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反抗者》”的版本间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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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一、反抗者 | |
− | + | 何谓反抗者?一个说「不」的人。但是他虽然拒绝,并不放弃:因为从他第一个[[行动主义|行动]]开始,一直是个说「是」的人,就像一个奴隶一生接受命令,突然认定某个新的命令无法接受。这个「不」的意义是什么呢? | |
− | + | 它表达的可能是「这种情况持续太久了」、「到目前为止还可以接受,再超过就不行了」、「您太过分了」,以及「有一个界限是不能超过的」。总之,'''这个「不」 字证实了有个界限存在'''。反抗者的精神中,我们也看见这个界限的概念,对方「太超过了」,权力扩张超越了这个界限,必须有另一个人出来使其正视、加以规范。反抗行动建立在一个断然拒绝上,拒绝一种被认定无法忍受的过分,同时也建立在一个信念上,相信自己拥有某种模糊的正当权力。更确切地说,反抗者感觉自己 「有权……」,他若不是坚信自己多少是有理的,就不会反抗。因此,起而反抗的奴隶同时既说「是」也说「不」,他在肯定界限的同时,也肯定界限之内他所揣测、想维护的一切。'''他固执地表明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是「值得……的」''',要求大家必须注意。某种方式来说,他反抗任何压迫自己拒绝能接受范围以外命令的这个权力。 | |
− | + | '''一切反抗在厌恶被侵犯的同时,存在着人本身全然而且自发的投入,涉入了不言自明的个人价值判断,他坚信不疑这个价值,让他在危难之中能挺住。在此之前,他 都保持沉默,绝望地承受某种大家都认为不公却都接受的情况'''。保持沉默,会让人以为不判断也不要求,在某些情况下,的确也是一无所求;绝望,如同荒谬,广泛言之对一切都判断都要求,却又没判断、没要求任何具体特定的事,所以保持沉默。但是一旦他开始发声,即使说的是「不」,就表明了他的判断和要求。从词源上的意义来看,反抗者就是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之前他在主子的鞭子下前进,现在则与之面对面,他反对不好的,争取比较好的。并非所有的价值都会引发反抗行动,但所有的反抗行动都默默援引自某种[[普世价值|价值]]。但(首先该知道),这涉及的至少是反抗的价值吗? | |
− | + | 尽管还暧昧不明,反抗行动引发意识的[[觉醒|觉醒]]:突然强烈意识到,就算只是在一段时间内,人身上有某种东西足以让自己认同,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感受到这种认同。在揭竿而起之前,奴隶忍受所有的压榨,甚至经常乖乖接受比激起他反抗的的命令还更该反抗的命令。他逆来顺受,或许很难忍隐,但他保持沉默,对眼前利益的关 心胜过意识到自己的权利。当他不想再逆来顺受,烦躁不耐时,便发起行动,扩及对之前所有接受的一切。这个冲动几乎是追溯以往,终于爆发。奴隶否决主人屈辱 的命令的那一刻,也同时否决了他的奴隶身分。反抗行动比单纯的拒绝带他走得更远,甚至超越了他之前针对对手界定的界限,现在要求被平等对待。起初不可抑制的反抗,变成了这个人的整体,他认同这个反抗,认为反抗足以代表自己,他要别人尊敬自己这部分,将之置于一切之上,宣称这是他最珍贵的,甚至胜于生命,反抗成了至高无上的善。之前不断隐忍妥协的奴隶豁出去了(「既然都如此了……」),要嘛就要「全部」,否则就「什么都不要」。意识随着反抗苏醒了。 | |
− | + | 这个意识要求内容还很模糊的「全有」,同时也窥见这「全无」可能让人为了保全「全部」做出牺牲。反抗者要成为「全有」,完全认同自己突然意识到的反抗,并希望他身上这反抗精神受人感激颂赞;否则的话,他就是「全无」,被支配他的力量彻底打垮。最不济的话,如果被剥夺他称为「[[自由]]」这无可商量的神圣之物,他接受死亡这最终结局。宁可站着死去,也不跪着苟活。 | |
