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微信公号:姜汁满头(ID: linlinisdead)

年纪稍长一点的人,应该听说过赖宁的名字:他十五岁的时候,山上发大火,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他主动加入灭火队,奋战四五个小时以后,不幸遇难——从此被封为英雄少年,照片上墙,事迹上书,是每个未成年人都要学习的榜样。

我未成年的时候,对此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困惑:我只是一个小孩子,没有学过灭火,不知道怎么灭火,我到底该不该主动去灭火?灭火还好,据我所知,我们老家还有别的很多自然灾害,比如洪水,我也不会游泳,所以我到底该不该主动去救水?

照我看来,我们小孩子能把自己保护好就很不容易了。山上起火了,你什么都不会,跑去救火,不但帮不上忙,很可能还要成为消防队员的拖累,只会起到负效应。但老师告诉我说:保家卫国是大义之所在,你有这种思想,说明你还是不够崇高,还是要加强学习——所以我被罚抄十遍课文,从此以后,就跟赖宁结下了梁子。

王小波说过,自打孔孟到如今,我们这个社会里只有两种人,一种编写生活的剧本,另一种去演出这些剧本。前一种人是古往今来的圣贤、学者和干部;后一种包括古代的老百姓和近现代的公民。所谓上智下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就是这个意思。当稳了编剧和当稳了演员的人,以前我们叫他们劳动模范,现在叫他们杰出人才。像我这种人比较惨,没有做编剧的才能,也没有当演员的自我修养。如果剧本写得合理还好,每每看到剧本编得太离谱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多嘴,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老是被批评觉悟不高,当不了模范,成不了人才,沦为社会的夹心层,至今还在城乡结合部灰溜溜地吃土。很惨,你们不要学我。

我不拒绝配合圣贤们演戏,但希望剧情能合理一些,我觉得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比如说,未成年人参与扑救火灾,为消防战士端茶送水,我觉得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应该去做。但要我挥着胳膊亲自上阵,我就得拜手晃脑拒绝了。我觉得这不是我不够崇高的错,错不在我:这剧本写得实在太烂了,我们每个人都有抵制烂剧的权力。事实上,编剧们也不会亲自跑去救火,但不妨碍他继续这么编下去。

古往今来的编剧们,都很喜欢乱编一些伟光正的剧本,然后号召大家都来配合演出。举个例子,流传已久的二十四孝,就出现过瞎编的剧本:晋代人郭巨,因为家里贫穷,就想杀了自己儿子,把省下来的口粮供奉母亲——更可怕的是,这个故事被当作演员的典范流传了好多年,直到现在都还有市场。前几年,某档大型煽情节目也力推了许多好演员的典范:饿死的科学家造出原子弹,穷死的文人拿到诺贝尔等等,一个赛一个惨,闻者动容。

这类剧本虽然瞎编乱造,不讲逻辑,但都写得很煽情,我自愧不如。如果他们转行去写诗,我们中国将出现千千万万个拜伦——可惜了。这种高调子的伟光正,本质上是一种虚伪。我觉得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煽情,生活需要的是脚踏实地,用一个字来说,就是“俗”。俗并不是一件坏事,坏的是生活里只有崇高,而没有俗气。就我们的一些亲身经历来说,社会上的崇高越多,社会就越坏。六七十年代可谓是崇高的巅峰了,当时讲究的是,要为主义奉献一切,一个人的命不够,一家人的命来填——结果怎么样呢?不用我说,搞得很坏,大家都看到了。

现在也有一些圣贤,在忙着编写崇高的剧本,号召群众参与演出:要拒绝娱乐,拒绝三俗,做一个纯粹的人,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因为一些群众拒绝配合出演,所以编剧们用了一些强迫性手段,有些类似于强制性戒毒——直接断了娱乐的根源。我觉得做一个崇高的人是很好,但不需要强迫大家都一起崇高。全民一起崇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纳粹德国,或者苏联时期的大清洗身上,我们可以找到它们的影子。

我很乐意做一个崇高的人,也很乐意抵制一些三俗的娱乐,但我不能强迫人人都这么做:我们脑中应该有一条准绳,那就是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力。既可以选择崇高,也可以选择低俗。如果这种权力被剥夺,崇高就成了一副枷锁,成了盖在脑子里的思想钢印。再低俗的人也有自己的思想,不能容忍思想母鸡跑来自己的脑子里下蛋——如果允许别人这么做了,那就等于承认我们脖子上头长的不是个脑子,而是个鸡窝。我相信,哪怕你去跟一个没念过书的农民说,你头上长了个鸡窝,他也会生气,说不定还会跟你拼命。我个人认为,判断一个剧本写得好不好,合理不合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编剧自己去演一演,体验一下:如果编剧写,一名科学家为了造原子弹,开心地饿死了,就把他饿上三天,看他会不会开心;如果编剧写,一位少年为保卫国家财产,牺牲了,他们全家都感到自豪,那就把他家的孩子送去挡子弹,看他会不会觉得自豪;如果编剧写,全体国民都应该崇高起来,抵制低俗,那就断绝他内心一切低俗的东西,看他会不会因此变得崇高,变成一个纯粹的人。如果他自己不能因此感到开心、觉得自豪,变得崇高,那我们就应该抵制这样的烂剧。

罗素曾经说过,幸福源自世间的参差百态。这话我们反过来说,痛苦则源于有人想要消灭这种参差百态。有些圣贤想要这么做,他们拿出的理由是道德,但我总以为是出于一些功利方面的考虑。赫拉克利特说过,善与恶合一,就像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条路一样。没有低俗,如何衬托出崇高来?所以他们想要的不是崇高,不过是人云亦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