訴書》。大意是:“我不是學生,也不是工人,而是李鵬所說的‘社會閒雜’,一小撮中的一小撮,而這一小撮,就是被壓在社會底層的廣大民眾。” 為了追溯我的犯罪根源,《起訴書》裡還摘引我刊登在民刊《尋夢園》上的詩句:“天太黑/月亮上的火山今夜看不見。”檢察官簡直是個文盲,竟質問我“天太黑”是啥意思?我答:“天黑就是天黑,沒任何意思。”他拍桌大怒:“你狡辯,明明是誣衊社會主義制度一團漆黑。”我說:“我的眼睛高度近視,看見黑就寫黑囉……” 後來,經過綿陽《劍南文學》主編謝宗年的“專家鑒定”,“天太黑”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反動詩,構成鐵證。 老威:你當場落網了? 李必豐:我屢次聞風而逃,徑直去成都投奔革命。在人民南路廣場,我們糾集幾百人,宣告成都市青年自治會成立,我高票當選為主席。 老威:有什麼組織活動呢? 李必豐:與北京大學南下演講團接觸;去西郊的四川工業學院,動員學生參加5月30日的全球華人大遊行;還企圖組織敢死隊聲援北京。憑著詩人直覺,我發表《末日演講》,叫囂“民主的六月將變成黑色的六月”,激起部分高校學生的反感,跑派出所告密,誣衊我是“臺灣派遣特務”…… 老威:如何能預感末日呢? 李必豐:5月28號深夜,我睡在毛澤東塑像腳下,竟夢見六個公安,手持警棍,兇神惡煞地喝問我:“幹啥的?”把我猛然嚇醒;卻不料六月四號淩晨,夢境重現了——同一座毛澤東塑像腳下,我似醒非醒,瞇縫著眼睛。在黎明的微熹中,我先見兩輛救護車,若干醫護人員,後見幾輛警車,哇哧哇哧衝到觀禮台前。有聲音大叫:清場開始!廣場的幾十個人統統被帶走。嘿嘿,居然還是六個公安,沿臺階上來,用警棍連連戳我,喝問:“幹啥的?”我驚出一身冷汗,不得不坐起來回答:“記者。”隨即出示搞來的《記者證》。公安翻來覆去查看,終於揚揚下巴。“回家呆著吧”。 老威:你靠做夢來感應末日嗎? 李必豐: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必然。總之,我漏網後,立即奔四川大學,找地下高自聯報信,於是大批學生又去廣場聲援。我親自蹬一輛三輪,充作宣傳車,直驅廣場。車上除了印刷品、喇叭,還有川大二年級的一位女播音員。學生與警察對峙時,宣傳車就插在中間,女播音員舉著喇叭,騎我肩頭上向敵陣喊話。可突然,一片綠森森的鋼盔和盾牌衝過來,嘭嘭幾聲炸響,催淚瓦斯就拖著尾巴上天,然後如瀰漫的巨傘,籠罩而下。大伙兒頓時淚眼模糊,跌跌撞撞,我也摔下車來,待眼前迷霧散開,宣傳車和播音員都失蹤了。當時謠言紛紛,傳播音員死掉,時隔多年才證實,她沒死,而被俘虜。 我們胡亂回敬些汽水瓶子,隨即抱頭鼠竄,連鞋子都跑掉了。悲憤難抑,我們接著跑工廠,動員工人上街,絕望而歸;再轉回廣場右側,巧遇綿陽朋友楊偉,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噗的一顆催淚彈,竟擊中我的屁股。我哇哇大吼,平地一蹦三丈高,眼睛針紮一般疼。楊偉立馬拽住我瞎跑,遠遠近近,全是警棍打人的悶響,慘叫此起彼伏,估計好幾百顆腦袋都被揍扁了。 人民商場烈火熊熊,我們逃到那兒,見許多警察集結,有救火車,但沒去救火,而是追打扔石塊的行人。有個女娃在二樓窗裏喊:“不准打學生!”一個警察就聞聲把催淚瓶拋進去,噗的一聲,只見一股腥紅色的煙直噴出來。 四處狼煙,我們只好又折回四川大學。高自聯的人卻警告我:馬上逃,部隊已佔領科技大學,轉眼就進入這兒!