− | + | 根据一些杰出作家的解释,价值「往往代表由事实通向权利、由渴望通向合乎渴望的过程(通常经由一般人普遍渴望的事物为媒介)。」<ref>拉兰德(Lalande),《哲学词汇》(Vocabulaire philosophique)。原注。 </ref>在 反抗活动中,通向权力的过程相当明显,也就是由「必须如此」通向「我要求如此」;不仅于此,或许还显示了今后将为公众的善超越个人利益。和一般见解相反的是,反抗所显现的「全有」或「全无」虽然来自于个体的诉求,却同时质疑了「个体」这个概念。的确,如果个体接受死亡,并在反抗行动中死了,这就表现他为自 己所认为置于个人命运之上的善而牺牲了。为了捍卫权利不惜一死,他把捍卫权力置于个人死生之上。他以某种价值观的名义行动,虽然这个价值观还混沌不明,但 至少他感觉是所有人一致拥有的。由此可见,任何反抗行动的诉求都超越个人,前提是这个诉求将他抽离个人孤独的境地,给他一个发起行动的理由。然而,必须注意,这个价值观存在所有行动之前,违背以纯粹历史为本的哲学论调:在唯物历史哲学思想中,价值观是行动最终获得的结果(如果有获得结果的话)。对[[反抗]]的分析让我们至少存疑,好像有某种「人的本质」存在,这是古希腊人所相信,却和当代思想的假设刚好相反。'''倘若没有任何需要保护的永恒之物,为什么要反抗呢?奴隶起而反抗,是为了所有同时代的人,他认为某个命令不只是否定他自身,而且否定了所有人身上的某种东西,甚至包括那些侮辱他压迫他的人在内<ref>这些受欺压的群体,和刽子手下的死刑犯与刽子手结集成的群体一样,但是刽子手自己并不知道。'''原注。 </ref>。 | |
− | + | 两个事实足以支持以上这个判断。首先我们注意到,'''反抗行动本质上不是个自私的行动,当然它无遗也有一些自私的考量,但是人反抗的不只是压迫,也反抗徇私的谎言。此外,反抗者虽然以这些考虑为出发点,但是在最深沉的冲劲之中,毫不保留投注一切,他为自己争求的是尊重,但是是在他所认同的群体当中的尊重。''' | |
− | + | 其次,'''反抗并不一定只出现在受压迫者身上,也可能目睹他人受到压迫,在这种情况下产生认同,起身反抗。'''必须说明一点,这里牵涉的并非心理状态的认同,并非把自己想像为受到侵犯的那个人;相反的,有可能自己之前也受到相同侵犯的时候并没有反抗,却无法忍受看到同样的侵犯施加在别人身上。俄罗斯恐怖主义者在牢 里眼见同志受到鞭打,以自杀抗议,足以体现上述这个情况。其中牵涉的也不是某个团体的共同利益,没错,甚至在我们视为敌手的人遭受不公平时,也会让我们产 生反抗的情绪。这里面只有命运的认同和表态,个人要捍卫的,不仅是个人的价值,而是所有人凝聚的价值观。'''在反抗中,个人因为认同自己与他人而超越了自己''', 就这个观点而言,人群的团结是形而上的。只不过,当今情势下的团结只是被奴役的人彼此间的互助罢了。 | |
− | + | 借着和舍勒<ref>舍勒(Max Scheler 1874-1928),是德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译注。舍勒(Max Scheler 1874-1928),是德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译注。 </ref>所定义的「愤恨」这个负面概念做对比,我们可以进一步厘清反抗表现出的积极面,的确,反抗行动远超越了诉求。舍勒为「愤恨」下了很确切的定义,视它为一种自我毒害、一种有害的分泌,一种长期禁闭下的无力感;相反的,反抗撼动人,帮助他脱离现状,打开闸门让停滞的水倾泻而下。舍勒自己也强调愤恨的消极面,指出 愤恨在女性心态占有一大位置,因为她们心存欲望和占有欲。相反的,追究反抗的源起,有一个原则就是充沛的行动力和旺盛的精力。舍勒说得有理,愤恨中绝不缺 乏妒忌,妒忌自己未拥有的,反抗者则捍卫自身这个人,他要的不仅是未曾拥有或被剥夺的东西,而且要人们尊重他所拥有的, | |
