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请宽恕我的无知和幼稚!
多年来,每每想起那个偶遇的老人,我的愧疚就会油然而生。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浅薄,当他激动万分地向我讲起那段历史时,我却始终无动于衷而又茫然地看着他,没有一丝的共鸣和迎合,我的迟疑与平静让他的激情陡然不在,之后,是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的沉默。
沉默,或许是一种更为绝望而又震撼的表达方式。
那是2005年6月中旬的一天,国际禁毒日前夕,我在缅甸北部采访当地的一支民族地方武装组织宣布禁种罂粟一事,这支地方武装组织占据着“金三角”的核心位置,其首领被美国《时代周刊》称为“毒品王国的君主”。那天晚饭会,我到宾馆的院子里散步,在一棵大树之下,有一位穿着龙基(缅甸男人穿的裙子)的老人正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你是中国来的记者吧。”就在我走过老人的身旁时,他睁开了眼睛,主动向我打招呼。
我很诧异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记者?”
“谁来了这里,我都知道。”老人很得意地说,随后又解释说,“这个酒店的老板是我的亲戚,我平时就住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知道。”说着,老人喊宾馆的保安拿来一个小凳子让我坐下,之后告诉我,“这里来过好多中国记者,因为这里是‘金三角’,臭名昭著,关于它的任何报道都会吸引全世界的关注。”
“你了解‘金三角’吗?”老人反问我。
我笑了笑说,来之前看过不少资料。
“不要相信外界报道的那些,你要自己去调查了解。”老人对我说,“有好多记者,走马观花地来一趟,加上一些渲染,回去之后就写报道,这是极不负责任的,正是这样的报道,让‘金三角’越来越被妖魔化。”
老人的告诫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我立即将他作为了此次的采访对象。在谈话中得知,老人是国民党的一位老兵,解放战争后败退到“金三角”,也见证和经历了“金三角”最为鼎盛和混乱的日子。一生中最让他感到哭笑不得的一件事情是,他所在的部队退到“金三角”后,曾经和这支地方武装组织发生过多次激烈的战斗,但现在,他和这个地方武装组织的头目成了亲家。
“我们现在经常会聊起当年是如何攻打对方的。”老人笑着说。
在异乡他国,遇到一位曾经过打过仗的国民党老兵,让我的好奇心更为浓厚。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对他的身份的追问会让他那般敏感,这位老人猛地坐直了身子,指着我的鼻子异常愤怒地说,“你说,你们说我们不抗日,说我们是卖国贼,那么你说,在国殇墓园里,我们那么多兄弟是怎么死的?”
老人的指责让我一时无所适从。我努力回忆着我所接受的历史教育,我期望能搜索到一丝一缕的信息能回应他,但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甚至连国殇墓园是怎么一回事也一无所知。
突然而至的激愤过后,是沉默。我的沉默是因为茫然,老人的沉默是因为失望。
……
虽然在当时我难以理喻老人在谈到历史时为何会如此敏感,但老人的提醒却时刻让我铭记在心,就是“不要相信外界报道的那些,你要自己去调查了解”。在“金三角”采访的近一个月时间里,我也开始努力取下“有色眼镜”去重新审视这个地方,并在我供职的《瞭望东方周刊》发表了封面文章《金三角毒枭禁毒》,从历史、政治等多个角度认真分析了这个地方的毒品生态,并大胆地指出:罂粟,只不过是这个地方的老百姓赖以生存的农作物而已。也正是因为这个较为客观的报道,一年之后,在我再次抵达“金三角”采访的时候,这支地方武装组织的头目鲍有祥,在被美国列入“黑名单”的情况下,依然出面接受了我的专访。甚至因为一时谈得兴起,将原本定好的15分钟的采访时间,延长到近两个小时。
后来,当我真正了解和进一步回溯那段历史之后,我才明白,老人的告诫或许还有更多的目的,就是作为一名记录者,一定要尊重和客观地反映历史。
从“金三角”采访回来后,这位老人的一举一动始终让我难以忘记,我一直想搞清楚的是,在谈到历史时,这位老人为何会如此激动。碰巧,我们的杂志在当年6月份发表了一篇我的同事黄泓采写的文章《正面描写蒋介石政府抗战书籍上市》,谈的是一本名叫《国殇》的书籍,在2005年5月悄悄摆上各地新华书店的柜台。
该书的作者张洪涛在接受我的同事采访时说,他写作此书的原因,是“国人,尤其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对国民党抗战的史实知之不多”。
这句话让我羞愧无比。那一年,我正好30岁。
这篇文章指出,《国殇》出版前后,正值中共中央部署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活动,国民党主席连战访问大陆,国共56年来再次握手之际,其信号意义非同凡响,引起海外媒体关注。
因为有新华社的背景,《瞭望东方周刊》的这篇报道引起了海内外的多方关注,《南方都市报》甚至以《一场“抢救记忆”的媒体运动》来评价《瞭望东方周刊》的这篇报道。
我同样是以一种懵懵懂懂的心态来阅读这篇报道,之后我又搜索了国殇墓园,得知他就在云南的腾冲。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一定要去看看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