他們提供了三輪車和一頂草帽,我又落荒而逃,回到街頭,撞見六四這天最感人的一幕:六個居民老太太,跪在東風路街心,苦勸電訊工程學院的聲援隊伍別去廣場:“全部都是兵,你們莫去送死!” 4號和5號,我都在大街小巷晃蕩,部隊和手無寸鐵的市民和學生在進行拉鋸戰,許多人受傷,鮮血迸濺,我親眼見成都五醫院裏躺著不少傷員,有個女學生正在搶救中。 據說人民商場大火燃了一夜,直到5號下午,我又轉回來,還見殘垣斷壁在冒煙。有個人從灰燼中撿了瓶高橙飲料,卻被圍觀群眾痛打一頓,責駡他“發國難財”。 不少人說,人民商場大火是警察開槍引發的。他們紅了眼,就抵著人體摳扳機,激起眾怒。大夥兒把街邊欄杆的水泥樁子撬起,去封派出所的門,阻擋裏頭的警車衝出來。 老威:成都市民挺厲害。 李必豐:6月6號,成都淪為一座冒煙的兵營。大勢已去,我們七、八條落水狗就結伴逃往雲南,其中有工人、學生和記者。我躲在昆明一個同學家裏,喘息未定,又遇上6月8日全國聯网大搜捕。於是從上海、北京、成都逃亡至此的各色人等,重新結夥竄向西雙版納,到了景洪,再次遭遇搜捕,大部分人被抓。我也落網,在景洪縣看守所關了一宿。我堅稱自己是記者,在邊境一帶體驗生活,寫民俗報導,才蒙混過關。釋放後,我重新聯絡了幾個倖存的逃亡者,在緬寺雇了個和尚充嚮導,開始偷渡。 邊防較混亂,我們蒙混過關時,還照了集體像。跟著進入原始森林,不久和尚嚮導失蹤了。我從小腿快,加之逃命心切,所以在林子裏猛竄了一會兒,就與其他同夥失去聯絡。我“哎哎”叫喚了幾十聲,也不見回應,於是牙關一咬,透過枝葉判斷方向,自以為是地朝南走。我起碼奔了三天三夜,人都累虛脫了…… 老威:這段歷險,我在牢裡就聽你講過。 李必豐:印象太深刻了。原來想像密林內埋伏無數毒蛇、猛獸,還買把砍刀隨身帶,後來嫌重,就丟了。出密林時我躺在地上,稍遠處,隱隱有緬地村莊在陽光下閃爍。我一下子淚如泉湧,就順著山坡朝下溜,直到屁股接觸到一片旱地蘆葦,才站起。我撥著一人多高的蘆葦,嘩啦啦地往前,走了幾百米,突然出現了岔路口。 直覺告訴我,向右拐是正確的,而我卻鬼使神差地直走。腦袋嗡嗡響,“向右拐!向右拐!“的聲音老在迴旋,可我還是不回頭——這個意識無法支配雙腿的情景,我曾經夢見過多次。直到樹葉越來越密,邁不動腳。有一樹枝還斜扎入鏡片,啪地刺中眼皮。我一痛一驚,方猛然刹步。隱隱約約,我的耳邊響起人聲,聽不懂,待我聽懂“不准動”三個字時,已被包圍了。 估計有七、八個人端槍指著我,“舉起手!”又是三個字。我下意識地剛把雙手舉過肩頭,驀然看見一大團紅光衝著我——那是烏黑槍嘴上閃耀的太陽!汪地一聲,我雙膝一軟,靈魂駭出竅了,褲襠也尿濕了一大塊。 待靈魂回竅,我已被兩個人架著,雙腿拖地進了一村莊。你猜怎麼著?俘虜我的居然是四川老鄉,1970年代偷渡去參加緬甸共產黨人民軍的重慶知青!當時,人民軍正在中國的支撐下,與政府軍打遊擊戰,所以雖是故鄉人,他們還得遣送我。 怎樣哀求都沒用,這些,我對你講過,你還寫進你的書裏了——他們通過中緬百姓雜居的村子,把我五花大綁,交給邊防武警。鬆綁後,八個武警列隊,叉開腿,命令我從八個肉胯通道鑽過去。我不幹,武警班長一起腿,我被踢飛起來,至少幾米開外,才一個狗吃屎跌下來。襠內一陣劇痛——自此,落下了疝氣這病根,夏天乘涼,稍不留意就漏出一大砣。 我差點沒被打死。而後,哨所雇了輛拖拉機,把我雙手捆牢,連一根長繩,在後面拖拉著跑。臉已變形了,衣服成了刷把,他們就這樣把“奴隸”帶回景洪,關在看守所。審問我:“燒了多少軍車?殺了多少解放軍?搶沒搶東西?”