− | + | 几乎在所有情况下,这个他认为已拥有且值得尊重的东西,重要性远超过他妒忌的东西。反抗并不现实。按照舍勒的看法,他认为愤恨在强悍的人身上变成不择手段,在软弱的人身上则变为尖酸,但在这两种情况下,都是想成为与自己现在不同的另一种人,愤恨永远是先愤恨自己。反抗者却相反,在最初的行动中,他拒绝人 们触及到他个人,为自己完整的人格奋战,并不先去征服,而是要人接受。 | |
− | + | 另外,愤恨似乎预先为了仇恨的对象将遭到的苦而欣喜。尼采和舍勒从戴尔图良<ref>戴尔图良(Tertullien),西元二世纪基督教反动神学家。译注。
</ref>著作中一段文字看到这种现象:天国里的人最大的快乐,就是观赏罗马君王在地狱受煎熬。就有点像一般人前去观看死刑处决的快乐。反抗者则不然,他的原则仅止于拒绝侮辱,并不去侮辱他人,他为了人格受到尊重,甚至愿意受苦。 | |
− | + | 我们不懂的是,舍勒何以非要把反抗精神和愤恨相提并论不可。他对人道主义中表现的愤恨(他指的人道主义是非基督教的对世人之爱)的批评,或许适用某些人道理想主义的模糊形式或是恐怖手段,但用在人对现状的反抗、个人挺身捍卫所有人共同尊严的行动,则是谬误的。舍勒要彰显的是,人道主义伴随的是对世界的憎恨,爱广泛的人类整体,其实就是不去爱任何特定的人。在少数的情况下,这种说法是正确的,而且当我们看到他拿边沁<ref>边沁(Jeremy Bentham 1748-1832),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法学家,支持功利主义与动物权利。译注。 </ref>和卢梭<ref>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启蒙时代瑞士哲学家。认为人性本善,教育须师法大自然,所著《爱弥儿》(Émile)一书就是宣扬这样的教育方法。译注。 </ref>当作人道主义的代表,就更能理解他发出这种批评的原因。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并非只来自功利算计或是对人性的信任,何况这种信任只是理论上的。相对于[[功利主义|功利主义]]者和爱弥儿的导师,有一个逻辑由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ïevski)笔下的伊凡·卡拉马助夫体现出来,由反抗行动到形而上的反抗;舍勒知道这一点,如是简述这个概念:「世界上的爱没有多到能让人将之浪费在人类以外的事物上」。即使这个论点是对的,其中表达的深沉绝望不应等闲视之,它错估了卡拉马 助夫的反抗中带的分裂性质。相反的,伊凡的悲剧源起于太多没有对象的爱,既然他否定上帝,这爱无处可施,便决定以慷慨的和平共存名义转移到人类身上。 | |
− | + | 在我们谈及的[[抵抗|反抗行动]]之中,并不因心灵贫乏或是徒劳的诉求,而选择一种抽象的[[理想]]。人们要求人身上不能被简化成概念的东西受到重视,这个感情没有实际用途 却是人所不能缺少的。难道所有的反抗都没有愤恨的原素吗?不是的,在我们这个仇恨的世纪,看到的例子可不少。然而,我们应以广泛的视角来理解,否则就会曲 解,如此看来,反抗从各方面都超出愤恨这个局限。 《咆哮山庄》里,赫斯克里夫为了钟爱的女人,宁可放弃上帝,这不只是他屈辱的年轻岁月的呐喊,而且是一生 惨痛遭遇的流露。同样的反抗行动驱使艾克哈特大师说 出令人惊愕离经叛道的话语:宁可和耶稣一起下地狱,不愿上没有耶稣的天国。这是由爱驱使的反抗,我们驳斥舍勒的理论,特别强调反抗行动中[[激情]]的部分,这也 就是区分反抗与愤恨的原素。'''反抗乍看下是负面的,因为它不创造任何东西,但其实深层来说是积极的,因为它揭示了人身上自始至终要捍卫的东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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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反抗者
何谓反抗者?一个说「不」的人。但是他虽然拒绝,并不放弃:因为从他第一个行动开始,一直是个说「是」的人,就像一个奴隶一生接受命令,突然认定某个新的命令无法接受。这个「不」的意义是什么呢?
