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真相永远无法掩盖
文/油飞
一
2010年11月7日,缅甸大选。
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在这个被军政府高压威权统治了近五十年的国度。1990年,军政府迫于压力曾举行过一次限制重重的选举,本以为胜券在握,谁料到却大败于昂山素季这一介弱女子带领的全国民主联盟。恼羞成怒的军政府不仅没有承认选举结果,更一再将昂山软禁,变本加厉地夺走人民对自由和民主的渴望。而20年后的今天,若无十足把握继续稳坐江山,军政府怕也不敢开放选举。于是,这次在新宪法框架内举行的“民主大选”,从一开始便遭遇了来自国内外的质疑、抵制与批判。
可以预想,此次大选不乏荒诞之事。虽说军方一早便宣传有来自37个党派的候选人将参加选举,却拒绝公布政党和选举人名单。候选人受到神秘的选举法规限制,与外国人的婚姻及亲属关系、违法记录等都会使其丧失选举资格——这些条款不仅为昂山量身打造,更让诸多因言获罪的反对派人士乃至大选前仍在牢中的2100余名政治犯彻底丧失了参选资格。高昂的注册与选举费用,使得军方背景的缅甸联邦巩固与发展党(USDP)仗着财大气粗推出大量候选人,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刚刚退役的军人;而根据选举规定,国会席位的四分之一早已预留给了军方人员。在这种情况下,反对党即使全员当选,也无力与军方抗衡。更何况,最大的反对力量全国民主联盟早已因抵制当局、拒绝登记而丧失了合法地位,更遑论参选了。
为控制选举,军政府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媒体宣传几乎全部被USDP霸占;投票前数周,政府突然取消若干少数族裔地区的选举,剥夺了约100万选民的投票权;有消息称,国家公务员被迫投票给USDP;文盲选民的选票被选举官员拿走并强行投给USDP;更有支持反对党的选民发现自己的名字从选民名单中神秘消失。选举过程中,少数族裔与军政府爆发了冲突,约两万人在惊惶中逃亡至泰国。而大部分普通选民则面临军政府的恫吓,根本不敢表达自己真正的看法。事实上,选举程序的不严谨也使得军政府有诸多作弊机会,选民的选择似乎并不重要。
而选举结果的公布更进一步印证了整场戏码的荒诞之处。选举日刚过,官方报纸便报道柏古(Pegu)地区的唐古镇(Taungoo Township)一号选区有102.09%的登记选民参加了投票,而阿拉肯邦的安镇(Ann Township)投票率则高达104.28%——这不禁让我们想起某个熟悉的数字。在官方宣传下,不仅人民投票热情史无前例地超越了百分之百,USDP更在两个因为安全原因而一早被取消选举的选区当选。有人讽刺道:USDP不仅能赢得全国选举,更能在根本没有进行选举的地区赢得选举!外界传言中早已内定的投票率70%、USDP以80%得票率当选等数字也一一被官方报道印证。当缅甸军政府摇身一变成为了人民的代言者,西方舆论普遍认为,这无非是将民主当成拉大旗扯虎皮的工具,试图为其危机重重的统治谋取合法性基础,毫无进步可言。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对军政府而言,能迈出多党制竞选这一步,无论是否名副其实,也该算得上是一种进步。昂山素季虽然倡议抵制此次选举,但她也一直秉持着非暴力抗争的理念,在大选热潮中更表示“对民众关注大选的政治程序而感到欣喜”。对大部分缅甸民众来说,流血牺牲的革命之路固然可能带来渴求已久的自由,然而通过选举争取自己的权利才是更为平缓和可行的过渡方式。此次大选或许只是一个过场,但它的出现证明军政府为应对日益严峻的国内外政治压力而不得不做出应对,依靠暴力和闭国来维持统治所要付出的代价愈来愈沉重。客观来看,此次选举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军队权力,并将为数不多的反对党议员带入了议会。这星星之火点燃了民众心中的希望:军政府50年的高压统治没有让缅甸民众变成麻木和绝望的顺民,他们的反抗精神始终未曾泯灭,一旦有微风拂过,番红花便可能盛放在这荒原。
二、
65岁的她依然有着安详而美丽的面容,也依然背负着缅甸人民的爱戴与期望。这位看似柔弱的女子是缅甸民族英雄的女儿,两岁时便失去了为缅甸独立奋斗一生的父亲。她接受西方教育,毕业于牛津大学著名的PPE——哲学、政治与经济学系,嫁了一名英国学者,过了几年相夫教子的幸福日子。那时的昂山素季有着温暖明媚的笑容,看上去与普通的家庭主妇似乎并无不同。
然而特殊的身世使昂山素季自出生起便已注定无法拥有平静和单纯的人生。1988年,缅甸民主联盟成立,回国探望母亲的她被公推为主席。为争取民主与自由,她在国内各地奔走,发表演讲,尖锐地指出缅甸的困境:“极权主义是一种建立在敬畏、恐怖和暴力基础上的系统。一个长时间生活在这个系统中的人会不知不觉成为这个系统的一部分。恐惧是阴险的,它很容易使一个人将恐惧当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当作存在的一部分,而成为一种习惯。”她迅速建立的威信和影响力使军政府深为忌惮。1989年,昂山素季首次被捕,罪名是煽动叛乱。然而在1990年大选中,尽管她身陷囹圄,民众依然将选票投给了民盟。气急败坏的军政府拒绝交出权力; 1991年,仍在狱中的昂山素季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此后的20年里,她在监狱和软禁中度过了大部分时光;1995年短暂获释期间,她也未能离开缅甸去看望家人,因为她很清楚一旦踏出国界,便很有可能无法再回来。其后她再次被软禁,甚至当丈夫因癌症去世,也未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尽管身体被囚禁,昂山却继续以自己的思想启蒙民众。她告诫人们:“在一个否认基本人权存在的制度内,恐惧往往成为了一种时尚――害怕坐牢,害怕拷打,害怕死亡,害怕失去朋友、家庭、财产或谋生的手段,害怕贫穷,害怕孤独,害怕失败。最为阴险的恐惧方式是化装为常识、乃至于至理名言,将有助于保存人的自尊与内在的人性高贵的日常的勇敢行为谴责为愚蠢、鲁莽、没有价值或琐碎无用的。”