我否認,他們嘲笑我:“哪你為什麼越境逃跑?” 我還是那句話:我是記者,來邊境體驗生活,寫民俗報導,不慎迷路越境。他們搜出了我的《記者證》,竟意外地釋放了我。 兜裏揣著一元錢釋放費,我露宿景洪街頭,走投無路,卻不敢貿然去聯絡任何人。緬寺更不敢接近,因為和尚嚮導一旦暴露,問題更嚴重。我只好走回頭路,過了瀾滄江大橋,一天一夜步行到思茅,再爬了一個長坡,順坡一下,又耗了一天,到了普洱。這期間花一元錢買東西充饑,敲老百姓的門討水喝,卻沒臉討吃的。沿途都是芒果和芭蕉樹,我爬不來樹,偷不來東西,拋石頭砸,累癱了,芒果也不落下。芭蕉澀口,咽幾口就頭暈目眩,有中毒的感覺,所以不敢多吃。攏普洱,半步也挪不動了,就晃著《記者證》,死皮賴臉攔了一輛車,許願到昆明再加倍補車費。 如此到了昆明,找到我的同學,他二話不說,就下了一洗臉盆麵條,我嗖嗖地吞下,才揉著肚皮,有了說話的氣力:“報國無門,逃亡無路,只有回家。”同學當即給了我幾十元錢,讓我住店一宿,再乘火車。可沒料到,當夜10點鐘,我剛出門,沒走遠,迎面就來了十幾個便衣。 “李必豐?” 我點頭。 “你被捕了。” 跟著我被關進昆明西山派出所。 老威:真夠離奇,你被抓抓放放幾次? 李必豐:景洪看守所進了兩次;昆明看守所關了七天,又放了,讓我自己回四川投案。最後,在綿陽老家栽徹底。審訊時,警察出示了我一路奔逃的照片,與誰誰接觸,全記錄在案。太懸了,幸好這根無用的長線沒釣著大魚。 我的昆明同學受牽連,關了幾天,教育釋放;1998年我再度東窗事發,又去找他,剛從他家出來沒幾分鐘,又被釘上。我二進宮後,他被命令天天去國安局報到,工作也開除了。 老威:你兜一大圈兒,耗多少時間? 李必豐:我七月幾號被抓,腦殼也差點耍沒了。當時,成都東城公安局連夜提訊,追問人民商場被焚的細節,我嚇出一頭冷汗,曉得一旦定性為縱火犯,就死硬了。於是,提供了一連串證人名字。幸好天下有良知的人比較多,有書面證明,商場起火時我不在場——這準是老爸的亡靈在保佑。 在收審所關了兩個多月,轉綿陽市看守所。本來警方想以“成都市青年自治會”為由頭,做成反革命集團案,無奈證據不足。於是就以“宣傳煽動”治罪,我判五年,唐先全三年,楊偉勞教三年,劉家夢、劉應德另案處理。 老威:你在看守所關了多久? 李必豐:加上收審,總共一年多。 老威:裏面的狀況如何? 李必豐:你在牢裡一直堅持寫作,我也是。受你的影響,我也描述了這段經歷。有一次,我托跑巷道的毛賊向外頭寄信,卻被告密,我被整慘了。 老威:我也在看守所挨過整,慣常的刑具是土銬、繩子和電警棍。他們怎麼整你的? 李必豐:拳打腳踢,還把其他犯人提出來暴打,供我欣賞;使電棍烙舌頭,一股青煙,一個跟鬥;還端來一盆水,令我站進去,以電棍戳水,觸電的波紋一翻,人就痙攣,向後一個倒栽鐘。反復幾次,就鼻青臉腫了。 老威:看來,各地獄警的整治方式都挺有智慧。 李必豐:我在小說裏,用大量篇幅記錄了一個叫王X的變態女警察,她喜歡提英俊犯人出去,舉行專場演唱會;還喜歡提著電棍巡視監房,只要發現門底有洗澡水淌出,就躡手躡腳拉開鐵門,大吼:“狗日的,你不要臉,老娘也不要臉!”舉棍直取全裸犯人的命根子。入地無門,犯人越慘叫她越狠毒,兩眼冒紅光,還不由自主地哼哼。還有,每隔一兩個月,她要領醫生來檢查性病,有病就一腳踢回來,沒病就提取精液,不知派啥用場。 老威:怎麼提取法?叫大夥兒打手蟲? 李必豐:自己當眾弄不出來,醫生就掐敏感部位。總有辦法嘛。 老威:繼續講。 李必豐:1991年夏天,雨水密,涪江暴漲。有個晚上,正迷迷糊糊,卻夢見有蛇在舔我的腳板心,本能地一縮,卻濺起一片水花。