它表达的可能是「这种情况持续太久了」、「到目前为止还可以接受,再超过就不行了」、「您太过分了」,以及「有一个界限是不能超过的」。总之,这个「不」 字证实了有个界限存在。反抗者的精神中,我们也看见这个界限的概念,对方「太超过了」,权力扩张超越了这个界限,必须有另一个人出来使其正视、加以规范。反抗行动建立在一个断然拒绝上,拒绝一种被认定无法忍受的过分,同时也建立在一个信念上,相信自己拥有某种模糊的正当权力。更确切地说,反抗者感觉自己 「有权……」,他若不是坚信自己多少是有理的,就不会反抗。因此,起而反抗的奴隶同时既说「是」也说「不」,他在肯定界限的同时,也肯定界限之内他所揣测、想维护的一切。他固执地表明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是「值得……的」,要求大家必须注意。某种方式来说,他反抗任何压迫自己拒绝能接受范围以外命令的这个权力。
一切反抗在厌恶被侵犯的同时,存在着人本身全然而且自发的投入,涉入了不言自明的个人价值判断,他坚信不疑这个价值,让他在危难之中能挺住。在此之前,他 都保持沉默,绝望地承受某种大家都认为不公却都接受的情况。保持沉默,会让人以为不判断也不要求,在某些情况下,的确也是一无所求;绝望,如同荒谬,广泛言之对一切都判断都要求,却又没判断、没要求任何具体特定的事,所以保持沉默。但是一旦他开始发声,即使说的是「不」,就表明了他的判断和要求。从词源上的意义来看,反抗者就是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之前他在主子的鞭子下前进,现在则与之面对面,他反对不好的,争取比较好的。并非所有的价值都会引发反抗行动,但所有的反抗行动都默默援引自某种价值。但(首先该知道),这涉及的至少是反抗的价值吗?
尽管还暧昧不明,反抗行动引发意识的觉醒:突然强烈意识到,就算只是在一段时间内,人身上有某种东西足以让自己认同,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感受到这种认同。在揭竿而起之前,奴隶忍受所有的压榨,甚至经常乖乖接受比激起他反抗的的命令还更该反抗的命令。他逆来顺受,或许很难忍隐,但他保持沉默,对眼前利益的关 心胜过意识到自己的权利。当他不想再逆来顺受,烦躁不耐时,便发起行动,扩及对之前所有接受的一切。这个冲动几乎是追溯以往,终于爆发。奴隶否决主人屈辱 的命令的那一刻,也同时否决了他的奴隶身分。反抗行动比单纯的拒绝带他走得更远,甚至超越了他之前针对对手界定的界限,现在要求被平等对待。起初不可抑制的反抗,变成了这个人的整体,他认同这个反抗,认为反抗足以代表自己,他要别人尊敬自己这部分,将之置于一切之上,宣称这是他最珍贵的,甚至胜于生命,反抗成了至高无上的善。之前不断隐忍妥协的奴隶豁出去了(「既然都如此了……」),要嘛就要「全部」,否则就「什么都不要」。意识随着反抗苏醒了。
这个意识要求内容还很模糊的「全有」,同时也窥见这「全无」可能让人为了保全「全部」做出牺牲。反抗者要成为「全有」,完全认同自己突然意识到的反抗,并希望他身上这反抗精神受人感激颂赞;否则的话,他就是「全无」,被支配他的力量彻底打垮。最不济的话,如果被剥夺他称为「自由」这无可商量的神圣之物,他接受死亡这最终结局。宁可站着死去,也不跪着苟活。
