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可是,几乎与此同时,我的一次偶然的冲动让我发现了一块崭新的音乐领域,我第一次从骨子里认同了一种源自“异类”的音乐文化。一天我收到一个卖音响器材广告,看到一台SONY LP唱机才卖80块。我和大多数这个年龄的中国人一样错过了LP唱机的时代,但我知道唱机曾经是人们听音乐的惟一的手段,代表了40-80年代美国流行音乐文化。我当时一张LP唱片也没有,但一冲动,居然打电话把这台唱机买了回来。然后我就去找我的朋友Colin,他和双胞胎弟弟Malcolm一起住,两人都是狂热的音乐和音响爱好者。他们喜欢重型的老摇滚,尤其是Rush和Led Zeppelin。Colin没有唱机,但知道一个大概。他帮我把唱机装了起来,然后我们俩去了一间卖二手唱片的店。这是一间地下室,进得门来,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雨天发霉的气味。店里几个伙计獐头鼠目,像是生活在地下的鼹鼠。我们先奔了老摇滚架子,发现大部分唱片都是1块钱,有的甚至是2毛5一张,便宜得吓人。那时还没有那么多MP3,盗版就更没有了,唱片在我心目中仍然是很值钱的玩艺。见到那么多便宜的唱片,我阵阵狂喜,立刻如饥似渴地翻了起来。可惜那里面都是一些7-80年代的摇滚乐,真正有价值的不多。可因为便宜,我得以买回大量这一时期的摇滚乐,恶补了一课。而且后来我也从中发现了一些自己比较喜欢的东西,比如Fleetwood Mac和Steely Dan。许多只在摇滚史书上读到过的名字都是在这一时期第一次被我听到的。

之后我们又去看高价区,发现那里大多数都是爵士乐和布鲁斯。爵士乐我从来没喜欢过,一张CD都没有。布鲁斯我倒是有一两张,但都是很老的乡村布鲁斯,买它们为的是体会一下白人民歌和黑人布鲁斯之间的区别。我就记得那些唱片听起来特别苦,歌词很难听懂,旋律也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源自欧洲的风格,不好消化,所以很少听。可我知道Colin很喜欢布鲁斯,便叫他推荐给我一张LP。他去翻了翻,抽出一张Buddy Guy的Stone Crazy对我说说:“这里的LP都很贵,这张还便宜,Buddy Guy我以前听过,很喜欢,可这张我没听过,不知道好坏。不过才2块5,不好听也损失不大。”就这样,我抱着一堆廉价摇滚乐唱片和这张布鲁斯回家了。

我们回到我家,决定先放这张最贵的布鲁斯唱片。Colin给我简单地讲了一下放唱片的常识,还教我怎样清洗唱片表面。我们用软毛纸沾水擦了一下那沾满灰尘的唱片,把它放到唱机上,让它转起来。Colin轻轻地把唱头放了下去,然后我俩回到沙发上坐好,开始听。

我无法形容接下来那20多分钟我俩的感觉,反正我们都一句话不说,呆呆地坐在那里。偶尔遇到一个好听的音符,我们会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相互夸张地作出不可理解的表情。其余时间里我们都两眼发直,直视对面那堵墙,好像Buddy Guy就在墙后面表演一样。换唱片的时候,Colin一言不发地拿起我家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然后就听他对弟弟说到:

“Malcolm,别他妈废话,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开车过来,别去管他妈的交通警察!我们正在听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

10分钟后,一脸惊讶的Malcolm敲门进来,正赶上我们在听第二面。听完后我们又重新放了一遍,一边听一边抑制不住地高声叫喊:“牛逼呀!太他妈棒了!Buddy Guy简直就是上帝!”听完第二遍,Colin对我说:“谢谢你让我带你去买唱片。我也发现了一个金矿!”

我何尝不是呢!这和其以前听的任何音乐都不一样。这里没有工整的结构,熟悉得能跟着唱的旋律和精妙深邃的歌词,这些白人民歌里最通用的评判标准都不存在,代替的是黑人特有的挚烈的感情宣泄。Guy根本不是在唱,而是在对着心爱的姑娘叫喊:“Ah!Yeah!Oh!……”像是快达到高潮时抑制不住的兴奋。他爱她的理由不是她多么漂亮,多么温柔,多么聪明,而是只有一句话:

“You’re so good!!!!!!”

这句话不像是诗歌,听起来完全像是在床上夸奖那个姑娘的性感,对她给自己带来的如此美妙的快感表示感激。说完这话,他开始弹起一段solo,他手中的吉它简直就像是他身体某种器官的延伸,他对它了如指掌,运用自如,恣意地揉搓挥舞,左冲右突,毫不吝啬。他仿佛在对那个姑娘说:“我才不管那些迂腐的教科书上说的九浅一深呢!我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但是请一定相信我,我保证让你快活,我有这个自信!”

我们3人就和那个想像中的姑娘一样,在那个寒冷的下午达到了无法逾越的高潮。作为男人,我第一次发现被一个绝对令人崇拜的圣者强行征服,同样可以是一种令人愉快的经历。

(这就是Buddy Guy的《I Smell A Rat》,请注意听那句让人销魂的“You’re so good!!!!!!”)