我驚叫一聲跳起來,原來洪水已淹上床鋪。眾犯關在水裏,逃跑無門,就一齊呐喊:“開燈!開燈!”可平時通宵通明的燈卻沒了,大夥兒漆黑一團地攪著水,沒人敢挪半步,因為一跌下鋪板,就陷入滅頂之災。 放風天井的水已三米多深,我們墊起腳,避免洪水進嘴巴。此時聽見門響,一個警察游泳進號,指揮大家手牽手轉移。一直折騰到天亮,我們脫險了,水還沒退。 我們被轉押至收容遣送站,一間號房約十五平方米,卻塞了七十多人,肉貼肉。雨過天晴,盛夏的毒日頭一出,號內熱毒蒸騰,許多人的嘴像缺氧的魚一般開閉著,太可怕了。 下午,看守所的水抽空了,我們又轉回原地,滿號的稀泥漿子,沒法弄,人都變成賴蛤蟆了——將就著活下去吧! 不久,高院的裁定下來,維持原判,我被送往南充市的省一監獄勞改。  插    記 李必豐在四川省第一監獄“改造”一年多,由於會寫詩,得到一位愛詩的女警察的賞識,被分派賣小百貨,日子好過起來。他還結識了民運戰友楊偉。他說“楊偉當時不滿二十歲,做倉庫保管員,卻出其不意地往監獄生產的羊皮手套內塞紙團,提醒這是勞改產品,希望顧客不要購買。結果,一批價值二百萬的貨從香港市場被退回。獄方輕而易舉就查出內奸,於是惱羞成怒,倒吊楊偉幾天幾夜”。                                                                   1992年10月,李必豐、楊偉等人被轉往位於川東大竹縣的四川省第三監獄。不久,我也從重慶郊區的省二監轉了去。於是,六四的難友圈急劇擴大,從四川各地陸續轉來的二十余人都集中羈押在二大隊。 二大隊一樓一底十幾個囚室,加上籃球場大的院壩,卻裝了二百餘犯人。我曾在這兒遭遇過自中共建國以來的不同時期的反革命犯——會道門、土匪、封建迷信、土皇帝、潛伏特務等等,形形色色,這為日後完成《我的證詞》及《中國底層訪談錄》積累了較豐富的原始材料。 因歷史原因,六四犯與其他犯常有齟齬,但至少我在的時候,大環境還比較寬鬆。獄方響應鄧小平南巡講話,“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變著法子賺犯人的錢。我與李必豐成了伙食搭檔,日日享用高價“大肥肉燉蘿蔔”,把臉蛋營養得紅撲撲的。 我導演的一張政治犯集體照後來成為搶手貨,刊登在好幾個海外雜誌上——兩排六個人,一律著囚服,大背手,面目深沉,如林彪當校長的抗大學員——我沒料到此事引發了獄中地震,1994年初夏,我開釋幾個月之後,李必豐說:“獄方突然襲擊,將六四這夥人集中控制,然後從身體到鋪位,探雷一般仔細搜查,把我們所有的照片、家信、文稿都收繳。此後,照像被禁止,我們被化整為零,分散在各大隊的刑事犯中間實行嚴管,一舉一動都不自由了。” 我深感歉意,李必豐卻搖頭:“誰也沒埋怨你。因為露露臉,也算給外頭一種提醒,總比付出了代價卻無響無臭強嘛。” 然而,1994年7月4日,美國國慶節,李必豐,一個普通政治犯卻無響無臭地刑滿釋放了。像成千上萬同種類型的政治犯一樣,他被警車專程押送回老家,移交給當地派出所,接受法律規定的“剝權期管制”——如此種種,海內外至今不見任何報導。 李必豐:出獄後,我不斷被警察騷擾,生活全亂套了。家裏人埋怨我,為證明我的確賊心已死,我就結婚,搬到我老婆的單位宿舍,很小一間屋,身子也轉不開,煮飯就在樓道上。也許我天生面相不好,眼珠子賊溜溜吧,即使見著警察只點頭,不說話,人家仍疑慮重重。我被派出所呼來喚去,就產生了逆反心理,都啥時代了,還搞階級鬥爭,還監視“四類分子”嗎?