根据一些杰出作家的解释,价值「往往代表由事实通向权利、由渴望通向合乎渴望的过程(通常经由一般人普遍渴望的事物为媒介)。」[1]在 反抗活动中,通向权力的过程相当明显,也就是由「必须如此」通向「我要求如此」;不仅于此,或许还显示了今后将为公众的善超越个人利益。和一般见解相反的是,反抗所显现的「全有」或「全无」虽然来自于个体的诉求,却同时质疑了「个体」这个概念。的确,如果个体接受死亡,并在反抗行动中死了,这就表现他为自 己所认为置于个人命运之上的善而牺牲了。为了捍卫权利不惜一死,他把捍卫权力置于个人死生之上。他以某种价值观的名义行动,虽然这个价值观还混沌不明,但 至少他感觉是所有人一致拥有的。由此可见,任何反抗行动的诉求都超越个人,前提是这个诉求将他抽离个人孤独的境地,给他一个发起行动的理由。然而,必须注意,这个价值观存在所有行动之前,违背以纯粹历史为本的哲学论调:在唯物历史哲学思想中,价值观是行动最终获得的结果(如果有获得结果的话)。对反抗的分析让我们至少存疑,好像有某种「人的本质」存在,这是古希腊人所相信,却和当代思想的假设刚好相反。倘若没有任何需要保护的永恒之物,为什么要反抗呢?奴隶起而反抗,是为了所有同时代的人,他认为某个命令不只是否定他自身,而且否定了所有人身上的某种东西,甚至包括那些侮辱他压迫他的人在内[2]。
两个事实足以支持以上这个判断。首先我们注意到,反抗行动本质上不是个自私的行动,当然它无遗也有一些自私的考量,但是人反抗的不只是压迫,也反抗徇私的谎言。此外,反抗者虽然以这些考虑为出发点,但是在最深沉的冲劲之中,毫不保留投注一切,他为自己争求的是尊重,但是是在他所认同的群体当中的尊重。
其次,反抗并不一定只出现在受压迫者身上,也可能目睹他人受到压迫,在这种情况下产生认同,起身反抗。必须说明一点,这里牵涉的并非心理状态的认同,并非把自己想像为受到侵犯的那个人;相反的,有可能自己之前也受到相同侵犯的时候并没有反抗,却无法忍受看到同样的侵犯施加在别人身上。俄罗斯恐怖主义者在牢 里眼见同志受到鞭打,以自杀抗议,足以体现上述这个情况。其中牵涉的也不是某个团体的共同利益,没错,甚至在我们视为敌手的人遭受不公平时,也会让我们产 生反抗的情绪。这里面只有命运的认同和表态,个人要捍卫的,不仅是个人的价值,而是所有人凝聚的价值观。在反抗中,个人因为认同自己与他人而超越了自己, 就这个观点而言,人群的团结是形而上的。只不过,当今情势下的团结只是被奴役的人彼此间的互助罢了。
借着和舍勒[3]所定义的「愤恨」这个负面概念做对比,我们可以进一步厘清反抗表现出的积极面,的确,反抗行动远超越了诉求。舍勒为「愤恨」下了很确切的定义,视它为一种自我毒害、一种有害的分泌,一种长期禁闭下的无力感;相反的,反抗撼动人,帮助他脱离现状,打开闸门让停滞的水倾泻而下。舍勒自己也强调愤恨的消极面,指出 愤恨在女性心态占有一大位置,因为她们心存欲望和占有欲。相反的,追究反抗的源起,有一个原则就是充沛的行动力和旺盛的精力。舍勒说得有理,愤恨中绝不缺 乏妒忌,妒忌自己未拥有的,反抗者则捍卫自身这个人,他要的不仅是未曾拥有或被剥夺的东西,而且要人们尊重他所拥有的,
几乎在所有情况下,这个他认为已拥有且值得尊重的东西,重要性远超过他妒忌的东西。反抗并不现实。按照舍勒的看法,他认为愤恨在强悍的人身上变成不择手段,在软弱的人身上则变为尖酸,但在这两种情况下,都是想成为与自己现在不同的另一种人,愤恨永远是先愤恨自己。反抗者却相反,在最初的行动中,他拒绝人 们触及到他个人,为自己完整的人格奋战,并不先去征服,而是要人接受。
另外,愤恨似乎预先为了仇恨的对象将遭到的苦而欣喜。尼采和舍勒从戴尔图良[4]著作中一段文字看到这种现象:天国里的人最大的快乐,就是观赏罗马君王在地狱受煎熬。就有点像一般人前去观看死刑处决的快乐。反抗者则不然,他的原则仅止于拒绝侮辱,并不去侮辱他人,他为了人格受到尊重,甚至愿意受苦。