事实上,昂山素季面对的指责也从未间断。有人认为她对非暴力理念的坚持显得太过软弱,无法成功煽动革命;有人却认为她太过独断不知妥协,才使民盟失去了借选举获取力量的机会。是的,昂山素季不是圣人,她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这势必会与其他人甚至包括同路人产生冲突。她如此回答对缅甸未来道路的看法——“经常有人问到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一个如此高压的政权真的会给予我们民主吗?而回答只能是:民主,正如自由、正义以及其它社会政治权利一样,不是 ‘给予’ 的,而是通过勇敢、坚定及献身挣来的。” 她是一名道德家多于一名政治家。虽然民主化的艰难过程势必需要一定的政治敏锐感来达致妥协,但在那漫无尽头的长夜里,缅甸民众也需要这样一种强大而纯粹的精神力量来支撑他们对民主理想的信念。
11月15日,昂山对民众发表了获释以来首次演讲。她依然平和地强调非暴力抗争的意义,呼吁和平,并表示自己并不恨军政府,“愿意和任何希望为建立更好的、民主的缅甸而努力的人交流”。在民主化的路途中,缅甸面前还横亘着崇山峻岭激流险滩;而这个纤细的身影,永远不会退缩和倒下。
三、
昂山素季是虔诚的佛教徒,是故她的反抗平和且充满仁爱与恻隐。事实上,缅甸以佛教为国教,至少有70%的人口为佛教徒;僧侣在缅甸地位很高,受到人们的尊重与敬仰。谁曾料到,这样一个本应清净出世的群体,却也被卷入了政治洪流之中,成为2007年“番红花革命”或曰“袈裟革命”的主导者。
1988年以学生为主力的抗议活动,曾遭到军方血腥镇压,约3000人遇害。20年后,近40万浩浩荡荡的僧侣队伍走上街头,他们倒转僧钵,拒绝接受缅甸“和平与发展委员会”的布施,要求军政府停止独裁、走向民主、释放昂山素季;民众为他们夹道鼓掌。僧侣们呼喊的口号是佛教中的祷文:
“愿苍生生往东方,
愿世间万物自由,
无惊惧,无忧愁,无困苦,
愿为人内心平安。”
军方不敢轻举妄动,信奉佛教的士兵也不愿意毒打和逮捕这些在民间代表最高道德权威的僧侣;几天的犹豫,僧侣们的政治诉求已广为民众所知。很快,武力镇压还是开始了,逮捕和杀害还是发生了,虽然规模远小于20年之前,却仍然遏止了局势的进一步发展。军政府再一次守住了自己的位子,然而他们也明白,从此之后,统治这个国家将会是如坐针毡。
与僧侣们的努力相呼应的,是民间地下新闻工作者的勇气。正如昂山素季被释放后在演讲中所说:“请不要认为政治与己无关。这种说法独立以前就有,但即使你认为政治与己无关,政治也会主动找上门来,躲是躲不开的。”一部分民众早已领悟到这一点,当无法逃离政治的压迫,便开始主动从中寻求改变。当国外媒体被拒绝入境、国内媒体遭到全面封锁、连互联网也被封堵的情况之下,普通的缅甸民众开始利用手机和相机记录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一切。尽管遭受着当局严密的监视与管制,尽管新闻自由在缅甸几乎不存在,公民记者们仍然成功地将僧侣游行与军方镇压的图像传送出了国界,让世界看到这令人震惊的真相。
这些录像后来被剪辑成为纪录片《缅甸起义:看不到的真相》,虽然画面质量很差、剪辑手法也未见高明,却仍以其真实记录下的动人心魄的场景而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提名。事后,几位记者被捕并被判处终身监禁,初具雏形的地下新闻网络被拆散,随后却有更多人志愿加入地下公民记者的队伍。为了防止连累家人,他们不得不与亲朋好友保持距离,冒着生命危险用DV偷偷记录下政府的暴行,并想方设法传送给国际社会。面对技术的进步与民众的觉醒,这个一直以来试图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世界舆论的关注中掩盖起来的政府已无遁形之地。
是的,在这个时代,真相已无法被掩盖。我们期待着在不远的将来,缅甸可以实现她渴求太久的理想;也期待同样的理想,有朝一日能够蔓延至与之接壤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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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视频:
在被软禁期间,昂山时常通过弹奏钢琴来舒缓心情。然而当钢琴坏掉之后,军政府却拒绝修理。2005年,昂山60岁生日之时,爱尔兰歌手Damien Rice据此为她创作了动人的歌曲Unplayed Pia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