於是又四處走動。 老威:你還到我家,用《易經》替我算命。 李必豐:你除了寫字,就對算命感興趣。 老威:占卦是為了心裏有數,不至於像你,無頭蒼蠅瞎撞。 李必豐:我的腿雖然野,但沒瞎撞。1995年夏天,當我聽說綿陽的民運人物餘XX從深圳逃跑,就動心了。當時,我的兒子出生不到一百天,窮困潦倒,加上被“關照”,我絕望之極。就與老婆商量,去搏一搏。她同意了。我立即動身去深圳,攏中英街,像個蹩腳的遊客,邊走邊東張西望。叫武警發現了,命令我過去,查《身份證》。我強作笑臉,可腿肚子已抽筋了。不足三分鐘,武警就讓我進哨所;他打了個電話,不足三分鐘,又讓我上中隊;跟著,我被關進沙頭角派出所。此時,綿陽警方已在羅浮區公安局等候,我連資本主義的地皮都沒踩著,就又回來了。 老威:你有管道嗎?這麼瞎闖?難怪有人封你為“民運圈裏的行為藝術家”。 李必豐:圈內朋友讓我直接去,有人在沙頭角橋頭接應。我手裏拿了張報紙,作為接應暗號,可我轉來轉去也不見同志。卻迎頭碰見我的高中老師,我愣了一下,就招呼:“王老師,你咋在這兒?” 事隔多年才曉得,便衣特務是一路旅遊,跟蹤我去越境。幸好身上沒帶任何嫌疑物品。這次我只以“偷越國境罪”拘留十五天,出來後,政府再次重申,外出必須事先彙報。 為了讓他們放心,我就去一個朋友公司打工,做過幾天部門負責人。這期間,國內民運比較活躍,北京上書請願頻繁,劉賢斌等人也在成都公開活動,經常在四川大學參與講座。重慶的王明也來串聯,要搞《公民宣言》,可沒露幾次面,大家在西南民族學院的窩子就叫警察端了。我算倒楣,受人邀約去歇腳,剛躺下,警察就敲門。這次抓了好幾個,我和王明都進了鐵籠子,審了個通宵。天一亮,我們被弄出戶外拍照。我心裏咯噔一下:“糟了,拍照意味著驗明正身,要勞動教養!” 老威:你沒把柄吧? 李必豐:當時我兜裏揣著《致香港同胞書》,談97回歸的騙局。我曾瞅空子把這罪證丟出窗外,不料又叫警察給撿了回來。你曾在《證詞》裏說:“這年頭,寫作就是製造罪證。”我一次次臨陣毀滅罪證,都不成功。 我再次被押回綿陽,關幾天就釋放了;而王明被勞教三年,他第一次坐牢五年,才自由了兩年,又二進宮。 這次變故使我失去工作,就只得邀約朋友去成都北門大橋開“泉水魚”。本來生意還過得去,可一幫餓飯的民運朋友天天來,有的乾脆以“出謀劃策”為名,住在飯館裏——這一攪,警察就找麻煩。我記得關門大吉那天,你和老汪來白吃,顧客點了魚,我也不賣,因為最後一條魚要孝敬落難朋友。    老威: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來無蹤,去無影。    李必豐:我們這類人都沒安全感,做夢都在逃。    老威:你一年有多少時間在家?    李必豐:幾乎都沒在家,如果我在家稍久,老婆孩子反而不習慣。    老威:真他媽不是人。    李必豐:不是人,是民主的困獸。    老威:終於又進籠子了。    李必豐:文學創作的同時,我也搞些民生調查。綿陽地區的老國營企業處境維艱。綿陽絲廠頻臨倒閉,可廠長不是東西,居然抱著職工們的住房集資款去成都炒股票,結果虧了,血本無歸。這一下激起眾怒。鬧事那天,有人在廠內黑板上公佈消息:“馮市長今天要來解決大家吃飯問題。”可工人們耐心盼到上午十點多,連市長影兒都沒有!於是群情激憤,四千多人吼叫著湧出廠門,將門外的川陝公路紮斷了。跟著,事態擴大,綿陽絹紡廠等幾家國企職工也呼著口號,前來聲援。一萬多人頂著毒日頭靜坐路中,交通堵塞達幾個小時。當然,獨裁國家解決社會衝突的手段是暴力,警察出動,抓了二百多人。