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雄 评论作者

快成为惯例了,每年秋季入学之际,围绕各种语文教材的改变,都会引起人们热议。今年概莫能外,引发较大争议的,是人教版语文教材中,鲁迅经典小说《阿Q正传》被删除了,而当代先锋作家余华的“荒诞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第一次进入了教材。

对此,我愿从积极一面去看。在积极一面,我们的语文教材不再一家独大,一些地方教材得与曾经一统天下的人教版同台竞争,总是一件好事。日后,如果私人编著的教材也能获准竞争,使学校和学生得到更多“择善而从”的机会,无疑更是美事。在人文著述中,集体的力量弱于个人,乃是一个被无数经典证明了的事实。以为集中一群专家就能获得“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效果,不过是一种认知盲点。遗憾的是,在这个盲点里,我们沉陷过深。

在对语文教材的认知上,过往的做法确有值得商榷之处,尤其表现在迫使语文教材兼任过多政治教化的功能上。无论主事者如何振振有词,此举总是包含着对语文本身的轻慢。近年来的语文教材改革,在这方面着力较多,也取得了一些效果,只是积弊较重,仍有余地可挖。

即使撇开“脱政治化”,仅从语文自身发展的角度着眼,每隔数年对教材作一些改进,也是必要的。在一个良性教育秩序里,此类改变不应引起太大争议。因为,语文自身的特点,决定了它不会一味怂恿创新,语文教学所必然附带的文化传承功能,使它具有某种保守天性,捍卫传统远比所谓“锐意进取、突破创新”来得可贵。但奇怪的是,坊间围绕语文教材的争议,每每流露一种舍大抓小的倾向,论者不是从教材编纂的方针、原则和方法上入手,而是性喜就哪位作者入选、哪篇文章落选争执不休,致使关于语文教材的探讨,滞留于人事之域,缺乏向前推进的势能。一个突出表现是,只要事关鲁迅文章的存废,总令人群情激昂,似乎鲁迅作品在教材里的一举一动——有时不过是总量略有削减或用鲁迅文章A替换了鲁迅文章B——都关联着一国文脉的存续。这难免有点神经过敏。

前人创造的作品是如此群星闪耀,课文可以容纳的篇数又是如此有限,这使得任何一篇作品,都难以被赋予标志性意义;所谓的标志性意义,往往是人为放大的。一篇作品的入选,更像是一种由机率左右的中奖,它不过是在数百篇条件相同的文章里侥幸胜出罢了。拿不同作家进行比较是这样,单独考察同一位作家也是如此。假使起鲁迅于地下,让他自己挑选适合入选中学教材的文章,几乎可以肯定,他的选择会让我们大吃一惊。有鉴于此,我们实不必对某篇课文的入选与否过于敏感,只要入选文章水准适宜,哪怕鲁迅文章一篇不选,也不见得坏事。

语文教材毕竟不同于文学史,在文学史里“光芒万丈长”的作品,也不见得适合进入中学教材。不仅中国如此,西方世界也一样。荷马、但丁的作品曾经被西方人视为“世代相传的书和学校”,今日也已在教科书里风光不再。布鲁姆在《西方正典》“哀伤的结语”一章里感叹道:“当我还是孩子时,莎士比亚的《裘力斯·恺撒》几乎是学校课表上普遍都有的,它是莎氏悲剧最精彩与最感人的入门之作。现在的老师却告诉我,许多学校都无法让学生读完这部剧作,因为学生们发现它已经超出了自己的兴趣范围。”他还说,为了方便学生理解莎士比亚,有些学校的老师不得不“制作纸盾纸剑来代替对该剧的阅读和讨论”。即使如此,难道莎士比亚的文学成就因此就打了折扣?

此外,虽然鲁迅有其伟大之处,但人们对鲁迅作品倾注过多的情感,也有文学外因素。由于政治上的干预,鲁迅与其他作家,并非始终处于平等竞争的态势中。如林语堂、梁实秋等人的文字,曾经被蛮横排除在教材遴选范围之外,他们只能在鲁迅作品的注解里略略栖身。理由仅仅是:鲁迅批评了他们。就是说,人们对鲁迅先生独一无二性的体认,与他曾经被政治性地赋予独一无二的地位,密不可分。因此,在我们谈论教材里的鲁迅时,先对自身的这份情感进行约束和反省,去除其中可能残存的“情感滞留”因素,就颇为要紧了。

依我小见,中国文化和文学里,历来有一种重审美轻说理的倾向,理性之道长期被我们贬为文学审美的旁门左道,致使国人的思维能力较难得到系统培养。这是令人痛惜的认知痼疾,也是我渴盼语文教学予以重视并改进的。

我在新编语文教材里,既欣喜地发现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帕斯卡尔《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等文章入选,也哭笑不得地看到王羲之《兰亭集序》赫然在列。对《兰亭集序》文章义理上的种种错乱,钱锺书在《管锥编》里曾经批亢捣虚地予以分析,并化用刘勰《文心雕龙》中的名句,以“词肥意瘠”概括之,持论周正,足以服人。我们的某些教材编纂者不予吸取,固步自封,在一种惯性驱动下将其囫囵选入,未免过于粗疏。

 

“要翻墙,用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