我们不懂的是,舍勒何以非要把反抗精神和愤恨相提并论不可。他对人道主义中表现的愤恨(他指的人道主义是非基督教的对世人之爱)的批评,或许适用某些人道理想主义的模糊形式或是恐怖手段,但用在人对现状的反抗、个人挺身捍卫所有人共同尊严的行动,则是谬误的。舍勒要彰显的是,人道主义伴随的是对世界的憎恨,爱广泛的人类整体,其实就是不去爱任何特定的人。在少数的情况下,这种说法是正确的,而且当我们看到他拿边沁[5]和卢梭[6]当作人道主义的代表,就更能理解他发出这种批评的原因。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并非只来自功利算计或是对人性的信任,何况这种信任只是理论上的。相对于功利主义者和爱弥儿的导师,有一个逻辑由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ïevski)笔下的伊凡·卡拉马助夫体现出来,由反抗行动到形而上的反抗;舍勒知道这一点,如是简述这个概念:「世界上的爱没有多到能让人将之浪费在人类以外的事物上」。即使这个论点是对的,其中表达的深沉绝望不应等闲视之,它错估了卡拉马 助夫的反抗中带的分裂性质。相反的,伊凡的悲剧源起于太多没有对象的爱,既然他否定上帝,这爱无处可施,便决定以慷慨的和平共存名义转移到人类身上。
在我们谈及的反抗行动之中,并不因心灵贫乏或是徒劳的诉求,而选择一种抽象的理想。人们要求人身上不能被简化成概念的东西受到重视,这个感情没有实际用途 却是人所不能缺少的。难道所有的反抗都没有愤恨的原素吗?不是的,在我们这个仇恨的世纪,看到的例子可不少。然而,我们应以广泛的视角来理解,否则就会曲 解,如此看来,反抗从各方面都超出愤恨这个局限。 《咆哮山庄》里,赫斯克里夫为了钟爱的女人,宁可放弃上帝,这不只是他屈辱的年轻岁月的呐喊,而且是一生 惨痛遭遇的流露。同样的反抗行动驱使艾克哈特大师说 出令人惊愕离经叛道的话语:宁可和耶稣一起下地狱,不愿上没有耶稣的天国。这是由爱驱使的反抗,我们驳斥舍勒的理论,特别强调反抗行动中激情的部分,这也 就是区分反抗与愤恨的原素。反抗乍看下是负面的,因为它不创造任何东西,但其实深层来说是积极的,因为它揭示了人身上自始至终要捍卫的东西。 (作者: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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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拉兰德(Lalande),《哲学词汇》(Vocabulaire philosophique)。原注。
- ↑ 这些受欺压的群体,和刽子手下的死刑犯与刽子手结集成的群体一样,但是刽子手自己并不知道。原注。
- ↑ 舍勒(Max Scheler 1874-1928),是德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译注。舍勒(Max Scheler 1874-1928),是德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译注。
- ↑ 戴尔图良(Tertullien),西元二世纪基督教反动神学家。译注。
- ↑ 边沁(Jeremy Bentham 1748-1832),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法学家,支持功利主义与动物权利。译注。
- ↑ 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启蒙时代瑞士哲学家。认为人性本善,教育须师法大自然,所著《爱弥儿》(Émile)一书就是宣扬这样的教育方法。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