綿陽電視臺還宣布在高新區實行宵禁。 這起事件被捅到國外,引起西方關注,可當局仍然抵賴。1997年7月16日,《綿陽日報》登載了市公安局長任XX答記者問,為“騷亂”定性。我讀罷義憤填膺,就連夜給國際勞工組織寫《呼籲書》,要求為“騷亂”平反。我將文章傳真給紐約的“中國人權”,很快,聯合國的調查小組就下來了。 老威:後來呢? 李必豐:二百多人全部釋放。警方氣得發瘋,就來抓我。 老威:你在外頭逃竄了大半年吧? 李必豐:先在重慶難友家躲了幾天,楊偉來了,帶我到廣州,準備偷渡。可“人權觀察”的XX又在電話裏改口,稱目前香港吃緊,去不了。無奈折回,再去雲南中緬邊境晃一圈,XX再傳話,偷渡得自己想法,在泰國清邁才有人接應。他媽的,就這麼耗。 老威:我猜各地警方都不太賣力,否則你早落網了。 李必豐:也許吧。 老威:為啥不跑遠點? 李必豐:總有莫名的牽掛吧。1998年3月8日,天麻麻黑,我潛回家,剛入稅務局大門就被人發現,可我還是硬著頭皮上三樓,閃進門。老婆猛吃一驚:“你回來幹啥子?”我吱吱唔唔,轉身要出門,可娃娃卻突然抱我的腿,哭出聲來:“我要爸爸!” 真是肝腸寸斷,因為這是娃娃平生第一句話!但沒辦法,我只能狠心扳開他的手,紅著眼圈出走。從進門到出門不足十分鐘,但我下樓時眼皮劇跳,趕緊出街喊了輛三輪,上公路又換了計程車,沒講價,就叫往成都方向開。 幾十米開外就是收費站,十幾個武警荷槍實彈候著。計程車還沒進站,兩輛警車就夾過來。我剛探頭,就被拽出來,手銬喀嚓一響,我被捕了。 老威:又是人贓俱獲? 李必豐:對,我落網十餘次,每次都人贓俱獲。接著,在城郊的208招待所過夜,再轉到江油市看守所。由於是個案,我自然“供認不諱”。但這次,當局沒有以政治定罪,而是四處網羅污點證人,以“經濟詐騙罪”判了我七年。類似於“劉水嫖娼案”和“許萬平白粉案”。 老威:判刑後送哪兒? 李必豐:老地方。 老威:省三監獄? 李必豐:對,關了幾個月。1998年1月17日,轉到川西的雅安監獄,兩地相距近千公里。我被拖垮了,尿血,手指頭也滴血,臉色跟死人差不多。有一天,我吃完飯剛起身,就突然昏厥。我住院幾個月,擔心活不出去了。老婆也在這個時候提出離婚,為了孩子,就依她吧。 捱到2003年,我在監區碰到一熟人,擺了十分鐘龍門陣,卻被人打小報告。於是第二天大早,我被轉到二十裡外的名山監獄。 老威:裏面的情況如何? 李必豐:犯人的狀態與三監大同小異,生產機器配件,勞動強度大,很慘。而我大部分時間都病著,臨出獄,才通過營養和鍛煉恢復了一點。我創作了幾百萬字的詩歌、小說、戲劇,但大部分被搜走,我想通過回憶重寫一遍。 老威:我有體會,重寫難度非常大。 李必豐:逃跑,坐牢;坐牢,逃跑,轉來轉去,我就這個命。我不斷在寫“命”,可“命”到底是什麼東西?目前,我娃娃九歲多,正需要錢,需要安穩的父愛,可我一無所有。 公安局安排我去保險公司:“你不是有宣傳煽動的特長嗎?那就用在正道上,去挨家挨戶推銷人壽保險吧!” 老威:我出獄時,公安局還替找鋪面,讓我去賣服裝呢。 李必豐:兩三個月過去,我一份保險也沒弄出去。四十多歲了,還白端家裏的碗,臉皮厚啊。我目前的出路就是寫,爭取在海外發表和出書。 老威:你寫時評嗎? 李必豐:寫不出來,也不感興趣。 老威:我熟悉你的詩歌和小說,要靠它們糊口比較困難。你在詩中罵上帝是:“天上的老地主”,一心只想“用太陽的金幣收買人類”,誰懂? 李必豐:你懂。 