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精神属于城市,却无法在城市立身;他们已经没有了故乡,却误以为还可以回去;他们满怀改变人生和世界的光明梦想,最终却被命运的黑暗吞噬……

我和小陶有段时间没联系了。这天,他的哥哥打电话到出版社,询问他的公积金可否转出,我这才得知他已于2010年8月意外去世,年仅28岁。

小陶本名陶学钢,出生在重庆綦江县农村,家境贫寒,19岁时从一所中学的“宏志班”考入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后,在网易、凤凰网、中国图书评论杂志、新星出版社等地方当过编辑。直到2010年5月,离开北京回家乡重庆。2010年8月12日夜,不幸溺亡于綦江河

在小陶的博客主页上,有这样一段自我介绍:“陶器,名字取自《论语》‘君子不器’,字一酌,壬戌年(1982)绵羊犬,混迹北京十年……曾是极品的理想主义者……”

在2010年2月4日的博客中,小陶写下了他这一年的三个愿望:“修宪、出一本大书、游鼓浪屿。”并注解道:“目睹北京、重庆两大直辖市的大案吓得害怕,但愿今年能好好修修宪法;出一本关于黑社会亲历见闻的书,梳理家乡的这段摩托帮往事;鼓浪屿神往已久,当于年假时畅快一游。”这三个愿望,一件都没能实现。

和很多80后一样,小陶是一个凡客体的浪漫青年:爱读书,爱文艺,也爱小清新。他的古体诗写得极好,既可以数十行的长歌行写重庆打黑,也可以绝句写重口味的荤段子。我至今记得他在去年北京第一场雪那天清晨发给我的短信:“睡眼惺忪被窝冷,苹果岁月眼眯瞪。梨花院落鸡毛帖,报道春归又一声。”

小陶视野开阔,思想敏锐。我注意到他早在2008年即转载过蔡定剑先生的《改革失误与公众参与的缺失》等文章,他也曾为4万亿救市计划忧虑,时常感慨:“近年时政之腐败早已超越平常我们能够忍受的极限,我只能常常暗自祈祷……”

小陶对世界怀着真诚善良的热情,他一方面在精神世界里自由驰骋,另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却常因不懂人情世故而四处碰壁、饱受挫折。在换过无数工作和住处,谈过几场或痛或痒的恋爱之后,他萌生了回老家的念头,想和他哥哥在小镇上开办一个电脑培训教室,或者做点其他的创业项目。面对家乡新建的大型热电厂的滚滚浓烟,他忧心忡忡,“很担心以后小镇出现戴赫·劳伦斯笔下的惨状,像《虹》、《儿子与情人》里描述的英国北部矿区的开发,不但造成了初期可怕的自然环境污染,还导致了社会结构和心理结构的严重震荡。”

我和小陶共事半年多,他在我负责的部门,我们常常一起加班,一起喝酒,在寒冷的北京大街上游荡,情同手足。他豆瓣日记的第一篇,记述了我们一次吃饭的有趣经历。那次我们被一家小店坑了,吃完注意到门口招牌上“大馅水饺”的“馅”字写成了“陷阱”的“陷”,两人禁不住哈哈大笑。

2010春节前夕,小陶不小心摔伤了腿,这使得他十分地落魄和沮丧。过度敏感和长期压抑的内心,似乎因这偶然事件激起某种可怕的力量,他一改过去的举止拘谨而变得异常放纵,经常说一些异想天开的胡话,表现出疑似妄想的症状。我很为他担心,一再提醒他要爱惜自己的才华,不要胡思乱想,来日方长。

2010年5月,小陶的哥哥在当地宣传部门给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他终于离开了北京。小陶去那里上班没几天就给我打电话,邀我过去玩。我说,你先立稳脚跟再说吧。我告诫他一定要沉住气,稳扎稳打,以他的才华,稍假时日就会冒出尖来,不难成为县里乃至整个重庆数得着的“笔杆子”。然而,没等过实习期,他就又跳槽了,跳到了重庆电视台某个外包节目组。他打电话跟我谈一个营销活动,我正为他的轻举妄动光火,没好气地将他打发了,此后便再也没有过联系。现在想想,很对不起他。

我可能是小陶最后联系过的一个北京朋友,因为据他哥哥回忆,在出事前不久,他的手机即已丢失。事实上,他在那家电视节目组也只待了一周时间,就又辞职了,以后便没再工作。暑热难耐,那天他独自在河滩上支了顶帐篷,睡在里面,半夜上游来水,他就这样顺河漂流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原本以为家乡可以抚慰他的创伤,没想到最终却成了他的埋骨之地。“走一步/看一步/脚指头/总是会犯错误……我就是这么着/常常犯糊涂/其实我醒着/常常睡不着”——这是小陶一首诗里的句子,如今读来,无比伤感。当初回到家乡的他想必更加孤独,更加格格不入,更加痛苦。小陶的悲剧看似偶然,又有必然,几乎所有得知他死讯的熟人第一反应都怀疑他是自杀。我在小陶身上更看到了无数从乡村走出的青年的影子:他们的精神属于城市,却无法在城市立身;他们已经没有了故乡,却误以为还可以回去;他们满怀改变人生和世界的光明梦想,最终却被命运的黑暗吞噬……在这个世界上,悲伤深了。

(作者为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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