不久以后,Colin兄弟俩也买了一台唱机,然后和我比着往唱片店里跑,每天都互相交流当天的购碟心得。我迅速地变成了一个布鲁斯迷,狂热地喜欢上了Buddy Guy,Muddy Waters,BB King,Albert King,Howlin’Wolf,Albert Collins和John Lee Hooker。我发现布鲁斯远不像书上说的是“黑人表达痛苦的途径”,它完全可以是一种抒发豪情的手段。我提到的那些名家没有一个是悲悲切切的小男人,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敢爱敢恨,而且说到做到。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我接到了Colin的电话,电话里他的语气和那天相似:“快他妈赶紧过来,我买到好东西了!”

去了一看,屋子里点着蜡烛,几个黑影在摇曳的烛光里一动不动。一种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声音此时却如同阳光般洒满整个屋子。原来他们在听爵士乐,那张摊开在地的唱片封面上写着:Blue Note唱片公司精选(第二集)。

那音乐!怎么说呢,那天我的经历比我第一次听Buddy Guy有过之无不及,这里就不多说了。这张LP收录的都是Blue Note公司在Funky Jazz时期的东西,黑人味道极浓。以前我对爵士乐的即兴演奏不以为然,可这张唱片却彻底改变了我的成见。这些乐手们的演奏并不太出格,让人觉得有章可循。可最另我着迷的是它的节奏。这种后来知道叫Funk的节奏比疯狂有余底气不足的迪斯科略慢,又比慵懒休闲的牙买加雷击要快一点,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形容词:黑。这是一种非常自信的黑,他们时时刻刻在提醒你:我黑,我自豪。

后来这张LP里的乐队都成了我的最爱,如Art Blakey & The Jazz Messengers,Horace Silver(Song for My Father!),Lee Morgan,Kenny Burrell,Donard Byrd,Jimmy Smith和Lou Donaldson。除此之外我还特别喜欢John Coltrane,早期的Miles Davis,Bill Evans,Dexter Gordon,Thelonious Monk,Sonny Rollins,Cal Tjader,Stan Getz,Jobim和Gilberto夫妇,Wes Montgomery和Keith Jarrett(!)。他们都属于硬波普,Funky爵士,拉丁爵士和西海岸Cool 爵士。

(这就是疯克爵士的经典名曲,Horace Silver的《Song for My Father》)

从此,我的银行存款就遭受了历史上最严重的打击。我迅速更换了音响系统,买来一台400块左右的唱机,加上一个250块的Blue Point的MC唱头。放大器也换成了具有出色唱头放大电路的Arcam Delta,音箱也变成了很适合放爵士乐的音色温暖的PSB 500。LP唱片的动态比CD小,音色温暖,可以放很大的音量而不伤耳朵,这一点比CD机要好多了。LP比CD面积大,封面图案可以做得很大,色彩鲜艳逼真,让人爱不释手。LP比CD更直观,你可以看着唱针在黑胶的沟纹里悄悄地划动,而音箱里居然就传出了动听的音乐,每次我听LP都会慨叹音响工程师的伟大。但最让我着迷的是LP的历史感,以前的爱乐者听的就是这样的东西!我想像着他们从店里买回一张唱片,用胳膊夹着回到家里。放上唱针,然后坐在沙发里仔细地聆听。由于没有遥控器,他们必须认真地听完一整面,那种对音乐的虔诚认真的态度是今天习惯听免费下载MP3的Y世代孩子们无法想像的。

我开始频繁地往二手唱片店跑,家里也迅速传染了那种霉湿的气味。一般店里卖的最贵的就是爵士乐,也卖许多新版的发烧LP,价格更贵,可我毫不在乎,仿佛自己是一个继承了大笔遗产的富翁。我的LP唱片数量在短短的3年里就突破了1000张,有许多都是很贵的爵士乐唱片。因为如此,我工作的前4年里只攒下了不到5000块钱,其余的都变成了胶木。

那些二手唱片店里的伙计后来都认识我了。我和他们混熟了以后发现,这些人真的是因为很爱音乐才来干这个的。他们都管LP唱片叫Vinyl(胶木),显得特别专业和亲切。他们对唱片的历史知识丰富得简直匪夷所思。平时老见他们互相吹捧自己喜欢的唱片,还经常放一些世面上见不到了尖货,许多都是盗版的实况录音或者小样,令人哈喇子狂流。记得一次我在一家店里听到一个录音浑浊的声音在翻唱迪伦,一问才知那是一个名叫Nick Drake的人的盗版LP。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后来他成了我的最爱之一。可惜那张LP是非卖品,否则无论花多少钱也得把它盘下来。

当我和Colin兄弟俩的唱片都积攒到一定数量之后,我们决定去当地的爵士乐酒吧转转,现场听听爵士乐。后来证明,这是继我买下那台SONY唱机之后所做的第二个英明的决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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