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课,学生让我签名。写到日期时,才想起已是“教师节”了。
今早,我家边上那家花店,人头攒动。甚奇怪,怎么生意这么好了?一问,“教师节”给老师买花的。
路上,车载广播也在谈“教师节”,节目在讨论,对尚在读书阶段的学生,是否应该给老师送“教师节”礼物?各种说法。我问自己:如果是我,送吗?
好在我的孩子已经不在国内,可以躲过一劫。其实,我每每恍然“教师节”,难说不是选择性失忆。在中国,再没有比教师这职业更令人尴尬的了,甚至有罪恶感。罪 恶感产生于客观现实,和能够感受罪恶的主体:知识往往逼问良知。曾经,一个学生跟我聊,聊文学,其实就是聊现实生存,只不过文学渠道更能通往现实,所以几 乎所有真爱文学者,都是现实的失败者。我发现那学生在现实中危险如我了,于是就劝了他几句。过后他在一篇文章中表示对我失望,甚至挖苦。他是带着热切的期 待来的。
这种情形,我读大学时也出现过。当时我追随我的老师孙绍振。当时孙老师因为一篇“崛起”而成为离经叛道的人,但在我眼里,他带着魔性的光辉。这对我,特别是17岁的我,有着巨大吸引力。顺 便说一下,前年,他的一些旧学生为他搞了个学生再拜老师的仪式,我一看那些名单,我不去了。那些几乎都不是当初追随孙老师的人,他们是学生干部,而孙老师 当年是被领导忌讳者,这些人怎么可能跟他站在一起?只不过现在孙老师成权威了。当然,他们因为一如既往的顺应主流,有了权力,现在有能力办这活动了。
当年,只有我这样的坏学生才追随孙老师。追随着追随着,变本加厉了,各种惹祸。我的父母担心了,孙老师也担心了,专门把我叫去,一反常态说,这世界上还是有 美好的东西的。他竟然教我“犬儒”,让我震惊,让我鄙视。我反驳,滔滔不绝,义正词严。但我也知道,他不过是为教育我而教育我。只是他都不该有这样的念 头。我挖苦他:“你会说,你自己也做不到!”
在一个邪恶的社会,一个有良知的人,即是懂得“犬儒”但却做不到。就像一个正直的人,即是在伸手时能翻然悔悟。如此,分裂产生了,痛苦注定了。我可以想见当 时的孙老师。他其实是变换了角色对我,从一个作家,变换成了教师,不,又变换成了父亲。事实上,他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担当着我父亲的角色。我的父母管不住疯子一般的我,就去找他,而在他那里,我一仍是我父亲所管不住的儿子,顽冥不化。
直到我自己有了儿子,也叛逆,我才也尝到了滋味。用孙老师的话说:“这是报应!”
接着,我又当了教师。面对学生的眼睛,老实说,我非常惶惑。特别是我又被他们当作作家,特别是我认为文学即“恶”。他们能来找我,应该就是认同我之“恶”的。
我当然可以顺溜地鼓励他们对抗社会,有无数的理论可以使用,可以说得毫无障碍,理直气壮,但那是不负责任。钱理群先生反思“启蒙”时,引了鲁迅的话:自己做 不到的事,不能鼓动别人去做。是的,这是虚伪。但自己做得到的事呢?我委实也不能鼓动学生去做。这是不负责任。我可以当烈士,但我没权利鼓动别人当烈士。 满世虎狼,你教他们当羔羊?我可以当殉道者,但我不能绑架别人当殉道者。我不是这些孩子的父母,我没有喂他们一口饭,没有为他们花一分钱,也不必对他们未来的不幸还债。他们父母要知道,应该摔我耳光。
但我毕竟还当着教师。但我还是父亲。我还是作家。
教师诲于正,父亲授于利,作家写于恶。我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