老威:可我,給不出稿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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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81歲的孔傑榮教授(Jerome Cohen,圖)長期研究中國和東亞法律,1960年代寫過一本關於中國法律體系的書,1970年代曾與已故領導人鄧小平見面,1980年代還在中國做過商業律師,曾是首個來自西方的北京執業律師。1989年「六四」事件中,他也曾呼籲外界關注對學生的鎮壓。 馬英九恩師 曾助呂秀蓮獲釋 孔傑榮與台灣政界關係密切。在哈佛任教期間,他曾是台灣總統馬英九和前副總統呂秀蓮的恩師。馬的夫人周美青亦曾是他的人權事務研究助理。1985年,呂秀蓮仍是被囚政治犯時,孔也曾協助施加國際壓力,對呂的釋放發揮了關鍵作用。 孔傑榮與陳光誠於2004年相識,《華爾街日報》報道,當美國國務院外交官首次介紹兩人認識時,孔曾認為見面不過是浪費時間,他當時在想,「你為什麼要用這件事煩擾我呢?他(陳光誠)甚至沒有正式學過法律。」如今,這位教授稱陳光誠為「親愛的朋友」,並成為今次中美外交斡旋中的一個關鍵人物,而在陳光誠進入美國大使館期間,應國務院官員要求,成了陳光誠的法律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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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媒:北京为陈光诚事件找下台阶

陈光诚留医的北京朝阳医院守卫阻挡记者 英国的主要报章5月4日继续报道有关陈光诚的消息,焦点均放在他说想到美国的意愿。 《金融时报》、《卫报》、《每日电讯报》、《独立报》这则消息的标题相近,都说陈光诚希望坐希拉里·克林顿的飞机到美国。 美国国务卿克林顿在5月3、4日在北京与中方领导人举行中美战略经济对话。 《金融时报》社论认为,美国总统奥巴马不能不理会陈光诚,当陈离开美国使馆回到中国领土上,“华盛顿在保护陈和他周围的人的能力有限。” “现时的情况易变和难以理解,但清楚看到的是中国对陈光诚的安全保证是否能兑现,令人产生严重的质疑,无论那是因为中共高层内、还是中央与地方政府之间存在的分歧。” “假若奥巴马政府严重质疑北京是否履行承诺,他们应该展开庇护陈和其家人的谈判,这看来也是陈光诚期望的。” 丢脸 《泰晤士报》的麦卡特尼(Jane Macartney)的评论回顾了中国天体物理学家方励之在六四事件后进入美国使馆一事。 麦卡特尼说,当时方励之夫妇被中国通缉,他们在美国大使馆躲藏超过一年,藏身之处秘密得连美国大使夫人也只是无意中才在使馆范围内碰上两人。 “由于他们被警方通缉,使谈判非常复杂。中国让他们离开是非常丢脸的事,而且更意味着北京无法控制国民和在自己国土上发生的事情。” “现在陈光诚没有被控任何罪,情况应该简单一点……比较困难的可能是北京以什么条件让陈的家人到外国。他们离开后,几乎可以肯定不会获准再返国。” 麦卡特尼在文章结尾说,北京将希望找一个使自己不会太丢脸的解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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